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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飘萍随波向京华 ...


  •   这一别便是两年。
      只凭着飞驰驿马,将那想要媲美织锦回文的一纸相思在重山复水,千里遥迢间传送。
      春荣秋残,传莺过雁,两度寒暑,都在纸上笔端,尽走华年。
      从那边来的信,总是满满当当厚厚一叠,从自己手中托人带去的信,不过一二页,寥寥数语。
      不是不想说,有些事就是说不清道不明,千言万语也只化了只字片语,或是无从说起。
      多官其实已是诧异了,如仲韶这般的一个王爷,身边必是绮罗成群,环佩簇拥。自己又是这荒蛮之地的平凡人家的儿子,纵是皮相再好,断不至让王爷挂心至此。谁知仲韶倒是颇念情谊,信来得厚实,叫人面红心跳的话也写了不少。谈及自己,不过是走马放鹰,赏花品茗之事。多官看则看,顶多评一两句。
      对于仲韶,自知道他是王爷身份后,多官从来不抱希望。便是哪天仲韶突然中断了联系,也是他一直准备接受的事。悔恨之心是会有的,恨自己草率,没弄清他的身份便与之结交,如今弄个不尴不尬的关系;也恨那人走后,自己便变得奇奇怪怪,诸事都更提不起兴趣了。
      多官也到了该娶亲延后的年纪,郑氏要张罗媒人去给他说亲,一一被多官推拒了。多官心里也苦,娶妻生子再是正常不过,却思及自己本是情欲淡漠之人,又在男子身下睡过的,如今心结未解,哪里愿意去平白糟蹋了好人家的女儿。只苦了哥哥嫂嫂盼家里有后这么多年,恐怕还得再等下去。

      多官开始做梦,日复一日的皆是白色荼蘼花海,还有花海深处的人影,分不清是酷似仲韶的蒋穆,还是他就是仲韶。那样的梦里似乎没有自己的存在,只看得见那人专注而深情的眸子,却无法向他走过去……只有这一个情景,反反复复,不休不止,萦绕子夜梦回。
      一日跟着叶先生夜观星相,一阵流星过了,只听得叶先生怔怔地念了句“常熟”。第二天叶先生便销声匿迹。临桂城里仿佛从未有过这个人。
      叶先生不在,自然学也散了。多官更觉清闲无事,满怀空洞。也只有从京城来的信稍解寂寥。这一点,多官还颇有点感动了。

      人生无常,祸福难料,骤变陡生。
      第二年开春时传来了噩耗,说是兄长多禄乘船要到琼州,遇了风暴,船和人都翻进了浪里。
      忽遭凶丧,郑氏哀恸,竟一病不起。半年之后,咳的血全灰败了,料想再捱不了几月。
      多官丧兄之痛未了,嫂嫂又病重,终日操劳,忧心忡忡。
      谁知祸不单行,那当日同学同游的名唤富淳的男孩看了几回戏,玩了几个小倌儿,尝了那龙阳的乐趣,竟打起了多官的主意。
      三番两次地寻衅调戏,多官怒斥;变着法子送礼,多官不理。直把富淳气得冒火,更像狗皮膏药似的跟着多官,嘴里脏兮兮地说个没完。
      那个秋日仲韶的信到了,多官拆了后听得那厢嫂嫂唤,便随手往桌上一放,到嫂嫂那边去照看。
      巧的是这富淳上门来寻多官,大摇大摆地径自入了多官的房,见了桌案上还摊着的信纸,不免拿起来一看。
      待多官回到自己房间,便看见富淳拿着信对自己奸笑的情景。
      一时又气又急,忙冲过去要抢那信。谁知富淳竟用力双手将他一缚,压在桌上就要亲香。那富淳三粗五大,多官哪里打得过他,只得拼命闪避。
      富淳边亲边道:“多官乖,心肝喂……你也别装了,我原当你是正经人才拒绝我……想不到啊……怎么,可以从了仲韶,就从不得我?……”
      多官听了一怔,富淳见他不动,放心地去亲他,谁知多官突地发难,一拳用力挥在富淳面上。
      富淳吃痛,忙松开捂脸叫骂。待重新想收拾多官时,只见多官已一刀在握,光影冰寒。
      多官狠狠瞪道:“滚出去!想玩命的话就再过来试试!”
      富淳见他举止神情刚烈果决,知他动了真怒,不是说说而已。便贪婪地再将多官全身看上几眼,才不甘愿地去了。
      多官将门一甩,握刀的手指冰凉,愣愣地对着刀看了许久,一时间千百种辛酸涌上心来。再也忍不住,便缓缓地坐在地上压低声音抽噎起来……

