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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一章】 小偷与骗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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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儿院里总是阴着天的。没有阳光。
即使有阳光,也是充满腐烂死亡昆虫的味道的阳光。
孤儿院里有一个沉默寡言的小女孩,因为不合群,她总是被孤立排挤。这所孤儿院每天冷冷清清,没什么人来看,就是那种死气沉沉的地方,人们只要在里面待上一天,就需要说服自己并没有被这个世界遗忘。没有人来,也几乎没有人走。除了那些两三年一来的宣传慈善的商人富豪,把成箱的钞票用卡车拉进来,走个过场,通过买卖地产来洗钱。
孤儿院里甚至没有几个管事修女,于是自然也就没有所谓的教师。因为工资太低,没人愿意跑来荒山野岭,担任这个无私到痛苦的职业。
除了那个总是穿着灰色风衣的女人。
某天她提着手袋,敲响了孤儿院锈迹斑斑的铁栅栏门。那是一年春天,寒风呼啸,高跟鞋踩碎落叶时会发出清脆声响。孤僻的女孩总是喜欢坐在后院发呆,那一刻她抬起头来,想看看是谁在敲门。
是个年轻的女人,提着褐色的手袋,站在石阶上,戴着一顶宽檐帽,帽檐上的鹅黄色丝带随风飘舞。
她说她是来应聘工作的。管事修女在办公室里吃着葡萄干,凹陷的眼窝,脸上的皱纹深地可以夹死苍蝇,不耐烦地从那本路边摊杂志上抬起头来。
“应聘工作?我们可没有很多的工资,女士。你想在这里做什么?你叫什么?”
“什么都行。”女人想了想。“爱丽丝。”
“我们什么都缺。厨师还是教师?”修女冷冷地看她,“你识字吗?要不就教师吧。只要识字就可以。”
“好的。我识字的。”爱丽丝夫人点了点头,摘下帽子来。
就这样,雾都孤儿院迎来了它的唯一的家庭教师。孩子们都很听话,成绩却也很糟。因为他们的听话并不是那种严格意义上的听话,只是一种讨好的姿态,那是一种潜意识的自我保护,刻在所有童年不幸的孩子的心脏里。
他们并不会认真听讲,完成作业,他们只是甜甜地微笑,对所有的大人说出甜言蜜语,拼命争取他们的关注。仿佛没有那些关注,他们会死掉一样。
其中有个小女孩,看起来与众不同。她从不和那群孩子聚在一起,孩子们也经常将她的书本和发卡扔到烂泥里。
这个饱受凌辱的小女孩拥有古怪的个性,讨厌闪闪发亮的东西,喜欢吃焦糖布丁。家庭教师爱丽丝夫人总是给她买许多的焦糖布丁和很多很多的糖,并在她的生日那天送给她一只小小的泰迪熊。
女孩总是冷冰冰,她看起来是那样地与众不同。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有一种从众心理,潜意识总是害怕自己会被抛弃,人们总是情不自禁地一起哭,一起笑,尤其是孤儿院里察言观色的孩子们。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表现地永远符合时宜。
而她却不会。她总是冷冷地安静地坐在角落。让人搞不清楚,究竟是她太固执,还是其他的人太媚俗。
从来没有人接近过她,除了那个年轻的家庭教师。家教是个眉清目秀的美丽女人,擅长数学,很有耐心。家教耐心地接近女孩,女孩锲而不舍地从她身边逃离。直到女孩逐渐不再那么抗拒她,开始习惯并且允许自己的身边出现其他人。
然而有一天她却走了。
事情的起因是女孩问了家教一个问题。
那时女孩抱着泰迪熊,低头拿小梳子给它梳理毛发,声音听不出高兴还是伤心:“他们都欺负我。因为我没有妈妈。”
“拥有完好无损的家庭是很难的。安妮,你应该开心一点。世界上更多的人和你一样。而那些拥有完好家庭的人们,前半生则往往浸泡在无休止的争吵怨恨之中。”爱丽丝夫人批改数学作业,皱眉用红色墨水圈出了一个数字。“人类是独居动物,一起生活是很难的。”
女孩整理完泰迪熊的蝴蝶结领结,抬头看她,“你是不是我的妈妈?”
