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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九岭山脉上坐落在恒洲大地最北部,极寒之地,覆盖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没有动物也没有植物,方圆百里都是生命的绝境。
      如今正是腊月,整片大陆都在严冬中萧瑟,九岭山更是如此,哪怕是正午的阳光也显得力不从心,温吞吞地照在山上,在雪的映照下发出一圈又一圈眩晕的光,九岭山就像是一颗神遗忘了的明珠,被冰封在这天人绝境之处,方圆百里都成了无人区。
      这时候本不该有人的,可九岭山的主峰前却出现一道黑色的身影,顶着狂风在没膝的积雪里笨拙地行走着,留下了一排歪歪曲曲的脚印。这很不可思议,冬季的九岭山是生命的地狱,暴风雪会在他走到主峰前把他变成一座冰雕。
      只见他裹着厚厚的貂绒,头顶上的帽子块遮住了双眼。他在雪地里站立,抬头仰望着这座被世人向往又恐惧的雪山。
      “你们已经藏得太深太久了,这秘密也该重见天日了。”
      他自言自语着,从怀中掏出了一份羊皮图卷。他继续前进,却偏离了原来的路线,向着两峰之间的一个峡谷走去。这几乎是寻死,虽然看起来覆盖的积雪都差不多厚,可峡谷本身就低,底下不是冻土而是蓬松的雪,一脚踩下去就会长眠在这雪下。他走得极其谨慎,一步一步按照一种诡异的路线行走着,控制这步子大小与方向,和他无数次的练习一样,每一步都结结实实地踩在藏在雪下的冰柱上。他小心翼翼地前进,待走完这峡谷已过去一个时辰。回头看着这白茫茫一片,他的脚印很快就被暴风雪掩盖,看不出任何痕迹,他沉沉地笑了,贴身的衣衫早已汗湿。果然和地图上说得一样,通往九岭山唯一的路是藏在峡谷的雪下。
      寒风刺得他眼睛发疼,他摸索着岩壁往前走着。没走几步,他的手摸到了一个岩壁上不寻常的突出的点。他皱起了眉头,扫开覆盖的雪,露出一具人的骸骨。它的头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歪曲着,嘴巴张得老大,狰狞又扭曲,像是一个恶鬼从地狱中探出了头。
      “这人得死得多惨啊。”他嘟囔着,拨开了剩下的雪。
      冻土层下的东西毫无征兆的出现在他眼前,他狠狠打了个寒噤。它的颈部以下不是人的躯干,而是一条蛇骨!
      这蛇骨粗壮且层层盘绕,泛着暗灰色,蛇尾深深插入冻土层深处,仍透着鲜活恐惧的气息,蛇首处却冒出一颗人的头骨。越往前走他越头皮发麻,出现越来越多诡异的骨头,层层交叠,虽然是枯骨可仍透着鲜活狰狞的气息。
      他闷着头继续向前走着,岩壁连着埋葬的枯骨在一处断崖旁戛然而止,像是被一把利剑硬生生劈开。他探头望去,黑漆漆一片看不见底。地图指示路就在断崖下发。
      “但愿我不会摔在骨头堆里。”他裹紧了衣服,跳了下去。
      厚重的雪形成了滑梯,这种设计堪称精巧。他顺路滑下,竟没有受伤,直到崖底,双脚稳稳落地。
      他露出成功的微笑,踏出一步,下一刻,摔倒在地。这崖底竟然是冰!光洁如镜的冰面向四周延伸,冰面上雾气笼罩,什么都看不清。他的心里一阵焦躁,地图指示的终点就在冰面尽头。可现在的他就像是一只搁浅的乌龟,只能胡乱地摆动着四肢,在原地打着转。
      冰面的另一边传来了哒哒的脚步声,很稳,很沉。他心里一惊,这里有人能在这冰面上行走自如。很快脚步声到达他的面前,停住。
      “没想到千年了,佰郗族还能迎来客人造访。”一个年轻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佰郗……”他喃喃道。
      相对于女娲伏羲这些耳熟能详的神话创世人物,佰郗显得微不足道,作为一个传说中的背叛者,佰郗很少被人提起,口口相传中渐渐被人淡忘。
