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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五、梦谵魇深思凡尘 ...

  •   十五、梦谵魇深思凡尘
      纵横六界,又不在六界之中。阅梦无数,又无梦可做。
      我记得晴岚雾霭,荼蘼花海,有人伫立一头,手执一朵,偏首低嗅,白衣翩跹,清致宛然。
      冷眼看沧桑,寂寞千钟酒,只有整日迷惘,镇日无聊。未感觉自己的存在,直到经历那如蜉蝣瞬息的二十年红尘。
      当我不是司梦使,当我用梦魄附于一胎内,我只是一个人间的逍遥公子,我只是蒋穆。
      我学着无数梦境的样子,纵情诗酒,随心恣肆,哪怕是仙魔两界交战也不管不顾,只愿尘世作乐。只是愈渐迷茫,心境空洞,不知缺些什么。
      那年的戏楼上,人声鼎沸,粗俗笑闹。只有那个人,独坐一旁,苦斟闷酒,唇角抿一线寂寥,眉间锁半生情愁。
      与自己同样是长久等待,长久孤单的人。
      于是风流不羁的蒋公子伸出了臂膀,环住了他;于是清高抑郁的蔡公子惊惶转头,一瞬倾心……这是我最初以为的故事,却不曾料是一场骗局。
      柔情蜜意,两厢期许,同游共栖,彼此熏香剃面,枕席相交。我们的事很快在临桂传得沸沸扬扬。这也并非我在意之事。
      我们爱到榕湖桂湖散心,或简衣徒步,或一辆油壁小车,沿着湖畔赏红问绿,悠然恣意,怡然自得,共醉这红尘一世。

      春荣秋残,平常事也。蔡臻予却似那闺阁佳人,对这花开花落年复年,长嗟短叹,伤春悲秋。
      臻予尤爱荼蘼,总爱道那一句:“陪我,到荼蘼花事了……”紧拽我衣襟的拳头收得紧紧。
      我不爱听臻予叹庭前花开花落,不愿在凡尘中也被提醒荼蘼仙与司梦使的事实。我想做蒋穆,不是司梦使;我想爱蔡臻予,而不能是荼蘼仙。
      既是凡躯,便遵守凡人的规则。方知不被世俗所容的恋情如何能惹出那些日日夜夜不绝的相思梦。愈是被身为府尹的父亲责罚,便愈是玩世不恭,整日里都与臻予腻在一处。
      我与臻予都挨过骂,挨过打,也曾被逼婚,这世上用在拆凤分鸾上的狠招我们差不多尝了个遍。但是相互扶持走了下来,紧握双手,不曾分开。
      我知蔡臻予只是一朵荼蘼花做的傀儡,正如蒋穆只是带有梦魄的凡躯。司梦使仍在六界之外掌控梦魄,荼蘼仙仍在花田之中操纵傀儡。只是谁都没有拆穿谁。我以为我们要的不过是碌碌红尘之中,简单地作为人情爱一场。

      仙魔交战愈发激烈之时,蔡臻予终于忧心忡忡。
      那些弄花雨槛,闲赋风窗,都化作了深深浅浅的叹息:
      “蒋穆,仙界与魔界之战僵持不下……”
      “神界终于插手了……”
      “……我不安心……洪荒主人若肯干涉的话……”
      最后,蔡臻予会问:“蒋穆……你的梦魄是如何一回事?……”
      我曾道身为凡人是幸,其他五界之事非是你我能管。那时臻予伏在我腿上,幽幽地叹:“好……你我为人,那是最好……”
      可是他做不到,他不能只是蔡臻予。
      他捅破了窗户纸:“……你是谁,我是谁……你我都心照不宣……”
      我笑吟吟看着他:“月下有蝶,庄生梦中……你我是谁入了谁的梦……梦境里是谁,梦境外的又是谁?”
      他犹疑一阵,淡然道:“你就是你,我便是我。这就足够。”
      “呵呵。蒋穆仍是蒋穆,蔡臻予非是蔡臻予……”
      蔡臻予非是蔡臻予,他不单单是荼蘼花做的傀儡,还是那个将灵识附于傀儡上的荼蘼仙。
      我们彼此开始冷战,疏远。又屡屡无法忍受对方的冷漠,激烈拥抱,鱼水缠绵,言归于好。不断重复。互为面前荆棘,满是尖刺,扎上将触之手,一次次深刻了对方伤痕。不知不觉,都尽被荆棘包围。

