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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纸人(二十二) ...

  •   那狠戾的语气让呈祥吃了一惊。
      他能看见他么?
      呈祥屏住气息,努力让自己沉静下来,仔细观察对方接下来的一举一动。

      因为醉酒,程三双颊发红,眼睛眯起来又睁开,发虚的目光渐渐从呈祥身上挪开,低首往脚下看。
      一只健硕的绿蚂蚱抖着触须,正挨着他的鞋。

      “绿山尊!我的绿山尊!”一个孩童语调拔高追过来。
      话音刚落,程三冷笑一声,把那只可怜的“绿山尊”一脚踢开了。

      那蚂蚱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落到一辆急驰而过的马车前边。
      “绿山尊……呜呜呜,我的绿山尊!”
      小孩扑通一下瘫倒在地上,不管不顾地大哭大闹起来,用手胡乱抹着脸上的鼻涕和眼泪。

      须臾,马蹄声和车轮滚动的噪音压过了孩童悲痛欲绝的哭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
      再反应过来时,只剩下程三那近乎癫狂的笑声。

      他回府走了一路,笑了一路。

      月色下,他眼眶发红,脸上满是泪痕,嘴巴慢慢闭上,突兀的笑声也和鼻音融在一起,与漆黑的夜格格不入。

      呈祥看不见他哭了。
      只是不明白这个凡人在傻乐些什么。

      程三刚一踏上门前的石阶,毛骨悚然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半个身子往下栽去,眼睛慢慢闭合,不省人事地倒在地上。

      “咚——咚咚咚!”
      “天寒地冻。”

      一个瞎了半只眼的打更人提着灯,佝着背,从呈祥和程三之间穿行而过。
      火光短暂地照到程三身上,也短暂地照到呈祥身上。

      光明褪去,黑暗重新笼罩天地。
      呈祥吸收了一些月光的力量,飘到程三身边,阻挡寒潮进入他的身体,和酒气相冲造成损害。
      “珠儿。”程三眼珠微动,嘴里呢喃不清。
      他在做梦。
      “不要离开我。”

      呈祥的身体开始在月色照拂下若隐若现,雪白澄澈,发丝浮起,周身熠熠发光,宽大的衣袖灌满风声。

      程三迷迷糊糊睁开半个眼睛,迷茫的视线飘了一会儿。
      那个宛如神灵一般的身影,无比真实。
      他抬手欲触摸,又感到浑身疲累,无力地垂下手来,眼睛也慢慢闭上了。

      “痴狂的凡人,你们在想些什么呢。”呈祥轻叹一口气,守在程三身边,静心吸收着灵气。
      -
      程府的门开得很早,因为管家上了年纪,老年人总是睡不了几个时辰。
      天色朦胧,大雾未散尽。
      陈伯捋着胡子,拔门闩的时候打了个喷嚏。

      呈祥的灵体匆匆贴着他身侧,静悄悄飘进门去。
      “老……老爷?来人呐!快来人……”
      门敞开,背后传来老头子惊慌失措的叫喊声。

      他无暇管顾,三个时辰的护体已经让他精疲力尽,只能凭借对本体的感应溜回盒子里,小憩一会儿。

      跟了一晚上,什么头绪也没有找到。
      那家伙果然是在说谎。
      程府门口倒是一个吸收灵气的好地方,若他以后回不去十里山,也可在那里修习。

      只是房里空空荡荡,她又不见踪影,不知去了哪里。
      -
      接下来的几日似乎都是这天的反复循环。
      汪玉珠一早便没有身影,正午回来,对着铜镜发呆,或是和丫头小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家常,晚上则一个人早早安寝,程三慢慢不再来闹了,大概已经心灰意冷。