      相传上古时期,北方天帝颛顼和冬与水之神玄冥治理天北一万二千里的地方,佰郗作为玄冥之子,因其才能低下,不足袭父位,被玄冥贬入北极之地,佰郗心怀怨恨,集结了一批对轩辕氏不满的天神,共同推翻颛顼与玄冥的统治。这场惨烈的战争持续了许多年,最终以佰郗军队的覆灭结束。佰郗被玄冥的军队追至北极尽头,无路可走之境发出绝望的呐喊,愤怒的拳头砸向天空,竟将天空砸出一孔。颛顼将佰郗化为一根贯穿天地的石柱,堵住了此孔,而佰郗的子孙,生生世世守护于此,为其先祖引发的这场灾难赎罪。
      后来也有传说这石柱是凡人通天唯一道路,佰郗族实际上是天庭的守门人。可这些都是传说,没人见过佰郗族,更没人见过大到通天的石柱。
      “佰郗族,佰郗后人,”他的手指敲打着冰面, “原来你们真的存在,竟在这九岭山中。”
      雾气渐浓,他看不清这人的面貌,模糊中这人向他伸出了手,接着他的脖子后面一阵刺通。
      “九岭山里的佰郗族本就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时间太久你们忘了。”这是他晕过去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这是一条冰筑的长廊,光滑又笔直,四面散发着冷冽的寒气。很难想象九岭山内部会藏着这样一条走廊,它的四周都是坚实的冻土,就像是一根空心冰柱硬生生插进了山体中。
      少年步履匆匆穿过走廊。走廊内寒气逼人,普通人呆上一会就会冻死在这,可少年并非普通人。
      少年名唤修远,十五六岁光景,眉眼清澈,形容秀美,浓墨一般的长发随意散在背后,身穿亚麻色拖地长袍,还未长开的脸上带着一丝纯真气息,可眼神却孤傲又深邃。走廊尽头是一扇门,门上刻着纷繁复杂的花纹样式,发出淡蓝色的微光。少年修长的手指在门上轻轻滑动,门无声地打开了。
      漆黑中一股清香扑面而来。不同于任何焚烧的香料,似是浑然天成,沁人心脾。一片寂静,全然没有人声。修远步履坦然,缓步前进。
      “羲和,”黑暗中他停下脚步,轻轻地说,“该走啦。”
      光瞬间亮起,四周豁然开朗,这里是一个巨大的拱形圆洞,高不见顶。空中漂浮着无数细小的水母样的动物,每个都发着温暖的蓝紫色的光,像是移动地小灯笼。毫无疑问这就是这里的光源,它们一直都在,只是刚刚睡着了。修远此时站在偌大的圆台上,身后是走过的宽阔的大道,他就像是来朝拜觐见的臣子,只是在他面前的不是高坐的帝王,而是一棵树。九岭山里树并不罕见,有能耐极寒的人,就有能耐极寒的树,可如此巨大的却绝无仅有。粗壮的树干横亘眼前,乍一看像一堵有弧度的粗糙的墙,树干向上,生出无数枝桠,向外延伸,每条枝干上又生出无数纤细的枝条,柔软又透明,长长得垂到地上,像瀑布披散而下。这是让人泫然欲泣的美,它的每个细节仿佛都出自神仙之手,时间停止了流淌,它美地让人不忍打扰。
      修远抬头仰望着,表情虔诚又温柔。但他注视地不是这棵美轮美奂的树,而是正上方枝条缠绕包裹的类似于茧的东西。
      枝条似是有生命般,一根一根抽出,暗红色的尖端细长如丝,在空中飞舞着,茧一点一点变得透明。
      里面竟是一个□□的少女!
      少女蜷缩着身体,双臂抱着双腿,头深深埋下,像是孕育着的胎儿。女孩身形玲珑浮凸,肤白如雪,浓墨般的长发紧紧贴在素白的后背上,美得让人窒息。唯独惊心的是那些还未抽出的枝条尖端深深插入少女的肌肤,密密麻麻,鲜红的血从白到透明的皮肤中渗出,顺着枝条汇入树的主干。枝条一根根抽出,带着吸饱的欢畅,可少女身上未见伤痕累累,相反如羊脂般洁白干净。
      修远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待到最后一根枝条褪去,他闭上了眼睛。
      风中藏着隐约的清香,像是古老的檀香回味悠长。这里本不该有风的,修远睁开了眼睛,少女已披着长袍在空中一跃,轻盈地落在他面前,宽大的袖袍随之飞起又落下,冰晶般质感的脸上冷淡漠然,淡蓝色地瞳孔里浪潮涌动。
      修远露出孩童般清澈地笑容,“羲和,该走啦。”他重复道。
      忽如其来的风消失了,狂舞的枝条平静下来,“小灯笼”一个个落在枝桠上沉睡,门开启又合上,周围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客人从哪里来?”
