《护心龙鳞》高柳新蝉

1、第 1 章

　　护心龙鳞
　　一．
　　我招来一朵云，落荒而逃。耳边是呼啸的风声，风刮起我的衣角，猎猎作响。我不敢回头，唯恐身后那人化作巨大的青色苍龙，将我生吞活剥。
　　突然，我脚下的云被人打散，疾风架不住我的身躯，我直扑扑就要往地面栽去。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来人突然抱住我的腰肢，将我紧紧搂在怀里，我瘫软着身子，听着耳边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不禁红了一张老脸。
　　我装模作样推搡一番，娇滴滴喊道：“苍梧神君，你放开我。”
　　苍梧突然放开手，我一时不察猛地栽倒在硬邦邦的御风台上。苍梧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神色清冷，好若昆仑之巅的积雪。
　　他双手负在身后，像极了老派神仙的作风，甚至从喉咙里滚出的话语也是平淡如水，“护心龙鳞，今日我便要收回你。”
　　我脸上浮出惊恐的表情，但很快便转瞬即逝。我爬起来，故意跌倒他的怀里，咯咯笑道：“能死在苍梧神君的收下，我心甘情愿。”
　　他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最终未置一词。
　　我定定将他瞧着，末了调笑道：“苍梧神君该不会舍不得吧？”
　　他像是恼羞成怒，掩在袖口下的手掌快速结印，闪烁着金色的光芒。我视死如归地闭上眼睛，手中却紧紧攥着他的衣角。
　　半晌，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如期到来，我悄悄睁眼觑了他一眼，只见他紧紧闭着眼睛，长长的睫羽好似振翅欲飞的蝴蝶轻轻颤抖。
　　就是现在！
　　我猛地朝他胸口拍了一掌，他被我震退半步，我见势便偷了他的御风台，疾飞而走。苍梧唤出的御风台可日行十万八千里，可比我不知道哪里招来的小破云强多了。
　　我得意地回头看他，只见他仍然稳稳地立在半空，脚踩一朵纯白祥云，将我直勾勾地盯着，目光寒冷。我吓了一个哆嗦，御风台便忽地消失在我脚下，我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幕便是苍梧神君疾驰而来的身影，宽大的玄色袖口灌了满满的风，看起来神秘可怖。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竟从他的脸上看到一丝无所适从的慌乱。

　　二．
　　我是谁？
　　这是一个从亘古洪荒便有的问题，从父神发出第一声疑问开始，后世无数个神仙鬼怪都在思考，我是谁？
　　我也是。我非神非人亦非鬼，甚至连一个完整的个体也算不上，我不知道自己姓何名何，只听得苍梧神君唤我一声“护心龙鳞”。
　　是了，我是一片龙鳞，唯一不同的便是前边多加了“护心”两字，哦，或者还因为我是苍梧神君未婚妻子，静姝神女的护心龙鳞。
　　七百年前，静姝神女为了护住东海，以身挡下鬼君死前的绝命一击。我是不晓得当时场景如何，只在后世凡人的传说中听过，当时神女心口处爆发出一阵耀眼夺目的粉色光芒，它静静地环绕着神女，粉色光芒源源不断地从它身上往神女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光芒消失，神女的□□完好无损，却始终睁不开眼睛，而护心龙鳞竟然不知所踪。
　　这大概便是我的出身，高贵得不得了，却也可怜得不得了。
　　五百年前，我在一处山洞化形。当是时，天上乌云压了一层又一层，黑色的雷电滚滚而来，像是要毁天灭地。就在这天崩地裂、山崩地坼之际，于层层黑色乌云中，我竟看到一个隐隐绰绰、长身玉立的身影，重重闪电照亮他清冷的面庞，我惊叹一声“惊为天人哪”，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苍梧神君长得是真好，我想象中以后郎君的模样大抵就是如此，可惜我和他注定势不两立。他为了她的未婚小妻子几次三番打得我吐血，我为了活命也屡次暗算于他。
　　我们就这般斗了五百年，五百年就算养条不谙世事的狗也能有感情了吧，可惜苍梧神君每回见着我不是冷脸相向便是刀剑相对。
　　我有时候也会想，静姝神女当真这般好？好到他心甘情愿为她付出整整五百年的光阴，去等待她，去守护她？
　　不知为何，一想到这儿，我总有些不甘心。可要我说到底不甘心什么，我也说不明白。