      呈祥也从难过与不解中释怀,每天晚上,坐在程府门口的石狮子旁边,用自然功法聚敛天地精华,灵力也一点点回升。
      这天夜里他照常出来,可巧没有月亮,下了雨。

      他正想回去,一个高挑的身影刚好打着油纸伞出门来。
      是程三的气息。
      本来也见怪不怪,呈祥几乎每夜都在门口修习,都能撞见他出门。
      还是去那个地方吗。
      “跟着他。”
      呈祥一愣,感觉身后多了一个人,猛然回头,正是那个梦魇:“你?”
      那人和他的形态完全相反,除了皮肤都是一样的白皙,全身上下都是黑色,可怖的两只眼眶冒着丝丝黑气,他勾唇笑道:“我是呈香。很遗憾今日才得以和你相见,要怪就怪那该死的老头。”
      “你只管跟着他,我慢慢把前因后果说与你听。”
      -
      一千年前,他们是一枚残废的阴符兵。
      被咸阳妖道遗弃在十里山后,怨气猖獗,达到不可控制的地步,为了泄恨屠戮山上生灵,使得十里山动荡不安。

      负责守山的老地仙大怒,但心存慈悲,不忍完全把这个被人抛弃的可怜生灵毁去,于是把它郁结的怨气和所有记忆封印起来,加以净化,安置在海棠古树下,等待纸人元神再度苏醒。

      再度苏醒的元神没有原来浓烈的怨气和妖力,失去记忆,一切都从头开始,日积月累的修习,造就了现在的呈祥。
      而原本的呈香在老地仙传授呈祥的自然功法压制下,力量越来越衰微。

      他快没有时间了,只好竭力和那功法对抗,让呈祥困在梦魇里,试图让他恢复记忆,可是千年来始终差一点,就差一点。

      直到那个凡间女子的出现,才彻底扭转这一切。
      “你从那凡人身上牵引过来的怨气,恰到好处祛除了那功法对我的不利,让我的妖力和你的灵力融为一体。”
      “多亏了她,加上你这几日的修习,我得以保全一口气,留到现在和你见面。”
      “我们做个交易怎样,我让她永远留在你身边,你帮我杀几个人,完善我的形体……”

      虽然呈香告诉他不少真相,但呈祥不打算理会他。

      他有的只是悔不当初。
      师父把他封印,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为非作歹居心叵测之徒,与这种东西为伍,便是脏了自己的手脚。
      而他这次阴差阳错激活了他,不知以后还得惹出多少事端。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呈香的声音低沉下来,“我的朋友,你大可不必懊恼,别忘了,我即是你,自红砂聚怨起,我们就撇不清了,你不帮我,是害了你自己。”

      老传销头子了。
      第一视角的孔凡默默摇头。
      真没点新鲜的花样。

      呈祥原本心性傲岸,听了那黑衣老怪一席话依然无动于衷,冷笑道:“是吗。”

      程三又一次走进那富丽堂皇的建筑,因为里面的气味让呈祥不适,他这次只离得远远的。

      “之前你诓骗我来这处,目的何在?”
      “自然是让你知道你想知道的。”呈香语调低沉缓慢,“你只管进了这楼,我会想办法找到程三。”

      “为什么帮我?”呈祥俨然还是不愿意相信他,发问道。
      呈香沉默片刻,旋即挥袖化为一缕黑气,消失在他身侧。
      “帮你,也是帮我自己。至于听不听我的,你好好选。”
      -
      下山以来,呈祥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为什么汪玉珠这些年的变化如此大。

      他初见她时,她身上并无亡灵的气息,甚至整个人的运势是极佳的,好像一轮初生的红日。

      十年过去,即使想办法消去了她来路不明的怨气,汪玉珠的命格也没有彻底回转,性情里莫名多出的几分软弱,导致她气运盛景不长,成婚后更是单薄,每况愈下。

      这些年,她真正经历了什么,他无法确切得知。
      但有一个人肯定清楚不过。

      “我将匀给你一些妖力,足以让你在一个时辰内下地行走,目色明亮。”
      听到目色明亮四字,呈祥的心颤动了一下,又平静下来。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再回过神时,一片辉煌已经映入眼底。

      楼顶撒下五彩缤纷的香花落到呈祥脚边,他好奇地捡起一个放在手心里,抬头,又闻琵琶语,围栏处红色纱幔轻柔地飘忽着,男男女女在恰到好处的微雨下嘻笑打闹。
      湖面起了朦胧的雾气,长桥上明灯点点,依附于明月楼的小亭里也好不热闹。

