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月佑辰星

1、怨

　　那个男人很温柔。当对面七个人围过来的时候，他是这么想的。
　　这个世界承受不住八个人的对战，刚刚那一下，这个小世界已是地表开裂，火山爆发，洪水滔天。他稳了一下心神，割腕放血念咒，形成一个结界，护在这个小世界周围。
　　对面一人笑道：“用血液结咒啊，怎么不用定界宙心？”
　　太浪费了，他心里想到，不值当。然而面上却不做任何回答，他握紧手里的长剑，做了一个准备战斗的姿态。
　　对面的人不想和他打：“你现在的状态不太妙吧，这可是你们这个小世界几亿人怨恨凝结的恶咒。它们会不断地侵蚀你的身体，污染你的灵力，撕扯你的魂魄，你还能坚持下去吗？”
　　他不理，对面的人喋喋不休，他也正好打算借此平息血咒的后遗症。
　　对面的人继续道：“那些低等的人污染不了你的魂魄，但你若是杀了我们，我们死前的怨恨一定会纠缠着你，让你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变成一个充满怨恨只知杀戮的怪物！你辛辛苦苦守护了那么多年的小世界，不会愿意看到它变成炼狱吧。”
　　有破绽！他一挑剑尖，直接冲了过去。
　　“你疯了！”对面措手不及，一个照面竟然被重伤了两个。
　　为首一人气急败坏道：“你想拉着这个世界给你陪葬嘛！你就是个怪物，死后也要为害一方！”
　　他觉得有些难受，耳边全是那些冤死的怨灵的喊叫与诅咒。好吵，他想，说了这场战斗开始后的第一句话：“你们有七个人，却连打败我的勇气都没有。”……吗？他本想说问句的，但这几亿人的怨恨刚刚加身的时候，也引动他内心一股恨意直冲心头，他当机立断抹平了自己的一切情感，板着一张漠然的面孔，用冰冷无机质的声音说话。
　　为首一人白了脸色。眼前的人太过强大，他就是为了不与他正面对上，才选择了这种下作的手段。他们的人渗透在这大陆上，以他的名义杀了无数的人，用世界的因果秩序降临在他的身上，企图能这样毁掉他。守界人不得干预世界运转，就算他发现了，也什么都做不了。为此他们五百年前不惜一切代价弄瞎了他一双眼睛，让他看不见这世界里暗伏的血光。现在看来，他们的计划是成功的。
　　守界人被自己世界的人反噬，便失去了守界的资格，他的战斗不会受到该界的任何庇佑。没有了守界战场，他们战斗的余波便会波及整个世界。所以他用了血咒，比定界宙心更耗费灵力与气血……一切都在向对他们有利的方向发展。
　　但他说的对，他们毁了他，用尽手段削减他的实力，却仍不敢正面与他相抗。
　　为首的人色厉内荏道：“你要想清楚，杀了我们的后果。你不想要你的小世界了吗？你想永生永世都沉浸在无尽的怨恨中吗？”
　　“这不是你们所期望的（吗），你们不会以为惹了我也可以全身而退（吧）。”他垂下了头，指尖微微颤抖，有些委屈，却淡淡道，“我守了这里一千四百年，他们这样对我……我唯二的弱点……他们都要……”
　　“唯二的弱点？”为首的人一惊，不待细想，眼前的人已经攻了过来，迅疾如风，他们联手抵抗起来。
　　他确实弱了不少，他们兴奋起来，两方不相上下。他瞎了一双眼，又没了臂膀，几亿人的咒怨在他身上侵蚀出一道道繁复华丽的黑色纹路，灵力也混着黑色。他们盯着他，觉得他这次是真的不行了。
　　然而没过多久他们才建立起的自信心就因为第三个人的死亡崩溃了，他狼狈依旧，他们却乱了手脚，四散奔逃。这让他们死得更快。
　　只剩了一个人，那个人崩溃地大叫，手中的灵力胡乱地朝前面丢去：“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你身上的怨恨已经到临界了，你会变成怪物！怪物！”
　　灵力打在身上，皮开肉绽，他没有多余的力气去躲，也没有多余的花招，提着剑连带着自身的重量向最后一人扎去。“好吵……”他解释一样地说道，“会有人来料理我，在我变成怪物之前……杀了你，我就能见到……”
　　心底莫名泛出了一丝愉悦，他趴在最后一人的尸体上下意识重复道：“杀了你，我就能见到……我承诺过的……我不会还手……如果是他……”
　　“……一定可以。”
　　四周的天地倏地黑了下来，阴风阵阵，无数怨灵在周围飘荡，他们大声尖叫咒骂着，好像要说尽生前的怨怼，又好像要咒得所有尚在世间的人和他们一样不得好死。
