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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十七、梦尽荼蘼事更哀 ...

  •   十七、梦尽荼蘼事更哀
      恍似再无明日的黑暗,雪仍在下着。漏断炉冷,摸黑起来点了蜡烛,穿了衣服,推开窗。
      只见外头银装素裹,似乱琼碎玉纷飞,一任地黑天白雪。这般天气,若得一二知己,烹茶煮酒,听雪赏梅,再惬意不过。他突然又觉得凄凉,这样闲适的心绪早在何年何月就已遗失了。自他遇上那人,他便不再是从前的自己。他认了。
      多官也没等凤云来伺候,自取了清水洗漱。一夜之间,原先碰着多少都逢迎问好的下人都像无视他一般,甚至有些轻贱,有些怜悯。就似看一个失宠的男妾。多官早有心理准备,不怒也不哀,自行出了门去。

      莫名其妙地,多官踱到永竣王的寝宫处,立在院门外望着。也没人理他,他就那样站在雪里,不动如松。
      寝房的灯火未亮,怕是外头千里冰封,里头仍是芙蓉帐暖,春宵未晓。他呆呆地望了些时候,又不动声色地转身走了。
      巳时与姜湮还有个约定,他没去叫王府的车夫,撑了把伞,徒步向长生观去。

      这大冷的天气,长生观又在郊野,待到了道观,多官已是疲累不堪,手脚冻僵,眉毛都要结冰。
      往日里长生观比别处清幽,今日更比别处森冷刺骨。多官似乎有些明白叶先生所谓的魔气是什么了,这样深重的不祥感袭来,让他心下打了几个寒战。
      道观门是半掩着的,风夹着雪花滚进去。多官迈进屋,荼蘼的香味在冬日里突兀无比。姜湮背对着他,从蒲团上站起来,转过身,是带着寒意的笑容:
      “公子好准时,请随我来。”
      多官疑惑地跟她到了别院的东厢,黑洞洞的一片,姜湮燃了一支蜡烛,进了内室。
      她将一扇书架推开,赫然是一扇石门。
      “进来罢。”她拧开石门的机关,似乎沿着阶梯走进地下。
      多官紧随其后,沿着石门内的木阶而下,原来竟别有洞天。
      这是一座地下的石殿,石墙上挂着微弱的烛火。
      通道狭长,回声空空,烛火暗淡,墙壁冰冷。
      “女真……这是要到哪里去?”多官终于忍不住问。
      “……你知我在替王爷铸魔,如今将成,便带公子一观。”
      多官愈加不解,铸魔之事与自己毫无关系,为何却要他来看。
      正思索着,已到了一个石厅。石厅中央竟是一个大池,热气蒸腾,里头翻滚着岩浆般血色的液体。在池子中央筑了一石台,石台上约是停放了一个人,盖了布,看不真切。
      “这里……便是铸魔的冶炼室了……”姜湮回头瞅着多官一笑:“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心中不安更重,多官蹙眉道:“女真带在下到此,是需要在下帮忙么?”
      姜湮不答,踏上池中小石桥,去到那石台边。
      “苏公子请过到这边。”看出多官的犹豫,又道:“底下的液体虽是滚沸的,这里却不灼热,公子尽可放心过来。”
      多官走上石台,果真不热。烛火的影子扑闪到脸上,姜湮的笑容更加诡谲。
      “这便是——为王爷铸出的魔……就连他都没看过,你可是第一人……”她将手放到盖着的布上:“前些日子让你帮我查书,那三样东西……铸一般的魔,根本用不着……”她把那布一把掀开:“但我铸的是他——”
      “啊!”
      多官惊叫!布下那张面容,叫人看了大惊失色。
      那张脸,再是熟悉不过,黑浓眉毛,高挺鼻梁,略薄双唇,多少次魂梦相萦,双花庙里那尊光彩照人的陶相便是长了这样一张脸。
      “……蒋……蒋穆……”
      “呵呵呵呵……对,这才是蒋穆的容颜,但很快他就是梦魔了……”姜湮偏头望着那人的脸,淡淡一笑。
      “可是……蒋穆不是仲韶么?”
      “呵呵,”姜湮讽笑道:“是,可他如今是个普通凡人。而我要他成魔。那个爱也罢,恨也罢都只属于蔡臻予的梦魔。”
      多官更疑道:“蔡臻予与蒋穆的事情,又与你何干?”