      这片繁华之景却没能吸引住他,呈祥转过头,径直走进楼内。
      他明白,繁华不过是一具空壳,尽处皆是场虚空大梦。

      大堂中央,正聚拢着一大群人。
      那群人仍然看不到他。
      但他已经能看见那一张张沉迷于酒色,油腻张狂的面容了。

      面对丑人,光明也是一种酷刑。
      不管是面目丑还是心丑,不管是眼睛看见还是心看见。

      孔凡和他的想法却是截然不同。
      重见天日的惊喜消弭了靠想象弥补的无聊,眼前的景象更是说不出地熟悉。
      尤其是台上弹琵琶的那位身姿窈窕的美女。

      “今日是宋公子的生辰,大家不醉不归,玩得尽兴,酒钱尽数记在宋公子账上!”一人举起酒壶高呼道,粗犷的嗓音盖过琵琶婉转清脆的乐声。

      台上遮着面纱的女子细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垂眸,低声吟诗道:“梦蝶飞,霓裳明月为谁,庄周醒,小舟近处,皆是糊涂人。”
      转调,琵琶清亮的声音成了一柄利刃,短促有力。
      台下一男子坐在最前方,美如冠玉,乌发上插着一支白簪,青色的衣摆上印着云纹,狭长凤目浮现风情,暗藏一丝无辜。
      笑起来明眸皓齿,轻摇手里的折扇,使得周身散发的英气并不逼人,看过去俊朗俏皮又不失稳重。

      正是这种独特的气质,导致他在一堆人里尤其扎眼。
      同样扎眼的还有他旁边坐着的那位。

      另一位束发男子的食指指节随着琵琶节拍,轻轻敲着茶桌,领口边上有火焰纹,一袭红衣,下巴倚在手边,嘴角带笑,兴奋地和他攀谈着,时不时点头表示应和。

      越想越觉得眼熟……
      呈祥只是短短瞟了他们一眼,孔凡的心却咯噔一跳。
      卧槽,那红衣服的可不就是宋乾吗?!

      孔凡正想听听那家伙和他旁边那只绿孔雀在聊些什么,呈祥却往另一个完全相反的方向往楼上走去,消失在人声鼎沸里。

      他刚刚一直在感受程三的气息,游走片刻,发现藏在楼上。
      客人,娼妓和跑堂来回在楼道穿梭,呈祥穿过他们的身体,独自走上楼去。
      明月照进楼台,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几个人在外面的空地玩捉迷藏,红烛点点好像办喜事,那些凡人聒噪的笑声让他心烦,只有孔凡一直在感慨明月楼没被烧以前的奢侈靡丽。

      没被烧以前……
      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呈祥侧身,穿墙而过。
      程三的气息又消失了,想必是在这些隔开的房间里,房间也不多,一间间找过去应该可以找到。
      -
      曾经有人告诉他,凡人表达亲密的方式便是拥抱和亲吻。

      “阿呈哥哥,为什么珠儿碰不到你啊?”
      小丫头抱着脑袋,刚刚想扑过来抱住他,不料却摔了个狗啃泥,坐在地上眨着水汪汪的眼睛,委屈巴巴说道。

      “你再试试。”呈祥笑了,预谋再操控轮椅往后退。
      汪玉珠又一次天真地往前扑。
      依然没有扑到他怀里。
      但也不是潮湿的泥土气息。

      她睁开眼,看到自己被一朵巨大的海棠花托起来了,空气里是清新的花香,她踩在花瓣上,好像在云顶漫步,惊呼一声,高兴地拍起手来:“好好玩……好好玩!”

      他那时在心底暗暗嘲笑她是蠢物。
      也是这只蠢物,给他漫长的生命添了明亮的一笔。

      “嘿!”
      忽感觉怀里多了一团温热的东西,呈祥一愣,原来她从那不高的海棠花上跳了下来,正好坐到他不成形的腿上,两只肉乎乎的小手还胆大妄为地揉捏着他的脸。
      “阿呈哥哥,珠儿抓到你啦!”