　　周围聚集的怨气越来越多，翻滚的黑色气流浓郁的好像要化成了实质，液体一般环绕在这个趴在地上虽然活着却仿佛已经死了的人身边，争前恐后地向他身体里钻去。
　　地上的人一无所觉，他徒劳地睁着眼趴了不知多久，一动不动，突然听到了脚步声。不疾不徐，仿佛悠然自得，却一步步踏进了他的心里。他不用看也知道那人一定穿着一身华贵的广袖月袍，纤尘不染，风光霁月。
　　他勉强翻身离开身下的尸体，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爬了一下就没了力气。太狼狈了，他想，那个人讨厌脏的东西。脚步在他身前停下，那人好像要蹲下来拉他的手。“别碰我！”他哑声道，那人动作停了下来，一言不发。气氛不对，安静压抑到让他喘不过来气，一定要说点什么，他想，那个人生气了，他张了张嘴，像是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道，“会弄脏你。”
　　“咚”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跌在水里，不，应该是地上的血里。温柔好听的声音说道：“只是一件衣物而已，无妨。”那人跪坐在地上，把他抱进了怀里，“阿夜，你感觉怎么样？”
　　“好吵……”他低声道，吵的我要听不到你的声音了。
　　修长的手指划过他破烂的衣衫，血淋淋的伤口，他听到那人继续柔声问道：“疼不疼？”
　　“疼……”他努力想软化一下声音，可还是不带丝毫情感。他又努力了一把，想起了这个人的名字，“南明……我现在是什么样子？”疼痛剥夺了他大部分的触觉，剩下的触觉告诉他，那人把他的破衣服扯掉，为他擦拭身体。他问出这个问题后，身上的动作停了一会儿，半晌，那人轻轻夸赞道：“你有一身很漂亮的纹身。”
　　“漂亮……”他低低地重复道。
　　“嗯。”那人略微加重了语气，声音里露出一丝惊叹：“很美。”
　　“唔……”身上的动作继续，他有些恍惚起来。
　　“为什么不用定界宙心？”
　　“浪费。”他道，“留给你……我不需要。”
　　“阿夜。”柔和的声音继续道，“张嘴。”嘴里被塞进了一个药丸，入口即化。
　　“甜么?”那人笑着问。
　　“甜……”他答道。
　　“阿夜。”那人无奈道：“药是酸的。”
　　“你诈我。”他平静道。
　　“是。”那人承认的很爽快。
　　“是酸的。”他道，“没说不能甜。”
　　“是。”那人笑道，“可以是酸甜的。”
　　“……”
　　修长的手指在他身上滑动，停在他的胸口处。他道：“我的身体已经变异了……毒对我没用，心脏……也不再是要害了。”
　　“嗯。”那声音道，“这些怨气在修补你的伤势，很神奇。”
　　手指慢慢上移，到了脖颈。“扭掉脖子，我也死不了。”他低声道。
　　“这样啊。”手指从脖颈处移开，那声音无奈道：“这还真是有些棘手呢，怨气集聚所化成的万恶之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不死不灭的。”
　　“嗯……”他被那人搂在怀里，耳边却全是些无聊的恶毒的咒骂，那人的声音仿佛隔了很远传来，即使听不清，也宛如仙乐。他声音淡漠道：“你要怎样处置我。”
　　“阿夜。”那人温柔道，“你感觉怎么样？”
　　“好吵……”他声音微弱，面前的人要俯下身才能听的清，“我快要听不到你的声音了。”顿了顿，他又道，“好疼。”
　　“疼”字刚刚落下，一股更加尖锐的疼痛便袭击了他，那种要将身体贯穿的疼，在胸口。耳边的尖叫增大了一倍有余，他张嘴便吐出了一口黑血，四肢不正常的痉挛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虽然那里本来也没有多少东西。
　　回过神后，他们的位置变了。他跨坐在那人的身上，那人搂他搂得很紧，他的头靠在那人的肩上，一抽一抽地咳血。他觉得那人应该还会温柔地拍他的背，可是所有的痛觉都好像消失了一样。他咳着血，血液呛到了气管，他用不上什么力气，凭着本能一下一下地咳，全身都跟着抽搐起来。
　　胸腔有些漏风，还有些缺氧。所有的感官都模糊起来，他本能地张嘴呼吸，却被什么封住了嘴，温软灵活的东西搅了进来，配合着夺了他仅有的氧气。大脑一片麻木，天旋地转，有人抚上了他的脸，耳朵那里也不是很舒服。那人的声音又像是在耳边，又像是隔了几层远远传来：“阿夜，你喜欢……”他只动了动嘴，就没力气再发音了。