      “与我何干?!”姜湮忽的咬牙切齿,嘴里磨出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旱地惊雷。她道:“……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是谁?我才是蔡臻予!”
      “你,你在胡说些什么……”
      姜湮大笑,声气凄绝:“我胡说?你记得起蔡臻予所有的事么?你的身上天然有荼蘼的香味么?你以为那些梦境中的蔡臻予真的是你?别好笑了!我才是蔡臻予,我才是荼蘼仙!而你,不过是一个傀儡!”
      姜湮一抬手,多官只觉得千万道光线射来,和着她低沉的强调,沉沉的诉说,裹挟着百年尘积的光阴,钻心刺骨的爱恨,难以名说的眷慕与哀伤……

      七情六欲属于凡夫俗子,从来情字里,痴男怨女多,终成眷属的少。比凡人看得高远些,神人仙子本就该无欲无情。却偏偏,最懂利用情。
      小小的荼蘼仙爱上了仅有一面之缘的司梦使,知他将梦魄注入一妇胎内,以人的形态诞生于凡尘,他便撷了一朵白色荼蘼,变作人形,以此为傀儡,投入人间,用意念操纵这具傀儡的一言一行。
      三千红尘漫漫,蔡臻予有意与蒋穆相逢。一起在凡尘做了一场春梦。
      执手的时光总如白驹过隙,恩情如蜜也只是一晃的蜉蝣瞬息。
      荼蘼仙的私情败露之时正值神仙魔三界交战,他却没受到任何惩罚。天君看上了洪荒主人的力量,神仙们想要的是司梦使的梦魄。不会动情的神仙利用了他的情,他们给了他摄心之镜。
      一边是忠于仙界的义务,一边是自己心上之人,他拿着镜子犹豫,从镜里看着自己眉峰日渐锁紧,眼里愁雾愈浓。
      他愈寻两全之法,几番试探,却换来天界的一再催促威胁,爱人的冷漠与嫌憎。
      雪上加霜,他更无法忍受的是,那朵荼蘼花做的傀儡在积年累月中渐渐修成了自己的意识,虽然微弱,却真真是脱离荼蘼仙的意识。荼蘼仙开始恐慌。
      那个傀儡偶尔挣脱荼蘼仙的控制,因此蒋穆才会觉得此时的蔡臻予变了,变得让他不悦。也因此荼蘼仙不得不承受着蒋穆的厌烦与不解。
      最可怕的,莫过于情。那个荼蘼花做的傀儡,对蒋穆动了情。在短暂摆脱荼蘼仙控制的时光,用它自己的意识,用它自己笨拙的方法去爱着蒋穆。
      它的爱建立在自己苦心经营之上,它借着自己的身份在爱他,它硬生生地走入他们编织的梦里,多么可耻下作。荼蘼仙心下一寒。
      那日它又偷偷地从他的控制中解脱出来,他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故意不管。他冷眼看着它将蒋穆气走,看着它一路追到戏楼,看着它抽泣着问:“蒋穆……你果真是爱我的吧?”然后,看着蒋穆回抱了它……
      回到府中时,荼蘼仙又控制了那具傀儡。蒋穆道:“你和从前大不同了。” 他一笑:“这样的我……你仍旧爱么?”蒋穆的答案让他心灰:“方才在戏楼,你不是已经知晓了么……”
      蒋穆爱上蔡臻予,不单单是荼蘼仙的蔡臻予。蒋穆也能爱上,那朵荼蘼花变的蔡臻予。就算是那样的蔡臻予,蒋穆也爱。他不是他的唯一。
      他似自嘲道:“呵,便是这样的蔡臻予你也爱……你居然会爱着如今的蔡臻予……真是好笑……”
      他的心起了尖锐的冰凌,他的心如不能复燃的死灰。
      那年荼蘼花凋尽之时,他在蒋穆床头放了一面镜子。那天,他在枯败的花田里流了一天的眼泪。
      梦魄源源不断进入镜中,蒋穆的身子渐渐衰弱,似风中残烛。他只是冷眼望着,等着这具躯壳死后与他一起再入轮回,等着司梦使成为一个平凡人,与他在下一世无拘无束地相爱。
      可他想错了。蒋穆以为他不在自己的梦中。一夕成魔,摔碎了摄心之镜。蒋穆原先的一腔痴情都化作了绵长剧烈的怨恨。
      在忘生桥头,风雪铺天,成魔的蒋穆黑发黑袍刺眼地翻飞。那具傀儡狂追着他赶到桥边,而荼蘼仙仍在旁观,他没有直面蒋穆的勇气。他听见蒋穆那样孤注一掷地喊着:“你还是不肯留我吗?一旦我踏过这座桥,你我便恩断义绝,再无瓜葛了!”
