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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 ...

  •   从十月开始,茉莉就缠着涯,要跟他学戏。
      要叫师傅。他吸着鼻子得意地揪着她小巧的鼻子笑。
      她不愿意叫。就开始偷偷学着在绳索上走动,有几次掉下来,摔得鼻青脸肿。她就戴了自己画的简陋的面具,不敢发出一声□□。涯笑着摸她额头,说,变乖了啊。她瞪他一眼,其实是嘴角疼得说不出话来了。
      夜里她在铜镜前仔细看了看,嘴一撇,终是委屈地哭了出来。但不敢大声,只是低低地哭。天亮时涯睡眼惺忪地从外面走来,占了她的软榻,说,这几天夜里老有只猫在哭。你替我找找,哄它吃点东西。别吵得人睡不着觉。
      这次她是真的哭都哭不出了。
      三月的时候他们已经稀里糊涂地在一家客栈里住了几个月。每天有麒麟姬凄凉地死去。茉莉听到夜里的屋顶上有女孩子凄惨的哭声。她吓坏了,在半夜裹了被子钻进涯的屋子里。涯,我害怕。
      他眼也不抬,说,乖,我讲故事你听。
      但是片刻之后她就开始欲哭无泪了。因为他吹灭了烛火,兴致勃勃地开始讲鬼故事。

      涯的表演并没有受到多少欢迎。人们赶来听他唱一出影剧,只为了满足旺盛的好奇心,以打发漫长的时光。可是涯不管这些,只要能得到零星的铜板,只要有一个人来听,他可以一直安静地唱下去。等到茉莉也能像模像样地站在绳索上的时候。涯的眼神却彻底地,暗淡下来。
      一大早茉莉就非要随他一起唱。他没有料到她会独自把那一出戏曲唱得那么好。
      她拉着他,像一只蝴蝶一样开始喋喋不休。我们可以把那个孩子变成女孩,我唱旦角,好不好?
      好不好?她焦急地看着他。
      他笑了一下,说,不好。
      他没等她开始辩驳就离开了。他害怕看到她失望的眼神。时间不多了,他对自己说,这是最后的机会。

      倘若到那一天,还是没有一个人记起你,你要怎么办?
      那人冷漠的眼睛,嘲讽的眼神,还在眼前。是紫衣王者,宽袍上有暗色底纹的茉树图案轻轻摇晃。涯清楚这是属于茉树国王者的印记。他隐藏在大殿的帘子后面,微微一笑,涯,孤和你打个赌。你若胜了,孤把这整个茉树国拱手相让。你若败了,所有的麒麟姬都得死。
      那帘子前的一个,青衣王者,早已是笑出声来。
      涯只是愤怒。他想挣扎,早有影卫自地下而来,制住了他不安分的影子。

      这是最后一出戏了。涯在绳索上戚戚地想。他看到茉树国的王已经在人群里出现。影卫早已堵住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麒麟姬凄婉的歌声幽幽地传来。不远处,有官兵押了面容模糊的麒麟姬,从他面前经过。午时一过,或许所有的麒麟姬都要死去了。他笑一笑,看见茉莉推倒了几个影卫气冲冲往这边走来。
      她跳到他面前,问他,你到底瞒了我什么,我是不是很早就认识你。
      涯笑一笑,说,不是。
      他扣了她的手腕,笑,说,唱吧,就按你说的,我唱青衣,你唱花旦。
      她愣了下,很快就笑了起来,她说,好。
      她的笑让涯有一瞬间的恍惚。他想到那一年,他的麒麟姬也是站在绳索上,说,主人,我们把这一出戏唱完,好不好。
      他低头看下面愤怒的人群,笑得异常温柔,他说,好。
      他还记得,她的名字也是茉莉。
      她有一张美到让人窒息的脸,只因这世间,再也不会有麒麟姬,会比她得到更多的爱。