      我知仙界觊觎洪荒主人之力,但六界之事,洪荒主人向来听之任之,绝不涉足。于是转而打起了洪荒主人座下众使的主意。
      因此我不能原谅蔡臻予几次或开门见山或旁敲侧击询问梦魄之事。我知他不是为梦魄而接近我,却厌恶他为了仙界向我提要求。六界之外的司梦使,怎能介入仙魔两界的争锋中,况且我如今,只想做蒋穆。
      而臻予的个性日渐有些变化,即使微小,我却能觉察。
      他不再淡定,时而怔怔又惶然,时而又有些焦躁不安。他开始极度依赖我,一时一刻都不愿离开我身边,若未及始龀的孩童。
      臻予身上让我欢喜的特点似乎正一个一个地流失。成了我不再认识的蔡臻予。
      但有时他又是从前的臻予,淡然,寂寞,却忧郁更甚。两弯远山青黛不复,只锁了两层浓云,春风不展。
      洪荒主人似对我与臻予之事有所察觉,我亦开始心烦气躁。我想作为蒋穆与蔡臻予相守,他却未必肯让我不做司梦使。至于蔡臻予,他恐怕不曾有一刻忘记他是荼蘼仙。这场好笑的凡尘梦,似只我一人勉力支撑。

      这时的蔡臻予常是用一句“梦魄”便将我气走。
      相看两厌的时候愈久,暗无天日,永无尽头。如此反复而陌生的蔡臻予,早非我当初倾心的样子。
      他可以在惹怒我后,饭也顾不得吃,便满临桂地寻我。又是在戏楼上,又是嘈噪平庸的彩调剧,仍见两盏冰盃。只是换了寂寞饮酒的人和登楼而来的人。
      我知道他来了,只是不回头。
      他静默地走到我背后,慢慢地伸手拥住我。
      我不动,也不说话。这样的臻予,太陌生,我甚至面上的表情都没办法起丝毫的变化。
      臻予将头埋进我的肩窝,话语中带点哭腔道:“蒋穆……”
      见我不答,又继续道:“蒋穆……你果真是爱我的吧?……”
      “蒋穆……蒋穆……”声音夹杂的哭腔与悲伤愈加浓重。我只觉心脏不可抑制地抽痛。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臻予,或许他也被这互相折磨逼到了极限。
      一声叹息,回过头,将他拥紧,喃喃低语,倾尽爱恋与心伤:“臻予……臻予……你啊……”
      再相对无言,只剩低声饮泣与深沉叹息。

      他却也可以在好容易和好回府后,回复了从前那冷冷清清的神态。少言寡语,强自隐忍。
      “你和从前大不同了。”我随口一说。
      他一笑:“这样的我……你仍旧爱么?”
      “方才在戏楼,你不是已经知晓了么……”
      蔡臻予的笑凝滞片刻,复又勾起了唇,笑得愁云惨雾,笑得含恨衔仇,太过悲哀,叫人瞠目心寒。
      他似自嘲道:“呵,便是这样的蔡臻予你也爱……你居然会爱着如今的蔡臻予……真是好笑……”
      便是眼波迢递处也饱含了尖利讽刺,便是眉峰蜿蜒处也尽添凄凉哀怨。那个笑容叫人想到近冬秋蝉,扑火灯蛾。我永生难忘。