      “恒州大陆。”
      “还未请教客人姓名?”
      “在下吕列。”
      屋内温暖如春,透明的灯罩里烛火跳跃,坐在对面的老人贴心地递了个暖手炉。
      这是一间普通的居民房,他一醒来就在这里。屋内的陈设简洁,窗子用帘布遮挡,窗边一张矮桌,放有杯盏器具,还煮着一壶茶,他和老人分别坐在矮桌两侧。墙上挂着幅卷轴,画上水墨丹青,靠墙放着一张藤蔓制的床,床边挂着衣袍。这与冰雪肃杀的九岭山是两个世界,他恍惚间觉得自己回到了中原,之前的都是一场梦。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会不会有机会见到外面的人。”老人一句话把他狠狠拉回了现实,“几乎没人能翻过雪山。”
      老人已经很老了,头发花白,佝偻着背,脸上沟壑纵横,眼窝深陷,喑哑的声音像是厉鬼在喘气。
      茶开了,老人伸出颤巍巍的手,干枯的皮贴着骨头,吕列抢先夺过茶壶,倒了两杯茶。
      “世人都把九岭山视为禁地,想不到雪山里还有人家。”茶很香,上好的云雾,吕列吹了两下,一饮而尽,“我想请问您的年龄,九十?一百?”
      “忘记了,忘记很多年了。”老人轻声说,伴随着一阵猛咳。
      “您是佰郗人?
      “九岭山里只有佰郗人,你是个例外。”
      “从来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佰郗的存在,能找到的关于你们的所有记载都是神话传说。”吕列端着茶,缓缓地说,“千年了,你们藏得太深了。”
      “先生既能找到我们,藏得就不算太深。”老人微笑。
      “你们为何要与世隔绝?传说是真的?”
      “先生得先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这的。”老人盯着吕列的眼睛,“你的羊皮图卷从哪来的?”
      “说来话长。”吕列深吸了口气,“传说佰郗族在天地交界之处守护着能通天的石柱,作为赎罪,对吧?”
      “这是你们杜撰出来的,九岭山不存在这种石柱。”老人咧嘴一笑,像是风干的皮撕裂开来,“先生看我像是要成仙的样子吗?”
      “可有人觉得这是真的。有个道士,是个追寻修仙的狂徒,他本是个县官的儿子,放弃了袭父位,把自己关在某个山洞里‘修道’,自称‘启明真人’,穿着不入流的道袍,摆了个炼丹炉在洞口,炼丹药求长生。可他连炼丹术是什么都不知道,把朱砂和铅汞倒一块就觉得是仙丹了。”
      “那他一定死得很惨。”老人淡淡地说。
      “岂止是很惨。发现他的时候他的皮肤几乎都腐烂了,一碰就掉,肉也烂了,能看见骨头,但人还活着,眼睛瞎了,嘴里冒着酸水,不停地说着‘仙路,仙路’。他的两个侄子把山洞翻遍了,除了一个炼丹炉和一堆破烂外什么都没有,他们甚至剖开了他的肚子,疯道士出家的时候卷走了全部财宝,这两个赌棍猜他把黄金吞到了肚子里。他的胃全烂了,里面都是泛着腐臭味的朱砂。没有黄金,他们只在胃里找到了一幅羊皮图卷,画的东西杂乱无章。周围人都说是这道士魔怔了,自己画了个符吞进肚子里以为能升仙。他的两个混蛋侄子只用了张草席把他尸体一裹扔回了洞里。”
      “先生肯定不相信。”
      “当然。”吕列骄傲得昂着头,“我听到这件事就觉得没那么简单,一个久居深山的疯子哪来的羊皮?我打听了很久才找到那个山洞。谢天谢地,那两个混蛋没一把火把洞给烧了。我找到这份图卷,上面的线条堪称凌乱,就像醉鬼的胡言乱语。我找到个研究奇闻异象的学士,他告诉我这不是符咒,是地图,用得是一种罕见的秘法,破解方法失传多年了。我意识到我是对的,这图卷并不古老,有人懂这种秘法,用它画了张图。我又重新回到了山洞里,意外地发现石壁上竟刻了许多文字,晦涩难懂,我用了很久才把它们读出来。疯道士是个天才,他破了这秘法,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地图指向了一个从未有人踏足的地方,九岭山佰郗族。疯子相信传说是真的,只要找到了通天石柱就能得道成仙。他觉得自己发现了封神的秘密,他把图卷吃下去只是不想别人捷足先登,可惜世事难料,他现在已经是白骨了。”
      “这么说先生也是来求成仙的?”