      他感到那句傀儡就要满腔热泪地扑过去拉住蒋穆,比他还要急切地要留住蒋穆。他怒了,妒了,他竟用意念定住了那个傀儡,叫它移动不得,叫它不能争取蒋穆的爱,叫它也眼睁睁地陪自己看着蒋穆绝望而去,走过忘生桥那头,堕入魔道。
      这样刻骨的爱情,宁可蒋穆成魔,也不让给他人一分一毫。至少蒋穆成魔,爱恨全给了他这个真正决绝的蔡臻予。
      荼蘼仙毁掉了那具傀儡。
      临桂城的那天蒋穆失踪,蔡臻予的尸身在郊野被找到。所有人嗟叹着这对苦命的龙阳遇了害,建了座双花庙纪念。
      南柯太守梦终醒,黄粱枕彻也当觉。

      梦魔猖狂肆虐,为祸神魔二界,造下杀戮无数,打乱六界平衡。洪荒主人亲自降服,因其怨念深重,故将其梦魄与记忆封印在另一面灵镜中。然后将其投入轮回。
      灵镜交由洪荒主人座下司掌相思海的惊鸿君保管,不出一年,竟遭人盗走。窃贼是荼蘼仙。
      被剔去仙骨,遭受天罚,怎么也不肯说出灵镜的下落。
      与梦魔的私情,偷盗灵镜,神仙利用了荼蘼仙的情后,又以情为罪,给了荼蘼仙最严厉的惩罚。贬入凡尘为人,却令她永世不得与所爱相守,否则仅有一世性命,一世之后,灰飞烟灭。
      未经轮回直接贬入人世,附在相府千金身上,自小便与梦魔转世的四王爷相识。
      此世为女身,本是正好能修得鸳鸯交颈,鸾凤和鸣,只是碍于仙界的咒令,也碍于那人仍在前世梦中耽溺,竟对她说:“你若是男子,我便爱你。”姜湮笑不出来亦哭不出来。感他记惦前世爱人的痴,叹她犹恋当年蒋穆的傻。
      话虽如此,仲韶还是爱上姜湮。她知,她满足。她用三个香袋掩饰身体的荼蘼花香,她用道观的一道小槛隔开了二人此世情缘。只要明白他爱着的终是自己,便不得相依,生生世世默默守护他,亦是心甘情愿。
      她为他谋划,为他铸魔,看他流连花丛也毫无怨言,只要守着他的梦,只要那片荼蘼花海的尽头,他仍望见她当初的影子……
      她又错了。当王爷去了临桂,当他遇见苏多官。他晕了头,他做了有关前世的梦,他叫那人“蔡臻予”。他看不见拚尽前世今生为他苦苦守候的她,他爱上了举动都在模仿自己实则窃爱偷情的荼蘼花。
      她所有能容忍的,所有能满足的,在仲韶深情唤那人“臻予”时破碎无余。他弄错了,他弄错了!
      不甘,怨恨,悲戚。计划因此成型……宁可不要下世性命,也要一个爱恨都只给她的蒋穆……

      “……我不相信……”多官木然地退后。
      “你不相信什么?起初我在临桂便知你不是一般人,却看不出你的真身。又想到你竟会梦见蔡臻予之事,才猜出你是那朵荼蘼……”她冷笑道:“当年我毁去你的形体,没想到你居然凭着那点微弱的灵识轮回。上一世你便分走我之感情,这一世你仍不放过我,你究竟是何居心!?你究竟想夺我所爱到哪一世!?”
      姜湮声音已是凄厉,多官心乱,更不知如何应,只一味摇头:“
      “便是你这么说……仲韶现已恢复了蒋穆的记忆,你又铸蒋穆的魔身做什么?”
      姜湮凄然道:“……我要一个爱恨皆因我的蒋穆,我要他记得为谁一夕成魔。至于这一世,这个凡人……我不在乎。更何况……”寒冰似的眸子看向多官:“……永竣王的心分了许多给你,我不能容忍……我要他又成为当年梦魔,只要将他的灵识从那具凡躯里移来,抹去此生的记忆……他只是蔡臻予的蒋穆,不是别人……”
      多官忍无可忍:“你疯了!”