      这年的荼蘼花终于落了。秋风无情,转瞬便把地上铺满的白净一片卷散在天边那头。
      那一日,蔡臻予在床头放了一面镜子;那一日,他立在枯败的花田里流泪到夕阳如血。
      我的身子开始变坏,一日不如一日,终日头痛欲裂,时而昏昏沉沉躺上一天。吃了多少方子也不见好。莫非是这凡躯出了问题。果然人之性命,如朝菌不知晦朔,如蟪蛄不知春秋。朝生暮死,何等脆弱。想来必须重觅一具躯体才是了。
      待寻到合适的凡躯,欲将梦魄移过去时,却蓦然惊觉,自己的梦魄已失了十之八九!
      没有梦魄,根本无法将灵识从这破败的躯体转移,难道是要随着这凡躯的寿终而重入轮回?!
      洪荒主人已感到异常,座下惊鸿君此时也寻到了我。
      那日蔡臻予不在,我卧病在床,惊鸿君进来,光艳照人,已映出我与他之间格格不入的两个世界。我已知回不去从前。
      他道:“洪荒主人能感觉梦魄不断流失……你这是怎样一回事……”
      话音未落,忽地指着床头之镜,皱眉道:“这东西有蹊跷……像是……摄心之镜……”
      ……摄心之镜……
      “司梦使,你怎会如此轻忽大意……以摄心之镜夜夜摄取你之梦魄,现在只剩下苟延残喘的一口气,你说如何是好?”
      ……是啊,我怎会如此大意,让蔡臻予将这镜子放在床头……
      惊鸿君肃容道:“怪道这些天,仙界的战力中竟带有六界之外之力,想来便是被摄走的梦魄了……司梦使,速速跟我回洪荒主人那,卷入六界纷争,不是你我该做的事。”
      ……回去?回到哪去?回不去了……
      喉头腥甜,当即便是一口鲜血喷出。
      惊鸿君愕然,急道:“撑不了多久了,立马跟我回去!”
      我摇头,笑道:“再等等。我尚有一事挂怀……明日……明日落日之时你再接我罢……权当了结我一番痴愿……”
      惊鸿君低眉不语,良久才哀叹一声道:
      “……不想你是如此痴儿……我这相思海,你怕是渡不过了……”
      他取下摄心之镜,欲收进袖里,被我立刻抢了过去。
      “惊鸿君……不迟这一日的……这镜子,我还有一用……”
      惊鸿君缓缓摇头:“……人世红尘,本不是合适你我栖息之地……你何苦……”
      何苦呢。我看过那样绮丽多情的人间,总在神府仙家的思凡梦里。思凡,思凡,原以为只是高高在上的仙人对待下界突如其来的好奇。不想自己也陷思凡局中。
      我思凡,是因凡间斯人尚在,柔情尚存。而如今,这凡尘梦再做不下去。
      一开始便是骗局。仙魔交战,他为了梦魄而接近,玩弄真心;用摄心之镜偷走梦魄,用于战事,丝毫不曾顾虑我的死活……蔡臻予,他果然做不成凡人。他是那个为仙界鞍前马后,不惜色相奔波劳苦的荼蘼仙……
      而我只是,做了一场可笑的梦……
      可恼。可憎。
      可恨。

      这天忽地朔风席卷,铺天盖地地下起大雪。只一刻窗外便一片素白。
      蔡臻予从外头回来,解下斗篷,轻搭在椅上,又将手放到唇前呵口气。
      见炉里的火早灭了,忙道:“……蒋穆,怎么不生火。你身子不好,再添个风寒可更了不得了……”走过来要替我将被子掖上,见到了我手中镜子,竟脸色骤白地退了几步。
      “怎的……这面镜子……不是你放的么……”淡淡地问,审视着。
      蔡臻予咬着嘴唇,不再开口。
      “呵呵,”我只觉笑得苍凉:“……默认了?……很好……臻予,假若我不是司梦使,假若我的真身是魔,你可会爱上我?”
      他有些微的颤抖,却仍旧不回话,眼眸黯淡一片。
      强自的镇定再装不下去,挣坐起来,狠狠瞪着他,道:
      “……果然如此……你所有的目的与企图,不过是梦魄而已!你就是用这面镜子,就是如此取走了我的梦魄……好得很,好得很!……”
      他抬眼看我一眼,复又低头轻轻叹气,似乎尽是无奈。却没有辩解半个字。
      我愈加悲愤:“……没有梦魄,我只能滞留这具凡躯,你就可以轻易地置我于死地?……怎样,满意了么?”
      情绪逐渐失控:“……不论你是谁,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爱你如斯。你呢?你要的不过是一个可以成为仙界助力的司梦使,至于无能的凡人蒋穆,死活都与你不相干!蔡臻予……”
      我简直是咬牙切齿,一字一句:“……你算计得好……但,我不会让你如愿!”
      举起摄心之镜,在他惊慌的眼光中,狠狠砸向地面!
      “砰”地脆响。镜碎。人惊。
      蔡臻予睁大眼睛,惶然地摇摇头:“怎可能……你怎能……”
      “怎可能?……呵呵……你是想说我一个将死之人,如何能砸碎摄心之镜么……”我知自己笑得阴恻,我知我的样貌正发生着巨大变化:“你猜呢……没想到吧,只半天时间,我已入魔……”
      情根爱胎深种久,一夕堕魔算恩仇。恩眷与期许都成背叛与利用,心魔早生,心魔难除,六界之外无欲无求的司梦使早成过往。我不过是心已成魔的凡人,要么堕魔,要么随这具残躯轮回下世……
      感觉镜中梦魄释放,重归体内。我推门而出。
      “蒋穆!你去哪里!”蔡臻予厉声喊道。
      冰风似刀,割心刺骨。
      我亦喊道:
      “我宁堕为魔道,也不让你如愿!”
      我绝不会让他如愿!