      那一年,走索伶人涯的声名远播在外。但与此同时声名远播的,是他的身边跟着一个叫作茉莉的麒麟姬。她是最下等的麒麟姬,衣衫褴褛,时常沉默。涯习惯沿着树木的阴影行走。这时茉莉走在他的左侧。涯不说话的时候,她也像一只熟睡的鸟儿一样沉默。
      林间的溪水哗哗作响。他们要不时仰望星空,白天观察云朵,夜里解读星象。他们随身的物件稀少,不过是一根绳索,几块滚木。倘若路过村庄,涯会停下来,在参天的古木间拉起绳索,表演那些危险的,玩笑一样的剧目。
      在绳索上表演影剧是茉莉提出的建议。在这之前,涯从未想到戏曲可以以这样的方式表示。后来他迷上了走索伶人这个美妙的称呼。对他来说,伶人是个名字里能听见水声的清妙音节。它代表了他所有的向往和执念。
      可是人们不会管这些,他们迷恋的是他绝妙的唱腔,清浅的声名。他们不会允许一个麒麟姬来侮辱这高雅的艺术。于是涯和茉莉的恋情甚至遭到了王国最伟大君主的阻拦。
      涯还记得,最后那个夜晚,他们在茉树国王宫的花园里唱戏。他们一路嬉闹着闯进了王宫的正殿。于是他们听到了这世间最惊人的秘密。茉莉在惊慌间撞倒了大殿的屏风,于是涯和他的麒麟姬就这样暴露在整个煌王朝最高统治者的面前。十三国的王无一例外地看着这两个不速之客。那一晚,茉树国的鸟兽屏住了呼吸,见证了这最可怕的一个时刻的到来。
      那个秘密是什么,涯已经忘了。他只记得,与麒麟姬有关。他丢失了那晚大部分的记忆,而以往的回忆,却一天天生动起来。那天开始,人们已经永远把他遗忘,甚至是茉莉,也彻底忘记了他。而他却记得与她相处的每一个时刻。

      涯头痛欲裂。但是这一刻他什么也不想了。他只想唱,唱那麒麟姬的故事。在唱的间隙他低着头,微笑着对茉莉说,茉莉,你知道么,这是我师傅的故事。她是个真正的麒麟姬。可她也是这世间最伟大的影剧大师。
      他接着开始唱,他的声音穿过整个茉树国的天空,所有的飞鸟都开始安静地栖息。麒麟姬们都抬起头,远远地看着这个面容清秀的男子。这时她们听到了茉莉的歌声。她的声音里似乎充满了一种空旷的寂静,是紫色天空里的一轮残月,长袖善舞的飞天,有鸟鸣,风声,还有月琴,笛子,号角和战鼓。涯在这样的声音里震惊地抬头,他看见人群里茉树的君主也变了脸色。
      这是属于麒麟姬的歌声。每一个麒麟姬生来就有的记忆。
      据说自十年前起,所有的麒麟姬都忘记了她们的歌声。
      人群骚动起来。与当年一样,他听到了人群里愤怒的声音,他看见客栈里那个胖胖的老板,几天前还对着茉莉美丽的小脸微笑,可是现在,他挥动着手中的石块,用比任何人都要凶猛的力度砸向她。他不明白这是怎么了。这个小城变得如此疯狂,仅仅因为,前一刻她是人,这一刻她是麒麟姬。