那一刻,柳叶飘落,戴着宽檐帽的爱丽丝夫人坐在午后的阳光里,帽檐在她的脸上投下一层阴影,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然后她放下了钢笔,摇了摇头,“不是。”
“不是的,安妮。我只是来帮助你的家庭教师。”这果真是个不太合适的问题,安妮心想。爱丽丝夫人甚至站了起来,扣上笔帽,压了下帽檐,温柔而缥缈的声音仿佛清晨的雾气,“算一算日子,安妮,我待在这里的时间够长了。我从来不喜欢在同一个地方待太久的。或许我该走了。”
那年春天,爱丽丝夫人来到了孤儿院。在那份应聘家教的合同上,她声称这只是一份短暂工作,自己会很快离开,然而她留到了夏天。夏天时她也说会很快离开,然而她一直留到了秋天。几乎是所有人,都要以为她会在这里度过一个冬天,还有未来无数的岁月。
然而她最终还是走了。那天下午,一个个性古怪的女孩向她提了一个略微奇怪的问题。下一周她就走了。她离开的时候没有回头,脚步匆匆,踩碎了一地落叶。
五年后,安妮·奈特莉离开了孤儿院,一个面目阴鸷的老男人领养走了她,从此她更改姓氏为安妮·霍尔。离开孤儿院的那天,她拎着一只破烂的小皮箱,里面放着自己仅有的几件衣服,衣服都被洗的发白,而且都小得不太合身了。她将唯一的玩具熊塞进了皮箱底,与醉醺醺的院长修女告别,老旧的风扇在食堂低矮的天花板上吱呀转动。有一个瞬间,她觉得自己真的即将去往天堂。
然而她只是从一个地狱,掉进了另一个地狱。
安妮最后一次见到爱丽丝夫人,是在玛利亚公园的芦苇湖畔。鲜血滴落在枯黄的草地,教堂的钟声惊走野鸽。那个造成她遍体鳞伤的老男人终于死了。他终于安静地躺在布偶里,浑浊的眼睛大大地瞪着,再也不会虐待她了。
事情的起因其实很简单。老态龙钟的男人面色苍白,他几乎疯了。他拿着刀片,在女孩手背上划出一道道细小的伤口,指着一个巨大的玩具布偶,不停地逼问她——宝石在哪里?那颗传说中价值连城的蓝宝石在哪里?
最后他疯子一样地钻进布偶里。仿佛那颗传奇宝石就被缝在布偶里。他疯狂地手舞足蹈,摸遍了布偶的边边角角,最后骂骂咧咧地掐住了女孩的脖子。女孩跪在地上,微弱地挣扎。
她觉得自己要死了,窒息感使大脑感到一阵阵眩晕。但终究没死。忽然脖子上的手松了一下。她大口地喘气。
与此同时布偶猛的抖了一下。布偶的颈部位置有一根固定位置的铁丝,由于猛烈的动作,男人猛的撞了上去,慌乱之中,转了几个圈,被缠了进去。
于是女孩爬到他的背后,伸手拽过铁丝,将那颗不停抖动的头颅紧紧勒住,并且不再松手。
很快他便不再呼吸。
初春的风寒冷湿润,吹响湖畔的嫩绿柳稍。不远处响起一串脚步声,一个灰衣女人朝她走了过来。她拥有一张熟悉的面容。荏苒的时光并没有带走她美丽的容颜。和多年前的无数次见面一样,她提着一盒焦糖布丁,只是已经微凉。她跳下了湖。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她都躲在冰冷的湖水里,用伸出水面的枯杆芦苇呼吸,不被任何人发现。事实上,在警察到来之前,她从未离开过公园。
所以在公园门卫的进出名单里,没有她的名字。
她抽出手帕,蹲下来擦干净女孩身上的血迹。在她跳进湖水之前,安妮拽住了她的衣角。
“你跟踪我。爱丽丝夫人。”
“好久不见,安妮。不要出声,我知道你一直都是一个乖孩子。在这等我。”
“你还会回来吗?”