      “非也。我是个商人,我拥有寻常人一生都达不到的财富,我去过恒州大陆几乎每一个角落,我痴迷于一切未知的事物,唯独九岭山这个地方,从未有人涉足。它吸引着我,夜不能寐。我赌这张地图是真的,”吕列微笑,“看来我赌对了。”
      “听起来先生比那些道士还要疯魔。”
      吕列挠了挠头。
      “可先生错了,我们没你想得那么神秘。”老人说,“吕先生既从恒州大陆来,可知九王争雄?”
      吕列点点头,九王争雄是恒州历史上很特殊的时期。一千年前,恒州大地四分五裂,兴起许多部落,每个都有自己的地盘,相互争斗不休,战端四起。其中有九个最强大的民族,并称九雄。后来,其中的齐炎族先后吞并了其他部族,统一了恒州,齐炎族的君王威建立了炎国,直到今天。后世将这一时期称为九王争雄。
      老人低头添茶:“佰郗族不是什么神秘的部族,九王争雄时期,我们也生活恒州大陆上。当时齐炎君王威带着齐炎铁骑四处征战,屠城烧城,羌闽族,信邬族,狄炀族一个个倒在他的铁骑之下。佰郗族只是个小部族,在齐炎大军到来之前,佰郗宗主派信使讲和,愿投降换数千佰郗人安危。威命佰郗族人在城门前下跪,宣誓永远效忠于他,并献上宗主夫人和女儿以示忠诚。”
      “这么说威是个淫棍加混球啊,这些史书上可没有记载。”吕列说。
      “当然不会有记载。威把自己吹嘘成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的恒州之神,千古帝君。佰郗族拒绝了耻辱的要求,威扬言要让佰郗灭族,我们的先人只能弃城出逃。”
      “旅途应该不会很愉快。”
      “威的军队一路追杀我们,从南边的渔乡到北边的九岭山,死了很多人,沿途经过的城池都不愿意收留我们,谁也不想承受威的怒火。几万人的军队啊,在雪线下排成一列,疯狂向我们射箭。威只是想灭了佰郗,他享受征战和杀伐的乐趣,他不在乎我们投不投降。”老人神情痛苦,像是亲眼见证了千年前的惨烈,“前后都是个死,我们的先祖只能冒险进入九岭山。”
      吕列沉默了,这的确是段悲壮的历史。
      “威命军队在雪线下守了一个多月,寒冬已至,直到确定不会有人再从雪山里跑出来时,他才撤军。他以为佰郗人全死在里面了,可我们活下来了,我们在九岭山建了新的城池,威做梦都想不到,我们能在雪山里传承千年。”
      “你们没有再离开九岭山,为什么?”吕列问。
      “我们没法离开。九岭山是个无法跨越的横沟。千万年来,不是没人来过这,只是进来的人都出不去。”老人苦笑,“你进来的时候看见冻土里的骨头了吧。”
      吕列点头。
      “他们是最初一批想要逃离九岭山的人。我们的先祖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上了雪线,白天在雪线附近游走,寻找机会冲破威的军队,晚上就躲在岩壁后面抱团取暖。夜晚的风雪格外强劲,他们每次睡去的时候都以为再也醒不过来了,可第二天睁眼时又惊喜地发现自己还活着。他们就这么挨过了风暴,挨过了寒冷,熬到撤军的那天。所有人都欢欣鼓舞,年轻人激动地冲出岩壁。可一接近雪线,他们的皮肤开始腐烂,脱落,他们的身体出现诡异的变化,他们……不再是人。”
      吕列想起来那具人头蛇尾的骸骨。
      “为什么会这样?”吕列下意识地追问。
      “这个问题我们想了千年。九岭山是个被诅咒的神山,它赋予我们超乎常人的抗寒力,却剥夺了我们享受阳光的权力。我们的先祖在这里安定下来,一代一代,我们造了一座冰面作为界限,外人进不来,我们也出不去。”
      吕列低下头思考着。羊皮图卷,诡异的骸骨,被诅咒的佰郗族,一条一条线在他脑子里打成了结,他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好像遗漏了些什么。
      “让你失望了,传说是假的,没有通天石柱,没有神仙,没有长生不死,只有一群被诅咒的可怜人。”老人脸上露出可怕的笑容,“而且,现在你也出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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