      在这一刻,茉莉忽然记起了所有。
      那一年。
      玉师傅死了。
      茉莉记得,在那个影剧的戏班子里,她总是穿一件麻衣,头发简单地挽成一个松松的髻子。是如此温婉的女子,神情优雅,但眼角有皱纹,长发灰黄,分明是过早衰老了。她总是拿一条藤条,在戏班空旷的地面上走来走去,不时在偷懒的学徒背上狠狠敲上一记。但她始终是笑着的。她收养所有流落街头的孩子,几乎用所有的心力来教他们唱曲,为他们织衣衫,抚养他们长大。甚至直到影卫们找到她,把她送上火刑的刑台的那一刻,她依然是微笑着的,笑得如此美。
      那一天的涯,哭得异常凶猛。
      茉莉忽然感到强烈的恨意。那种恨,像是一条小蛇,悄悄钻进她的心里。在她的骨骼间游走,像一道道剧烈的闪电。但这恨,却不是属于她的。她吃惊地看向涯。
      她发现那是属于涯的恨意。
      她不明白她为什么察觉到了涯的恨。
      当天晚上,她在河边打水,一群影卫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她。
      茉莉被带到一间空旷的大殿里,她吃惊地看着面前那棵巨大的树。她从未见过这么庞大的树。树枝桠丛生,无数嫩绿的叶子垂到水面,像一片幽暗的小小树林。树林间开满了或纤弱或绚丽的花朵。他们告诉她这是影树。
      影树靠吸取人们对王朝不利的情绪和记忆,来生长,繁殖,直到死去。他们说。
      那么花呢,那些花,又是什么?她好奇地睁大了眼睛,问。
      那就是麒麟姬吸取的,主人的记忆。影树感应到麒麟姬的记忆,再吸取它们化为己用。他们说。
      茉莉不明白,她听见影卫们在笑。
      小姑娘,你以后就会明白了。
      茉莉吃惊地睁大了眼睛,然后她挥起了小拳头,问他们,你们这群坏蛋,你们想对主人做什么?
      影卫们相视一笑,他们飞快地抓住了挣扎的女孩,给她吃了一片影树的叶子。她昏昏沉沉睡着了。等她醒来的时候,她发现她躺在茉河边,什么都不记得了。

      很多年后他们是走索的伶人,茉莉发现,涯的声音优雅,清浅,美好,可是他唱的戏曲再没有任何感情,他像个美丽却僵硬的偶人,在戏台上唱那些被上演了无数次的曲目,重复着单调的旋律。他似乎忘记了忧伤,整日嬉闹,永远带着不正经的笑容。他甚至再也不记得玉师傅的死亡,以为她只是去向了远方。
      茉莉惊恐,涯是玉师傅最得意的弟子,她不明白他的灵气和记忆都消失在了什么地方。
      一日他们在一个小镇里唱戏,演出结束,涯久久地站在戏台上,一直盯着头顶刺眼的阳光,像一只失语的鸟儿,一动不动。她过去抓他的手,他掌心冰凉,似乎回忆到了很多久远的往事。茉莉吓坏了,她急切地叫他的名字,等他低下头的时候,她发现他眼中有潮湿的水气弥漫。
      茉莉,我是不是忘了很多重要的人,是不是,再也唱不出最好的曲子了?
      茉莉只是沉默,不知该开心还是难过。
      涯的曲子,却是一天天绝妙起来,他用了所有的身心来唱,山间的鸟兽,花朵,远方的渔人,流离的麒麟姬,都来痴痴地听他唱。涯的声名渐渐远传在外,迷倒了尘世间所有的生灵。现在回想起来,茉莉觉得,涯的身上,似乎有些与众不同的东西,至少在那段短暂的时间里,他似乎抵制住了影树的窥探,她察觉不到他的一丝情绪的波动,再没有影卫来寻觅过他。
      然而仅仅五年之后,涯却突然地,又一次失去了他的灵气。王慕名令他进宫演出,他站在绳索上面,神情冰冷,僵硬地唱完了所有的剧目。
      王勃然大怒。屏风后面,他们听见年轻的王在大殿里飞快地行走,说,倘若艺人不能献出最美妙的歌声,匠人不能打造出锋利的剑器,舞姬不能踏出优美的步伐,孤要这麒麟姬有何用!
      陛下,请您息怒。
      在伺官们单薄颤抖的声音中,他们听见另一个王者微笑着说,先天子遗训,麒麟姬若已不能为我所用,杀无赦。
      茉莉吃惊地捂住嘴,听完了所有的秘密。
      两百年前,那人献麒麟姬,原是为了监视百官。后来麒麟姬成为所有人的奴婢,就成了王监视百姓的工具。麒麟姬乃自影树枝干上,截取嫩芽制造,与影树原出一体。她们无意中吸取主人对王朝不满的情绪,影树感应到其情绪,便有影卫前往查探,将她们带至影树前,吞食影树叶片以提取出那段记忆。如此,主人与麒麟姬都不再记得那段回忆。麒麟姬为王除叛乱,消人祸,坐享太平,已身却毫无察觉。两百年后,麒麟姬身份卑微,大都流浪街头,不得人宠爱,王失去民心,大怒,决意要诛杀流离的麒麟姬,以免后患。
      茉莉在屏风后面,身体发冷,想起王国的人,个个都是温顺的面容,麻木,快乐,人人安享太平,几乎没有任何暴动。即使是瘟疫,战争,死亡,离散,也无人落泪。王说,你们该死。于是就得死。不问因由,不问过失,满足而麻木地活着,早已不懂去反抗。
      只因大部分麒麟姬,仍是人们的奴婢。