“会回来的。只要你把这一盒焦糖布丁吃完。我就会回来的。”她抹掉女孩脸上的血点,睫毛轻颤。
后来的后来,安妮吃完了。她却还是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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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安妮·霍尔才是世界线病毒?”
“是的。我已经告诉了托利警长。会长也发回了消息,说世界线病毒已经被消除了。其实你也一直在怀疑她的,不是吗?维德警官?”
午后的花市,金发少女拎起一盆向日葵。她看起来神情平常,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价格牌,撇了撇嘴,放下了花盆。“警察先生,我的任务就此完成了。感谢这个月来你们给予我的合作与帮助。接下来的事,我就管不着了。所以,你们计划好了吗?要对她做什么?杀掉她吗?虽然她只是一个可怜的小女孩,但是她手上确实有一条人命。”
“我们是警察。小姐。我们不会非法剥夺他人性命的。”一旁的青年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他身穿白色衬衫,袖口上的金色扣子闪闪发光。
“经过商议,托利部长已经决定了。伦敦警署秘密雇佣了一名催眠师,清洗了安妮·霍尔记忆,就在昨晚。今早醒来,她便不再记得发生过的一切。从此以后,作为一个普通的女孩,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
春风渐暖,青年扭头看她,松绿色的眼睛如柔软的柳叶,“你喜欢向日葵吗,薇薇安小姐?作为临别礼物,我可以买给你。虽然这里的花市价格都比较昂贵。”
“谢谢,但是不了。我想这些花朵不太适合我。它们太喜欢阳光了,如果放在我那间背光阴暗的阁楼里,迟早会枯萎的。”她抬头看了一眼他,似乎有些讶异,耸了耸肩。“而且,其实我比较喜欢玫瑰花。”
“安妮·霍尔现在在哪里?”
“在立顿公寓。五分钟后会有一辆车将她送往伦敦火车站。我们为她匿名联系了一位新的领养夫妇。从今以后,她将远离这里,一路向南,继续书写自己的一生。人的一生只有一次,无法重来,所幸一切还得不晚。”
“她有带走什么东西吗?”
“什么东西?她没有任何家当。”维德摇头,“哦,除了那个玩具熊。她很喜欢它的,从前就是。”
薇薇安点头,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那个泰迪熊。玩偶有两粒扣子做的眼珠,在阳光下闪光,像两滴没有风干的眼泪。
她轻飘飘地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太轻,以至于他几乎没能听到。她写完了一行字,在信封上粘上邮票。
【亲爱的会长大人:
世界线病毒已被找到。安妮·霍尔才是病毒。伦敦警署已经派人清除了她的记忆。她不再记得曾经拥有一个盗贼母亲,以及那些被虐待的往事。被南欧的一对夫妇领养,那里秋天将会开满太阳花。
你忠诚的薇薇安·怀特】
“安妮·霍尔才是世界线的病毒。这不仅是因为她杀死了自己的养父,更是因为她那颗被苦难与仇恨浸泡了多年的内心。维德警官,如果她就这样长大,终有一天她会再次踏上复仇的道路,成为真正危险的病毒。世界线被腐蚀的后果是很严重的,有可能牵引历史走向灭亡,就好比一只携带瘟疫的老鼠溜进了宁静的村庄。”薇薇安将信扔进邮筒里,抬手遮了遮太阳,叹了口气。
“知道吗,警官?有时候仇恨是种强大的力量。比爱更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