　　三．
　　我醒来的时候，只觉周遭一片漆黑，没有风也没有雨，我像是一朵云轻飘飘地浮着，踩不到地也碰不到天。
　　我滚落下来的时候，骤然觉得天地变得比以往更大更广，连带着那一双玄色缎面祥云纹长靴也变得如同巨人族穿的鞋子。
　　我感到自己被捧起来，清凉冰冷的触觉激得我打了一个冷颤。我在他的手掌里跳动一下，却猛地被他摁住，“别动。”
　　低低沉沉的嗓音从上方传来，好比是春泉落入深不见底的潭水，“咚”的一声，沉闷又好听。我惊悚抬眼，猛地便见一张放大的脸，俊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微微眯起的凤眼，我又是剧烈在他掌心跳动几下。
　　苍梧神君有些无奈道：“如何化了原形还是这般跳脱。”
　　我不满想要反驳，张了张嘴却发现说不出话。哦，对了，我现在是一片龙鳞了，想来不须多久，苍梧就该把我摁回静姝神女心头上了。
　　苍梧将我扔进一潭池水，那水冰冰凉凉的，我飘在水面上，觉得通体舒爽，仿佛被人开了任督二脉，源源不断的灵气流向我的丹田，我的灵台一片清明。
　　突然，一声高亢悠长的龙吟响起，只见苍梧神君化作一条通体苍青的巨龙，他腾云而起，又慢慢落入池中。清波微动，一条威风凛凛的苍龙盘旋其中，龙鳞莹莹，皎洁如月。
　　我恶意跳到他的龙角上，卯足了劲儿蹦了几下，无奈其龙鳞有如坚厚的铠甲层层护住他，对他来说我的恶意报复就好比是在为他挠痒痒。
　　苍龙神君低吟一声，他动了动脑袋，我咕噜滚落水中。伴随着沉沉的低笑，他甩了甩尾巴，又轻轻从水中捞起我。龙尾紧紧缠住我的身躯，我呼吸一窒，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四．
　　后来，他好吃好喝地将我养在了他的院子里。那个叫春眠的小龙女经常恶狠狠地追着我跑，叫我还她静姝姐姐命来。
　　我跳上高高的墙头，俯瞰这华丽的水晶宫，玉石垒其间，鱼虾游其中，多好多美的景色啊。只可惜在此处我只是一个人人喊打的角色。
　　苍梧神君拎起春眠将她丢了出去。我回头看他，只见他眯起眼睛，朝我伸手，“下来。”
　　我抬起下巴倨傲地看着他，最后眼睛一闭提着裙摆跳了下去，落入一个宽厚的怀抱。
　　苍梧神君被我撞退几步，他单手扶住我的腰，我伏在他的胸口，可以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以及说话时胸腔震动带来的奇妙感觉。
　　“护心，你乖一点，你要乖一点啊。”
　　我不满地抬头看他，身高的差距让我只能看到他光滑细腻、曲线流畅的下颌，还有那一开一合的薄唇，透着一点淡淡的粉色。鬼使神差地，我踮起脚亲吻了他一下。
　　他似乎怔住了，扶着我的手僵硬无比。半晌，他面无表情地推开我，转身就走，步伐带了几步踉跄，像是落荒而逃。
　　我注视着他离开的背影，回味着刚才的滋味，真是狠心哪。
　　后来，春眠不知从哪儿知晓了我轻薄他哥哥的事，硬着追着我扬言要把我摁在地上狠狠地摩擦。
　　我躲进苍梧的殿里，他屈腿正坐在桌岸边，背脊挺得笔直，正提笔凝神画着什么。他这个人生来古板，做什么事都是一板一眼，半点不通人情，就是头上的发髻都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生怕旁人不晓得他是个铁面无私的人。
　　苍梧放下手中狼毫，抬头见是我来，眼神躲闪几分。半晌，他叹了口气，说道：“过来坐着。”
　　我乖巧地在他身边坐下，伸着脖子去看他桌案上的画，那是一个美人，体似燕藏柳，却看不清脸。美人坐在秋千上，翘着双足，鱼虾在她的身侧穿行。她身后站着一个持箫的男子，正低眉温柔地注视着她，这回我看得清楚，这男子就是苍梧神君。
　　我心口一酸，吃味道：“这便是静姝神女？”
　　苍梧愣了一瞬，他看着我，眸子里染了星星点点的笑意，最终缓缓点了点头。
　　我本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跳脱但平淡地走下去，直到有一天，西龙宫的人带来了一个噩耗，静姝神女撑不住了。

