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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十九、梦中不识相思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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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官已然忘了是怎样跑出那块花田,横冲直撞,一路上看到的均是旧日梦境之中的景象。
一幅幅,一幕幕,叫他喘不过气来。
玉脑金兽,薰笼轻纱,坐在床边的两个美少年小心地拿着剃刀,替对方剃面,眼波相对,倾注柔情……
桂湖秋风,撷了些桂花,收尽了香囊。他搂紧他,告诉他:“荼蘼过后还有桂花……所以你不必伤心……”
戏楼之上,是谁款款而来;府苑之中,谁种一架荼蘼……
只是,只是全部都是蔡臻予和蒋穆的世界,全是他二人身影充满的梦境,逃不出,撵不走,甩不掉!
他们的音容笑貌包围裹挟着多官,时时刻刻如厉鬼追逐,不死不休。
多官脚下一绊,手中的灵镜摔了出去。
趴在地上,汗湿全身,气喘吁吁爬不起来,他在一场梦魇之中。
所有他曾自以为是的前缘都成虚妄,为何不是他,为何荼蘼仙不是他,为何蔡臻予不是他,不管是再痛苦再割人肠腹也好,他只想要与蒋穆执手并肩真心爱恋的前生……可是不是他,终究不是他……
这是蔡蒋二人的世界,没有他的容身之地,没有多余的地方给任何人插足,他们如鱼水相依,生死相系。哪里还能顾得到那朵荼蘼做的傀儡,那个出身平凡的多官。
这偌大的梦境,就是没半个自己的影子。以为是自己的梦,到最后,自己也是在别人的梦中,亦或是从来都是梦外之人,却贪婪可耻的想偷梁换柱,做别人的梦中人……
以为可以隐忍的沉痛迸发,逃避不得。
多官瞥见旁边掉落的灵镜,心中一动,一咬牙挣扎着坐起来,伸手去够起来。
一双华贵玄狐履停在面前,多官抬头,那人淡青的华服,龙章凤姿,嘴角噙笑,眼眸多情,顾盼生辉。
“仲韶……”多官低喃,看得痴了。
那人伸手将他扶起,替他掸去衣上的灰,道:“好生走路,跑那么急做什么?”
温和关怀的语句,犹似初时模样。
多官忍不住摸上他的面颊,眉,眼,鼻,唇,真真切切,是那个会为他跑得满身泥漉的仲韶,是那个会为他承受交梦之术,在桑下三宿的仲韶,是那个曾言给他永远的仲韶……
内心泛酸,眼角起了雾水,看不清楚,多官狠狠一揩。
手被仲韶捉住,面前人眉间亦有不忍:“傻子,这会子又哭些什么。”顺势拖了他手往一边带,多官踉跄几步,眼前蓦地光影转换。
红烛檀烟,蒲团香案,一方净瓶,插着桂枝,两尊陶像,眉眼如生。
多官愣了,旧时天气旧时人,只有心绪不似旧时。
“双花庙……为何带我来这里……”蒋穆与蔡臻予两尊陶像太刺眼,多官一刻都呆不下去,“到别处去好么,我受不了……”受不了到处都是他们俩,摈弃自己的世界。
仲韶不语,只将多官的头压进自己的怀中,接着长叹了口气。
相拥过紧,闷得窒息,多官却贪婪地嗅着仲韶的气味。这怀抱太坚实,这等温柔,任何人都消受不起。
仲韶道:“可是坚持不下去了么,多官?”
多官抬起脸,缓缓摇头。
已然知道,只眼前这人是自己最后温暖,最后希望,最后的梦。若他还肯对自己笑,若他还会对自己倾注温柔,若他心中还稍有自己的收容之地,便叫自己赴汤蹈火,受那千刀万剐之刑也在所不惜。
我如此尽力想留住你,我如此忍耐着只为不丧失你的人生。我已是满身疮痍,却无可说,不知向谁说,不知如何说。你要我再如何坚持,莫非我所做还不够?