　　后背一凉，紧接着又是一阵麻麻的钝痛，远在天边的声音清晰了一瞬：“阿夜，我捏碎了你的心脏，贯穿了你的肩胛骨，你……感觉怎么样？”
　　“疼……”
　　“嗯？”那声音愉悦道，“不吵了？”
　　“……”
　　那声音在耳边低低地笑。
　　身上似乎还有些异样，但大脑已经彻底麻木了，这个身体属于他的部分已经死去，只有怨气修补过的地方依旧“活着”，这是他所有感觉的来源。那人似乎很是愉悦，抱着他轻轻的摇着，身体不断的错位，让他意识到了异样的来源。随后他感觉身体一轻，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极度的安静，让他更加茫然。
　　他看到了四周漫天飞舞的怨灵和令人心惊的怨气，也看到了两个人交叠纠缠的模样。其中一人抬起头，一张熟悉的脸，那个声音的主人，依旧是记忆中的样子，但是却一身黑色的血污，狼狈不堪在这黑色的漩涡中央。那人低头轻轻吻了吻怀中人的嘴唇，静默了一会儿，突然抬头望着他的方向，笑道：“出来了？”
　　他飘着不动。
　　那人笑着向他伸出一只手，他犹豫了一会儿，碰了碰那人指尖，最后飘向了掌心。温暖柔和的灵力包围了他，抚平了他从□□里带来的疼痛。那人愉悦地勾了勾唇，微微收拢了指尖把他护住：“终于舍得出来了，死活都要呆在那具壳子里，你就这么想化为怨气的养料？嗯？”他轻轻地抖了抖，那人又顺势松开手，喟叹一声，“你若再呆下去，我就真的护不住你了。”
　　那人扬起了手，爆裂的火焰燃烧起来，周围的怨灵更加凄厉的尖叫起来，凝结的怨气一团团炸开。一旁的躯体仿佛成了一个黑洞，所有的怨灵尖叫着冲向那里，那人被逼的退开好几步。漫天火雨夹杂着黑色的气流，不断的炸开，重组，炸开，又重组。然而这依然阻止不了大多数怨灵奔向那黑色漩涡的中心。怨气浓重之处，一道身影渐渐地现出了轮廓。那人脸色不变，取出几只长钉，一股亲切的波动从长钉上生发出来，他微微愣了愣。
　　“还记得么？这是用你的血祭练而成的魂钉。”那人一字一顿道，“你留给我的，放在血咒结界之后的，你的心头血。”
　　不记得……
　　那人也不在言语，漩涡中的人影越来越清晰，气势也越来越强，但却一直站着不动，怨气在他周围打着旋儿，围成了一个圈。
　　那人找准机会，原本处于弱势的火焰骤然强势起来，地上不知何时被刻上了阵法，阵纹一道道亮起，火焰席卷之处，怨灵退散。周围形成了一片火海，火舌吞吐，向怨气中心逼去。与此同时，四颗魂钉破空而去，分别钉死在那道人影的手掌与脚踝处。
　　那道人影踉跄了一下，原本翻滚的黑气开始往回收缩，火焰乘胜追击，火舌狂舞，化为一道道锁链穿过还在滴血的肩胛骨，缠绕住那具身体的手臂和大腿。锁链上的火焰一身的怨气碰撞发出 “嗤嗤”的声音，怨气被暂时压了下去。
　　那人抬步上前，他也跟着向前飘。行至跟前，他才发现，那具身体的心口处钉着一颗更大的魂钉，不过现在已经有些松动了。不断有漆黑的血液从伤口处滴落下来，还没有落地，便被火焰蒸腾成黑气。一张张扭曲的面孔浮现，凄厉的尖叫从黑气中传来，大部分黑气被火焰燃烧殆尽，小部分黑气则返回了原身，如此往复。
　　那人紧了紧心口处的魂钉，又拿出一根更为细长的刺入了那具身体的眉心。火焰燃烧，锁链缠绕，一点一点压制消耗的这具身体里的怨气。
　　“结束了。”那人喃喃道，抬眸一笑，“我没让你变成怪物。”
　　他静静地飘浮不动。
　　那人背后火光冲天，汹涌的火焰灼烧着天空中剩余的怨灵怨气，红黑各半，不过很明显是红色占了上风。那人定定地看了他半晌，轻轻道：“夜熙，你只记起了我的名字，是不是忘了你是谁？”
　　他一愣，继而剧烈地波动起来。
　　南明伸出手捧住了他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你是恨我的吧，我迟到了那么久。”
　　“夜熙，你感觉怎么样？”
　　“睡一觉吧，我承诺，等你再次醒来的时候，我会陪在你的身边，而你所珍爱的这片土地，钟灵毓秀。”
　　“人们安居乐业，他们会因你的苏醒而欢呼喝彩，你是他们的英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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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