　　五．
　　我仰着头凄怆地看着他：“你真的要杀了我吗？”
　　苍梧神君张了张唇，发不出声音。他闭着眼，像是难以忍受极了，最后狠下心点了点头。
　　我心中大恸，恶狠狠质问道：“为什么！你明明喜欢我，你明明是喜欢我的。”
　　他再睁眼，眼中便是波澜不惊，黑黢黢的眼珠好比是深不可测的潭水，叫人望不到尽头。“护心，这是你欠她的。”
　　“我没有！”我固执地望着他，可在他的眼我中看不到一丝愧疚。他心悦我，可他从不认为我只是我，在他眼中，我永远是静姝神女的护心龙鳞，又或许他对我的喜欢只是因为我是静姝神女的一部分，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我突然感到深深的挫败，再也没有挣扎和不甘，我放开他，垂首道：“好。”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我对着他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反正也没有人期待我好好活着，不是吗？既然如此，我干脆做件好事成全你们好了，你说呢？”
　　我甚至歪着脑袋天真地看着他。
　　他眉间一簇，下一秒，一双大手狠狠掐住我的腰肢，将我揽到他的怀里，他狂风骤雨地般地吻下来，可是我的心里只泛起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意。
　　我走的那天终于见到了贯穿我一生的静姝神女，她静静地躺在水晶床上，面色惨白，但挡不住她姣好的容貌，就好比她的名字，静若姝女，温婉而美丽。
　　我仿佛受到了指引，不由自主伸手抚上她的心口，一阵粉红色的光芒瞬间爆发开来。我急忙忙回头，最终也只看见了一个仓皇而入的玄色身影。
　　苍梧神君，我把她还给你了。

　　后记.
　　三百年前开始，苍梧神君总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漆黑的夜里，他独自一人辗转反侧，半晌，他点亮一只燃到只剩一指长的蜡烛，昏黄的烛光下，他起身抚摸怀中的画卷。
　　卷中人顾盼生辉，巧笑嫣然。她翘着双足坐在秋千上，一双纤纤玉手握住藤蔓编织的秋千绳，风吹起她的衣摆，耳边似乎还能听到她的清脆的笑声。
　　苍梧神君心中大恸，竟是一口血吐了出来。他抿唇一笑，却不期然感到眼前一黑，最后倒在了地上。
　　静姝神女悲伤地看着他，她抚摸着他清冷的面容，内心涌上不尽的酸楚。打她醒来，她便再也没有见过他展颜的模样，永远抑郁得仿佛黑龙潭里浑浊的潭水。她疑惑，追着春眠去问，可是那个从前欢快地叫着她姐姐的小姑娘此刻却支支吾吾，看着她的目光总带着她看不懂的悲哀。
　　她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握着苍梧的手缓缓探上自己的胸口，霎时间，胸口仿佛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咚、咚、咚”，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撞破胸膛。
　　静姝自嘲一笑，果然如此。当初婚事延期，她难以置信，想要追来问个清楚，却被哥哥拦住。哥哥愤怒地要退婚，他说苍梧神君爱上了她的一片龙鳞！
　　她不信，她要问个清楚。
　　可还不及等她向苍梧证实，她开始做一些奇怪的梦，一会儿是天地初开，徜徜流水灌入天地间的四个窟窿，后来水流愈大，竟要淹没整个世间，父神拔了一根龙鳞，投入海中，以镇四方。一会儿是苍梧神君，他追杀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子，却在女子躲入一方洞天得意地荡着秋千时，隐身匿于她的身后，温柔注视着她，他手握洞箫，吹着女子最爱的曲子。
　　哥哥不肯告诉她，可是上古记忆的苏醒明明白白地向她宣告一个残忍的事实，她并非是西龙宫最受宠的龙公主，她只是父神用以维护世间安宁、镇守四海的一片龙鳞。
　　后来她化形了，她的身体由父神的神念所化，而她的护心龙鳞则承载着父神的全部神力。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明白为什么从小到大她一直是海洋中最受宠的公主，因为她的存在事关整个海洋的安危。东西南北四宫的伯伯全都宠着她，她的所有心愿都会被满足，包括……和苍梧神君成亲。
　　对于苍梧神君来说，她代表了整个海洋，而她胸口的护心龙鳞才是他的挚爱。在爱情和责任之间，他选择了后者，也选择了永远地自我放逐。
　　苍梧神君闷哼一声，水晶宫刺眼的光透过厚重的纱幔照射进来，他眯着眼一时有些恍惚。突然他着急起身去摸些什么，等到发现那一幅画依旧稳稳地藏在怀中，才放下心来。
　　静姝神女唤了他一声，“苍梧。”
　　苍梧有些压抑，不过一瞬又是古井无波，“神女怎么来了。”
　　静姝摇了摇头，笑容温婉地看着她，未置一词。
　　苍梧心里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静姝神女逆着光，脸上带着怜悯，流水环绕在她的周围，显得安详宁静。“苍梧，我与你的婚事，”她顿了一下，“还是早早提上议程吧。”
　　苍梧蹙眉，只见对面的女子突然翘起足尖，倨傲地看着他，不满地喊他：“苍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