觉察多官神色凄惨,仲韶轻笑道:“还记得那日离开临桂,你曾让我在此留下誓言……”
那日,他认真道:“……我对感情是极认真的人……若给不了我永远的话,趁早不要来招惹我。你明白么?……”他正色答:“你要的,我都给得起。”……
多官道:“仲韶……你曾许我的永远,可还算数?你我约定无论梦见什么都不离不弃偕老一生的话,可还当真?”
下巴被抬起,多情眸子如水,见了那一泓的心痛与温存,好似医了沉疴的良药,解了愁肠的剪刀,化了冰凌的春日。那些两情眷顾的日子,都汩汩流过心头。只得你一顾,即可便死也罢。
多官恍惚听见仲韶低声喃喃:“我想,我想的……”他也有难以明说的痛苦似的,说得这般沉痛无奈。
如春桃朗月的面孔渐渐靠近,略薄嘴唇就要印上自己的,多官不由闭了眼睛……
下巴突然吃痛,被一只有劲的手捏住,多官大惊睁开眼,却见一张妖异脸孔,五官深刻,与仲韶有几分相像。这张过目不忘的脸,是梦魔蒋穆。
“仲……仲韶呢……”
蒋穆皱眉盯着多官,沉声道:“这岂是你该来之地,你有何居心?”
“仲韶……让我见他……”多官仍执拗道。
“哈哈哈哈,”蒋穆狂笑着松开捏着多官下巴的手:“没有仲韶,只有蒋穆。况且你不是曾说我与他在你眼中都是一样的么?”
“蒋穆……”多官咬牙,眼前男子与仲韶不一样,冰冷刻毒的眼神,疯狂矛盾的举动,极端偏执的思维,那不是仲韶。“仲韶对我真心相待,你不是。”
蒋穆愣了半晌,然后才爆发出阵更激烈的狂笑。多官冷冷瞅着,心中不免狐疑。
待他笑够,才一字一句分明地在多官耳边道:“我该说你太过自以为是么,永竣王仲韶是我要抛却的此生,你再寄望他的真心有何用?”
“他说他想的……他说想给的永远……”
“你也知他只是想而已,做不做得到是我的决定……至于我——”蒋穆有意一停,后退几步,刻薄地笑,却似在哭:“我的爱很从来都只给了蔡臻予,分不得你一分一毫。”
多官捂着双耳蹲下去,一句话让他站立都困难。
那人冷冷一笑,便消失在空旷冷落的庙堂中。
帘旌轻动,窗纸迎风,木棂吱呀,两尊陶像似嘲若讽。
孑然一人,蜷缩在庙堂里,怎么搂紧自己都觉得空落。那个哪怕赏给他一丝爱恨都不肯的男人让自己绝望,怕是再也无力坚持。
便让这场梦醒了罢,我早被魇住,挣不脱。这魇太弄人,叫人堪堪忍受这些挖心掏肺的痛楚。
“无论今后梦见什么,你我都不离不弃,偕老一生……”他恍然记得这一句,是蒋穆记忆还未完全苏醒前的那夜,他与仲韶最后一次温存。十指交扣,指天为誓,以为一句誓言可以抵过这无边梦魇,到天荒地老。
无论今后梦见什么……
多官抓起身边的灵镜,用尽全身力气站起。
蒋穆已消失许久了,若他要成魔,便只有通过……
多官冲出双花庙,急急找寻那个地方……蒋穆的心结,仍在忘生桥边!
风雪如刻,雪片黏天,琼瑶匝地。桥的那头不染片雪,干净无尘。黑发黑袍的男子神色惨然,在这边的桥头徘徊,若旧时景象。他一步一步朝着桥的那头走去。
那一年,他等的人始终没说一句留他的话,他心碎成魔;这一朝,他所有的爱恨掏空,随着姜湮的死涤荡无余,他用永生去后悔。
“蒋穆!”漫天飞雪中一个人影冲过来。
上一世,他等这一声唤等到心灰意冷,他盼那人望眼欲穿。他在忘生桥纠结了这么久,无非等着那个人的出现,阻止他走过桥的那头。
“蒋穆……不要过桥……”
想听的话听见了,却非是自己等的那人。纵使再像,也不是。暴雪冽风中,眼眸瞬间寒意森森。
“你有何资格来留我?在我杀了你之前滚开!”蒋穆喝道。
多官犹是固执地步步靠近,脸颊通红,眉头都要结冰,身子还不住颤抖:
“……蒋穆……姜湮死了……你的荼蘼仙死了。没人会希望你再度入魔……停手罢!趁现在还来得及……”
“来得及?就算我不想入魔,蔡臻予的咒便会消失么?……既是他的希望……我便用永生的后悔去偿还他……”
多官急道:“咒法可以停下,只要……”却再说不下去。
蒋穆一瞥他手中灵镜,不由笑道:“只要我自愿放弃魔道,将曾被封印的意识又移回灵镜之中,对么?”