      便是再冷硬坚强的人,也有要倾诉的时候……他从小没了双亲,现今丧了大哥,又为嫂子的病奔波,没个亲朋可以倚重,还受人这般侮辱,性子又是个清高的,哪里还忍得住。
      也不知方才争执被嫂子听到没,富淳必定不死心,还要找上门的,委屈愤怒又没个人分担,欲哭却怕嫂子听了担心。
      窗外又是夜枭乱叫,秋虫鸣泣。多官用袖子揩揩脸,蓦地一阵风灌进来,将那些散在地上的信纸吹到一张了手边。
      仲韶工整的楷书,誊了向滈的一阕《长相思》:
      “行相思,坐相思,两处相思各自知。相思更为谁。
      朝相思,暮相思,一日相思十二时。相思无尽期。”
      ……
      薄薄的纸载相思,多官将那薄纸攥在心前,假若如仲韶所说,他真的每时每刻都在相思,那该多好……
      多官委屈更甚,心里又痛又暖。
      这夜提了笔,认认真真地给仲韶回了一封信。第二日便交由仲韶特别安排的驿使送去。
      多官终于向仲韶提到了兄长的死,婶婶的病,含含糊糊地将富淳的事也一并告知了。
      平日里不肯低头求人,如今这信倒写得,显得矫情而功利了……多官有些自嘲。也罢,兴许仲韶顾念旧情,送些好药来,对嫂嫂的病,多少有些助益……

      不久便又入了冬,多官一面与富淳艰苦周旋,一面又靠给人教书,替人代笔来赚钱养家,侍奉郑氏。只盼着仲韶那边能快寄些灵丹妙药来。
      怎奈这年岭南也有好大风雪,冰凌塞路,车马不通。在仲韶那边的回音到达之前,郑氏便病殁了。

      然后呢?
      然后便到了如今……

      躺在桂州府衙的别院里,药烟隐隐,灯火荧荧,风定帘闲。
      被搂在仲韶的怀里,眼觑着那笼了月华的淡云,珠光熠熠的流苏和那桌上的热泪频低的红蜡。自己却泪干眼枯了。
      昨日昏迷方醒时,见到仲韶还是觉得惊诧。
      恍然听得仲韶轻声道:“……与我回京吧……多官……”
      这句话听了好几遍,这次仍是失神。
      “多官……”仲韶俯下身搂住自己的头,喃喃道:“我原以为是你不在了……你可知我的感受……你与我回京罢,我是一刻都不敢放开你了……”
      这一次,多官道了声“好”,眼泪又出来了,这一滴不是为嫂嫂而流,他的眼泪也仅剩了给这人的一滴而已,再没有了。

      子规又开始啼叫,外面恐怕是落了小雨,打在芭蕉上,细碎的一片轻响。
      仲韶抚着多官的头发再次确认地问道:
      “你真是想好了要与我回京的吧?……”
      多官一丝高兴的声色也没有,低低地“嗯”了一声,算作答应。
      ……
      两年前没有随仲韶走,一是顾及亲人,二是顾念到仲韶的真心,尚不足让自己确信到了京城,仲韶不会恩移爱减,使自己孤苦无依。苏多官不喜欢做不给自己留后路的事,他总得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清楚。
      然而现今却再思虑不得这么多了,兄丧嫂殁,举目无亲。仲韶是收了信便急急地亲自重来临桂找他,路上因着风雪耽搁了。虽是没赶上,但毕竟是真正挂心着多官。呆在临桂终老一生倒也可以,只是这阵子富淳又纠缠不休,诸般威胁,怕也是不得安生。他个性清高,不善与人结交,从小孤独惯了,再没人似仲韶这般心疼自己的。多官刻意地忘记去考虑到京之后可能遇上的种种问题,就这么轻易地将赴京之事答应了。
      常觉得自己是一只胆大包天的雪人,贪图火焰的温度,总要靠近了,便是化为一滩水渍也在所不惜。