      师父曾跟他说过。
      被抓到,那就是输了。
      输了,那他就是俘虏。
      俘虏,就会接受惩罚。

      正在他思考作为俘虏被抓住会接受什么样的惩罚的时候,小丫头竟飞快地在他脸颊上烙下一吻,而后贴到他怀中紧紧抱住。

      “阿呈哥哥,你好冷啊。”
      “嗯。”
      “阿呈哥哥,神仙都是没有心跳的吗?”
      “……嗯。”

      说着,小丫头抱得更紧了,用毛茸茸的脑袋轻轻蹭他。
      呈祥问她,这是什么特殊的惩罚方式。
      她却说。
      “嘻嘻……这是凡人表达亲密和示好的行为哦!”

      凡人表达亲密和示好的行为……

      与其是说者有心,听者无心。
      不如是说者无心,听者有心。
      -
      “官人~喝一杯嘛,奴家手都举酸了……”
      “哪儿敢劳烦美人哪,嘿嘿,我喝我喝,来,赶紧给爷香一个……”

      衣冠不整的男女在房里饮酒作乐,一个个美艳女子轮流骑坐在陌生男子身上,搂着脖子亲嘴,有几个胭脂都花了。

      真正能藏污纳垢的地方往往富丽堂皇。
      呈祥握紧拳头,强忍不适前往下一个房间。
      可看见的只有更甚,没有更轻。

      “看见了吗,凡人本就是污浊不堪,且不可救药的。”
      呈香的声音适时响起,紧跟在他身后,阴魂不散。
      “你还在执着些什么呢?付出再多只是给他人行方便,根本没有人会在意我们死活,已经给别人做了一次嫁衣难道还不够吗?凡人都是自私的!”

      “你闭嘴!”
      呈祥怒吼,空气稍稍平静一会儿,他终于在一个房间停下脚步。
      这里,程三的气息最浓烈。

      “你不是最恨肮脏的宵小之徒吗?”
      “你这下可睁开眼好好看清楚了。”
      -
      房间很安静,安静得甚至能听见整座明月楼的嬉笑打骂声。
      唯一一盏微弱的烛光放在床头。

      素净的帐帘,映出两个黑色的影子。
      一人正在褪去衣裳,露出光滑的肩膀,另一人把她拥过来,贪恋地吻着那人侧颈。
      空气里出现女子渺小的娇吟。

      呈祥呆呆地杵在原地。
      那声娇吟在他耳边不断放大。

      但画面中的黑影似乎捂住了她的嘴唇。
      “别出声,不许看……”
      他背对着她,扣到怀里。
      沙哑,冷漠,几分意乱情迷,还有微醺的任性。
      是程三。

      整个过程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人的体温升腾,有时候心也可以是冰冷的。

      孔凡只为程三觉得可悲。
      来自一个原本应该有三十岁纯情处男的怜悯。

      “看到了吗?人间总是充满背叛,你以为他还可以给她幸福吗?你只是在害她,害了我们。你现在多可笑啊,相信天道,多么可笑!”

      可是涉世未深的呈祥哪里明白这些,呈祥的怂恿让他害怕,他下意识后退几步,靠在门上,蹲下身抱住自己。
      “我要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能帮你,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帮你得到一切你想得到的!”

      “不……”呈祥拼命摇头,不去听那些话。
      “你到底在犹豫什么?今天你不杀了他,明天他发现了你,就会请一帮修士来灭了我们!到那时就无济于事了!”

      “不……”
      “难道你忘了,我们当年被凡人和修士害得多惨了吗!”
      “如果不是他们……主人根本不会丢下我们不管!”

  • 作者有话要说:  咸阳妖道:不知道,我忘了。
    柳间:露脸了,高兴,喝花酒,高兴。
    宋乾:?
    宋止:……
    关晖:虽然没有台词是一件好事但是我想我老婆了。
    孔凡:!你都有老婆了!
    关晖:……不是你想的那样
    孔凡:什么时候开席?我坐小孩儿那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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