多官沉默不忍回答。
“你倒是打的好主意!我为何要这么做?凭什么!”蒋穆厉声道。
这声责问在横飞的雪中,打得多官生疼。多官看向他,低声道:“就算是为了我,可以么?……”
“你?”蒋穆讶道:“哈,你以为你是何人,好笑!”
“蒋穆……我知你心结所在,当年你怪罪蔡臻予眼睁睁看着你入魔却没说半个字,你恨他绝情……只是,当年我已追你至桥边,我想留你,我试过。可荼蘼仙控制了我,叫我硬生生看着你绝望而去……”
蒋穆毫不留情地打断:“你如今给我解释这些做什么?要不是你修成精魄,蔡臻予怎会如此?”
“你们为何都只是在迁怒我!”多官不由也高声道,是积压已久的愤懑:“便是傀儡也好,你们又有何资格否认我的存在……与你相处的那个蔡臻予,也有我的部分……而你只是在否认。……我要求过什么公平么?你说你的爱恨都给了蔡臻予……”他觉得自己的声音随着身子在颤抖,一声喊出了所有委屈:“你扯谎……你的爱是都给了荼蘼仙的蔡臻予……而你的恨,都是冲着我来,都是我在承受!”
蒋穆向后退了一步,摇摇头,一瞬茫然无措。
多官继续道:“……蒋穆……就算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傀儡,它也是用了它全部的意念在迷恋你……我能感到,它对你的真心,不会输给荼蘼仙半点……至于此世,我……”
“够了!不要再说这些!”蒋穆狂暴地喊,立刻快快朝桥上退了两三步。
“不要!”多官大叫:“我求你,不要!”
凄厉叫声震撼了蒋穆,他讶然地瞧着清高冲淡的多官濒临崩溃的失控。然后更惊异地瞧着多官双膝一屈,跪在雪地中。
多官朝他跪下,眼已红了,双唇抖得厉害:“我求你……我求你……”蒋穆等着他的下文,却没料到他的话是最尖利的冰刀。
多官向他哀求的是:“……别过去……求你,把仲韶还给我……”
“……没有仲韶……”他不敢置信地摇头道。
“不,你有仲韶的意识,请把他还给我……只要你消失就好……”
“没有仲韶!为何你求的是仲韶!为何每一世你们求的都不是蒋穆,都想让蒋穆消失!”咆哮着,黑袍翻飞,黑发缭乱,风雪乱抖,越发下大了。
蒋穆狠狠地瞪着多官,恨不得一口咬碎他的喉咙。
多官却不再畏惧,他沉默片刻,而后直视他的眼睛,道:“……是……我想让蒋穆消失……仲韶的人生一直都在,无人可以否定。你一直在否定他的存在……我知你的心情……因他此生对我用了真心么……”
“胡说八道!蒋穆也罢,仲韶也好,一颗心都是蔡臻予的……都是……”
“你在害怕罢了……我明白仲韶……至少他肯对我笑,他肯为我打算对我温柔,至少他……不会否认我的存在。”
多官跪着朝蒋穆挪去,膝盖在雪地里,压出两道深深印子。蒋穆心中一抽,竟惶恐起来。
多官艰难地慢慢移动,语气却是坚决:“……蒋穆……我以为你和仲韶是一样,我并不该偏颇。……只是,蒋穆的人生都给了蔡臻予,也该随着蔡臻予的灰飞烟灭而终结……此生的人生,是仲韶的。我自私,于是……我求你消失……把仲韶还给我……”
太残酷的话,胜过最毒的鹤顶红,毒了蒋穆,何尝不也毒了自己。一步步跪着行走,膝盖如磕在利刃,痛的钻心刺骨。