      茉莉心寒,终于站立不住。
      屏风倒下,两人仓皇地暴露在大殿冰冷的空气里。
      茉莉惊恐。涯却是笑嘻嘻地拉住她,说,对不住,我们好像走错地方了。他硬着头皮想往外走,早有影卫冷冷地挡住了去路。涯讪讪地停住脚步,放弃了抵抗。
      茉莉已经不记得,那日王者们说了什么。她看见满殿的王者面色严肃,像一尾尾苍白的鱼。他们定是在商量着怎么处死他们。她看着他们商量了很久,最后一个个出去了。只留下了茉树国那年轻的王者,森冷地看着他们,说,知道这秘密的人,都得死。
      她被这句话给惊醒了。茉莉不知哪来的勇气,跪倒在他面前,说,陛下,茉莉愿意一死,请陛下放过主人。
      王把目光移至她脸上,饶有兴味地看着面前的女孩。但是涯已经抢先一步,冷冷挡在了她面前。他一手去拉她,笑,你就是茉树国的王?
      伺臣们一阵惊呼,对他的无理表示愤概。但是王笑了起来,制止了他们的骚动,答,是。
      涯扬起下巴,手心已冒出冷汗,却仍是固执地盯住他,你打算怎么杀我们。
      王大笑,但目光森冷,寒气逼人。
      涯抓住茉莉的手,冷冷看着王。
      茉莉不记得王还说了些什么,回忆如此艰难,需要拨开重重海藻,去寻觅水中那模糊的印象。她能想到的,是王后来说,孤不杀你们。涯,你是煌王朝最伟大的影剧大师,孤不愿失去如此优秀的臣子。孤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王的声音如此低沉,像是另一出优雅的剧目,涯,孤会给你们最好的去处。但是涯,孤要惩罚你,你对孤的恨在影树的枝头上开出了最大的花朵,孤在夜里巡视影树,看着那最绚丽的花朵,回想孤在乡间听到的你的戏曲。那些麒麟姬的故事使孤在夜里也不得安宁,几乎落下眼泪。孤要忍着良心的不安才得以入眠。它和孤从小所聆听的教诲是如此相离。涯,孤恨你,还因为如今你在王宫里所唱的曲调是如此索然无味,遗忘使你的曲目失去了灵魂,孤找不到那种曾经撼动孤心灵的东西。所以孤要还你记忆,孤要你永远记得你爱着的人们,继续唱你的曲目。但人们将彻底遗忘你。惟有如此,你才可以唱出最美妙的曲子。涯,孤来和你打个赌,二十年后,倘若你能重新唤醒大煌的子民们对你的热爱,只要有一个人记起你,孤愿将整个茉树国拱手相让。倘若你无法办到,孤会杀掉所有麒麟姬,用你的头颅来陪葬。
      还有茉莉,孤会消除你麒麟姬的气息,在这赌约期间,你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茉莉呆呆地回忆着这一切,眼泪缓缓地掉下来。这一刻,她想起玉师傅说,真正伤心的泪,不是流出来,而是掉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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