      “那又如何!”眼神狂乱,咄咄逼人,声音森冷:“……反正只差最后一步。铸魔的方子里,还需要一剂荼蘼……不是普通的荼蘼,而是像你这般的……修成精魅的荼蘼……”
      多官大惊,直觉已落险境。只见姜湮拂尘一挥,竟露出一把细长的剑,急急似电般冲他直刺过来!
      多官下意识一避,险险躲过。紧接着又是一剑,石台无处可躲,闪避中已退至绝境!
      姜湮出剑毫不留情,再次逼来,直指心口,多官绝望地闭眼……
      “住手!”一声大喝。一道人影飞快闪出,一掌推在姜湮腕上。剑偏了出去!
      竟是仲韶,或者说是蒋穆。
      多官愕然,只愣愣地看着。
      姜湮喘着气,带雾的眸子凝望着面前男子。
      他亦在深深看她,眼神交会,无以名状的复杂情绪,欲言又止的爱恨贪嗔,隔世的恋心,重逢的悲凉,百年流光,重重往事,也仅在这一望中。也仅有这百年的一望,仿佛倾尽了两人所有,摈弃了天地万物。这一眼,是蒋穆与蔡臻予,是仲韶与姜湮;这一眼,只有他们二人;这一眼,便是他们的所有。
      也只有这么一眼。最痴缠,也仅是眼眸交会的一瞬。
      “你来了多久?”姜湮问道。
      “从你开始说的时候,我便一直躲在石厅的门边听……”他表情沉重,又有些不知所措。
      姜湮浅浅一笑,温柔却似易碎:“……你都知道了……蒋穆……我马上,会让你回到从前……”
      他却突然摇头,瞥了一眼多官,郑重道:“姜湮,你放过他罢!”
      多官浑身一颤。
      姜湮一窒:“为何……你难道甘心做一个凡人老死么?你不想重新找回梦魄,不想回到当年,不想和蔡臻予做个了断么?”
      他还是摇头,还是叹那一句:“……放过他罢……”
      姜湮脸色晦暗,凄然道:“为何……是你、爱上他了么?”
      “不是这样,”他亦感觉痛苦纠结,慢慢道:“臻予,我爱你憎你,这与他没半点儿关系。你不必伤及他的性命……放过他……”
      “你、撒、谎!”姜湮厉声道:“果然……果然仲韶不该存在!果然你只该是蒋穆!”扭头瞪视多官,咬牙切齿:“你该死!”
      话音甫落,身形一动,一剑劈去!多官甚至来不及反应!
      “姜湮!”
      仲韶大喊着去挡,避着剑,要扣住她手,姜湮发疯似地仍厮打,剑尖仍是执拗地指着多官!
      推搡中,姜湮一口狠狠咬上仲韶肩膀,仲韶吃痛,不禁用力将其推开!
      姜湮重心不稳,后退几步,竟一脚踩空,后仰着坠入石台下那滚沸的溶液中!
      ……
      ……
      “嗵!”一声落水的声音,世界如死寂灭。
      他看着她落了下去,如扎向死亡的蝶。
      “姜湮!”多官尖叫。而他只是茫然,脑中一片空白。只有心钝痛不已。
      滚沸液体中的女子拼尽最后一点真气浮在水面上,悲哀至极地看着他,幽幽道:
      “只惜我如今是个凡身……我忘了我亦是一株荼蘼……如今你的魔体成了,我的咒法便将开启……”
      他呆呆地望着她,嘴唇颤抖,一句话说不出。
      她笑了,再道:“我只有这一世……而你,便用永生去后悔吧……”
      他浑身战栗。
      姜湮长长地叹了口气,温柔而不舍地定定看他,把他深深收进自己的瞳仁:
      “蒋穆……”她唤他,一字一句:“跟我比痴傻,你终究,逊我一筹……”
      “我累了……”她轻轻道,然后沉入了水里。
      沸腾的水液吞没她,起了一阵白烟。
      石厅内寂静无比,令人窒息。
      良久,缓缓地,他捂着心口跪倒在地上,喉咙嘶哑着发不出声。
      他的蔡臻予形神俱灭,他的天塌了,自己的心随她一起落了下去,万劫不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十七、梦尽荼蘼事更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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