      昼时进入魔界的入口,人界只有忘生桥。
      凡人不能见的桥。只有在凡间的魔,走过桥的那头,便回到魔界。
      狂风暴雪,冰封乾坤,森冷严寒,天地如衣缟素,又似白幡匝野。
      忘生桥头,迟迟没能抬起脚步。片雪不染的桥身,桥的对岸像是镜子,倒映着这边的景象。
      我的衣袍不知何时已成了属于阴暗的黑色,黑发纷飞,雪漫眉峰。我的五官没变,但却多了些邪佞妖异。走过那头……我便是真正的魔……
      听得背后一声呼喊:“蒋穆!”
      蔡臻予站在那头,却未走过来,只是呆呆地看着。
      总还有一线希望,只要他说一句留我的话,只要他是真心。
      于是我等他开口。他却只是木然。
      隔着北风,我对他吼:“你还是不肯留我吗?一旦我踏过这座桥,你我便恩断义绝,再无瓜葛了!”
      开口吧。他可知我为了这场凡尘梦付出的代价。做不成司梦使,梦魄流失,差点命丧人间,心魔已生,不得不堕入魔道,只怕洪荒主人日后亦不会放过我。再不能回到洪荒主人座下,也再不能留在人间,六界之中,我竟惟魔界可去。这样的牺牲……只要他一句话,便可不再计较不再委屈,只要他一句话。说明他曾用真心,说明他爱的不是司梦使的名头,而是我,无论我是人是魔。只要他一句话,便可让我宁愿即刻死去,也不要堕魔去进行疯狂的报复……
      但他,缄默着。比风雪肃杀。
      我再道:““只要你一句话,你我便天涯海角,六界之中,总有栖息之地。我只要你一句留我的话!”
      ……
      ……
      他似被封印在风雪中,僵着,是最坚硬不化,尖利刺人的冰刃。
      这便是他的答案。
      不是对仙界有利用价值的司梦使,死也好,堕魔也好,他都不在乎。
      朔风吹雪,模糊视线。黑发狂乱飞舞,更遮住了远处的那个人影。
      不再焦急不再痛楚,我只是失望变作了绝望,颓然地缓缓摇摇头,脸面覆上冰霜的颜色。慢慢转身,一步一步朝着桥那头走去。那头,才是一个魔应去的世界。这一去,决然不回……
      只有恨,只剩恨。

      六界之中,我阅梦无数。是华胥境地重游,是黄粱一枕空幻,是南柯太守人生虚妄,是庄周蝴蝶谁在梦中……
      如今,我不过也是梦一场。梦了些三千红尘,梦了些朝云暮雨,耽溺其中,醒时物是人非。醉眼勘却得鹿梦,谁悲弄人春梦婆。
      不过是凡尘一梦。

      堕魔之后,我助魔界与仙界神界交战。造下无数惨剧,做出多少孽事。残忍杀戮,恣意宣泄恨意。
      洪荒主人大怒,将我制服。封印记忆,投入轮回……
      呵,可纵是轮回千世万世,我仍恨他,恨他,才能支撑我存在于世。只要我存在一刻,恨意都不可能会消除。
      后来呢,后来呢……
      …………
      …………

      霜露晨澹,晓风吹寒。莲花早漏尽,更鼓罢敲时。
      多官用尽力气睁开睡眼,从钻心刺骨的梦中醒来。
      身边无人,偏头只见仲韶已背着他在更衣。
      背影冷寂而陌生,看得多官好一阵不安。
      喃喃唤道:“仲韶……”
      背影一僵,停下了换衣的动作。仲韶缓缓转过身来,眼神深邃,表情比平日更高深莫测,似乎有些阴鸷,叫人看着生寒。
      他冷冷地瞅着多官,脸上绽出一抹凄艳而嘲讽的笑容,冰样的声音:
      “……你在叫谁?呵……仲韶?错了……我是……蒋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十五、梦谵魇深思凡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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