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冒死挨近状若疯狂的男子;要多大的勇气,才能拉住蒋穆的袖子;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对前世今生纠缠百年的爱人说出这样的话。
眼睛是湿的,一下子流出两道冰凉,如开了的闸,再止不住两泪涟涟,流不尽情痴情苦。
蒋穆在风中愣着,若石像一般。多官冰冷的五指拽上了自己的袖子,打了个寒战,蓦地惊惶地看见了多官的泪。
面前这个人,他陪了自己多久,他在蔡蒋二人的梦里又纠结了多久?百年蹉跎,自己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他痛苦徘徊,却拉着这个人迫着他也痛苦徘徊。其实这个人有何过错,以为自己伤痕累累,却忘了无心卷入这场编织百年梦魇中的这个人,亦是满目疮痍。
谁能责怪一个人的动情是错?蔡臻予将怨气迁怒于这个人的动情已然百年,而自己也不加分辨地把过错与罪恶都加于他。太可笑了……逃避仲韶的记忆,莫非不是因为仲韶错爱了他……?那个王爷与平凡书生的故事,难道从来不曾存在?……否认不掉,逃脱不掉……仲韶爱错了一个人,却用了真心爱了一个人……蒋穆觉得荒唐,却捂着心,揪着胸襟喘不过气。
雪坠如棉,铺天盖地,朔风似鞭,呼啸席卷。
多官抽噎着,凄楚地道了一句:
“……蒋穆……不止你们,我也在想思海中沉沦……我亦饱尝了,情海翻波的苦……”
你也在相思海中沉沦,你亦在情海中挣扎,受尽折磨。都在相思局中,前进不得,退后不得。除非,有人退出这一句死棋。
蒋穆惨惨地笑了,眼前似乎出现了那篇荼蘼花海,他等的那个人灰飞烟灭,早不在花海尽头,这不是蒋穆的人生。
他抬起多官冻紫的脸,低低道:“姜湮说,跟她比痴傻,跟她比痴傻,我逊她一筹……那么跟你比呢……”
他揩去多官簌簌的泪水,一江春水般的温柔似当年临桂初识时那个王爷:
“多官……你说,我当时为何要阻止姜湮杀你呢……我明白,真真可笑了……”
蒋穆最后的表情凄凉无奈,却又许多释然,尽在微微上弯的嘴角:“……记得将镜子摔碎,从此天地无我……我本不负臻予,这一次,为你……”
话音未落,蒋穆的衣衫飞扬,瞬间化作万千荧光,霎时飞入多官怀里的灵镜之中!
从此天地无你,从此天地无我,于是臻予,我们算作天长地久相守了罢……这是蒋穆的人生,属于蔡臻予。留下的是仲韶的人生,他属于苏多官。
……连灵识都不再存在的我们,是否还回到当年的戏楼,聒噪的彩调,你烦闷饮酒,我初上小楼,停留在那惊鸿的一瞥之中……多好,多好……
所有的荧光都飞入镜里后,风雪戛然而停。野地苍茫,四顾无人,阒静无声。
多官呆呆地怔了许久,颤抖着用冻僵的手指捧起了镜子。镜面光滑透亮,映着一个憔悴的面容。
没有蒋穆了,再无蒋穆了。梦到尽头,该醒了……
他小心地将灵镜收在怀里。如同蒋穆失去蔡臻予时一样,累得恸倒在雪地中,用力地蜷缩起来,连醒来的力气都尽失……
意识再度回来的时候,睁开眼,却是疏阳轻笼,芙蓉锦帐,帘影沉沉,瑞脑香销。是在王府别院的房内。
大梦初醒。手中微凉,是那面灵镜。
叶先生出现在视野里,道:“果真是你的造化!多官……你竟劝动了蒋穆!……那末,快快把灵镜摔碎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