      这只冰冷的雪人离开临桂那天,只草草地收拾了一个包袱。两套素净的换洗衣服,兄长留下的一些微薄钱财,嫂嫂的一对家传玉镯,便是自己的所有了。
      又是一夜冷风吹雨,醒来时仍是霪雨烟霏,绿肥红瘦。
      多官路过本宅的那架荼蘼时,仍不自主停下来看了许久。他这一生像是和荼蘼投了缘的,凡事都牵扯上了这种花。白色的花瓣被打落在积水中,凄凄惨惨,分外可怜。剩得那瘦弱的一架,在雨里更觉伶仃。
      “如今远行,房产没有卖去,只怕粗鄙人不懂惜花,倒糟践了你们……你们是死是活,但凭天意,我是再管不着了……自求多福吧……”
      这话说的自己也一阵凄伤。

      和仲韶乘了一驾马车,不徐不急地向京城里去。上马车之前,多官听见仲韶小声地交代送行的桂州府尹,像是要教训富淳的意思。那样的仲韶还是笑得一派温和,然而多官觉得有些陌生。
      路过榕湖边时,多官却突然说要再去双花庙一趟。仲韶怕他再晕,还是一步不离的跟着。
      雨细烟轻,白墙灰檐,鲜花素果,蜡炬檀香。庙堂中间两尊栩栩如生的陶像。
      多官这次没再晕过去,他看清那两尊陶像。
      “……蒋穆和蔡臻予的事……你信么?”多官问。
      仲韶道:“很信。同样在你梦中,便更信了。”
      多官低头沉思一会儿又道:“那我便也信你……可以么?”
      仲韶笑着捉了他的手道:“你看可以么?”
      端正脸色,多官极其严肃道:“……我对感情是极认真的人……若给不了我永远的话,趁早不要来招惹我。你明白么?……”
      仲韶一怔,随即也正色道:“你要的,我都给得起。”
      多官这才淡淡地展开了个笑容:“莫忘记你今日所言。”
      够了。为他今日之所言,够了。多官的笑容不觉有些伤感。为他一句承诺,日后京中被认为是他下人也好,私宠也好,只要他待自己这份心意不变,都是甘愿。他苏多官要么冷情寡意,一旦认准了,便执着坚决,矢志如一。
      又是风雨疏狂一阵,零落杜鹃红冷,舒卷芭蕉绿滴。
      这年的春暮,临桂城里少了一个茕茕孑立的美男子,繁华盛京多了一个寄人篱下的苏多官。

      几个月的颠簸,过了那些翠微横披,云峰高耸,渡了那些险溪恶水,栈道板桥,客路鱼矶。到了那荷花出水,菱角堪摘之时,总算到了京城。
      十里长街,花灯绮树,红墙绿瓦,朱楼画阁。好不气派繁荣,多官先是新奇,看得两眼发愣,愣过之后,却不开心了。
      一路上所遇之人皆让道微垂首,显示着车仗主人的尊贵地位。多官慌忙放下了车帘,不愿往外瞧。
      也不知绕着京城走了多久,像是进了一座宅子门,马车又行了一小段路方停了。
      仲韶携了多官下来,多官脚一触地便又愣了。
      又一扇朱红大门在眼前。十几个婢女分列着,恭敬垂头,齐声喊:“恭迎王爷,苏公子回府。” 多官听得浑身不自在。
      进了那朱红大门,只见华庭宽广,长廊迥回,檐角斜飞,梁柱细绘。真是再富贵不过。
      仲韶领着他绕着长廊又走了许久,又到了一处地方。
      “这是王府里的别院,想着你是喜好清净的,便专门腾出来给你。你看可喜欢?”仲韶温柔地对多官道。
      多官眼望着这阁楼精巧,厢房素净,又有镂花隔墙,庭花院柳,低低道:“何必如此,住哪里不行……”
      仲韶一根指头摇了摇,再指着院里一角道:“你不住这,倒辜负了那东西。”
      多官顺着望去,一架白荼蘼,竟还未谢去,开得正是热闹时,迎着光白灿灿一片。
      仲韶又语带自得道:“我说过,你喜欢的,你要的,我都给得起……”
      这一句话,多官该开心,可对着眼前富贵之景,身边侍奉之人,苏多官觉得并不那么开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九、飘萍随波向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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