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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   长乐二十一年,我在藤花镇一条幽深的巷子里迷了路。见没有人理我,我就拎起衣裙的一角,飞到一棵枯树的枝干上抽抽噎噎地哭。正哭得高兴,却听到树下一个少年清浅的笑声。
      你还要抱着那棵树抱多久?
      我吓一跳,低下头,就看到了一身烟绿色衣衫笑得清清浅浅的藤君。他右手手腕上系了一条浅绿色缎带。那缎带刚从我眼前划过,我就睁大了眼睛,盯着他漂亮的面庞,所有的哭声都被咽回了靠近心脏的地方。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藤君在闹市开了一家绣纺,他把它叫做墟。他说在说这个字的时候,唇瓣微启,每个人都会是欲语还休的样子,会有一些清新的音符掠过唇间。我就眯着眼睛笑眯眯地看着他,看有没有花朵从他的唇角擦过。他的目光却是清清浅浅的,任由我抓了他的衣袖往长街的一角走去。
      穿过几条细瘦的街道,迎面便见到墟典雅的木门。雕满奇异图案的木门上,掩映着一些鲜活的蔓藤。我好奇地伸手去戳,总觉得有水泡在我的指尖破灭。我听到噗的一声响,就有一些透明的水珠飞了起来,一个撞上我的鼻子,一个掠过我苍白的耳朵,还有一些套住了我的指尖,我就咯咯地笑了起来。
      墟是个奇妙的地方。我一进门便被四周悬挂着的绣满暗色文字的绣作惊呆了。它们象帐子一样隔出无数重空间,烟一样透明。其间的摆设影影绰绰,并不分明。藤君在纱灯下坐下来,神情慵懒,看我在那些漂亮的绣作间穿进穿出,欢呼雀跃。
      我扯了扯早已被挂破的衣衫,满怀期待地问他,你可以为我做一件长衫吗,要用纯白的丝线做经线,银线做纬线,织成锦的半臂上,要摸到水流过的痕迹,要可闻到藤花的气息。而且这花香要永不消逝。
      他一笑,整个藤花镇的花朵都要为他倾倒,只听他说,我需要一些材料,还要有足够的时间。

      我成了墟的常客。自从藤君送我回家后,我就不大愿呆在家里了。顾家的回廊太过曲折,庭院太过深广,一个人呆在自己的屋子里,我总是感到寒冷。我就乘夜里偷偷溜出去,光着脚丫在长街上飞跑。我跑得飞快,长长的头发飞起来,像一些纠结着月光的海藻。偶尔出来打更的更夫看见了,都吓得魂飞魄散。他们传说着,藤花镇的街上,有一个长发的女鬼。有时我停下来,故意留给他们一个苍白的背影,然后大笑着跑远。每次我在墟门外的树梢上停下,都会看见藤君在灯下读一本泛黄的册子。我就盯着他漂亮的脸看,可是我来不及把他瞧个清楚,他就来开门了。月光下,他纤细的身影似乎覆盖着一层水纹样薄薄的影子。他笑着向我打招呼,我就毫不客气地直向他扑去。他稳稳地接住我,轻描淡写地避开我的身体。我就恨恨地抓住他的衣袖不放,偶尔也乘机捏一下他的胳膊。他神色依然淡淡的,并不生气。
      我的长衫似乎永远也做不玩。每次我问得急了,他就微笑着用各种理由敷衍过去。我知道那些理由都是借口,于是便开心地没有计较。
      在墟幽暗的空间里,我总会看到一些行踪诡秘的客人。每次客人一来,藤君就会微笑着迎到门前,为他们掀开薄薄的帘子。客人们似乎更喜欢在这里品茶。捧一杯香茶,细细地向藤君说出自己的要求。藤君就安静地聆听。客人的声音很低,那些长短不一的句子撞击着我的耳膜,更像一些模糊的咒语。他们的要求都很奇怪。比如有一位客人,用黑纱蒙了头,声音僵冷,他要藤君用山间的泉水和清晨的花朵做一件最柔软的长袍,摸起来要比少女的肌肤更加柔软。还有一位穿彩衣的女子,要他帮她把她的衣服磨一磨。她说它太硬了,总是硌到她脆弱的骨头,走一走,就会听到叮咚的声音,她担心她可怜的骨头会伤心地碎掉。
      也有不是来订做衣饰的客人,藤君会把他们带进纱帐后一扇轻巧的门后,不知谈些什么。我就悄悄靠近了偷听,却听不到任何声响。许久,门开了,客人满足地出来,怀中大多会抱有一个精巧的小箱子,用轻软的丝带束住。开门的一瞬间,似乎隐隐有鸟雀的叫声传来,听不真切。我踮起脚尖向里面张望,藤君就轻巧地挡在了我的面前,随手把门关上。他漂亮的面容绽开一抹微笑,指尖轻点一下我的鼻子,小歌,你又捣乱。
      他指尖的气息微凉。我很失望,就坐到一旁的灯下独自生气。藤君却只淡淡一笑,并不理会。
      我闲得实在发慌,就夺了他手中的小册子来看。一路翻下去,净是一些古怪的字符,缥缥缈缈的,似有轻烟笼罩,却是一个也不认识。我大叫无聊,把册子丢还给他。他淡淡接过了,含笑看我一眼,继续翻弄。

      天气逐渐转凉。我的长衫依然没有动工的样子。我终于撑不住,逼他为我量体裁衣。他神色依然淡淡的,有些犹豫。我就吵着要去那扇门后。他迟疑一阵,眨一眨眼睛,叹息一声,好吧,我去问一问她们愿不愿意。
      我不知道他说的她们是谁,就见藤君浅绿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我盯着那门上怪异的图案一阵发呆,隐隐又听到一阵鸟雀的叫声。门上是一只似鸟又似兽的生灵,盯久了,我心里一阵发慌。忽然听见一个女孩子清脆的笑声。我又是一呆,就看见一个七彩轻衣的少女从门后走了出来。她蒙着脸,眼睛大大的,倒是漂亮得紧。她向我招了招手,见我不动,就咯咯笑着对我说,进来呀。
      她声音很好听,我就不由自主跟她进门了。
      却是一条长长的走廊,透明的地面下有潺潺的水流,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鱼类在水中游动。走廊的两侧,又是一些形状奇特的图案,绣在一些暗红色的锦缎上,看不清。我正在诧异,那女孩子忽然一笑,拿了块漆黑的长巾来蒙我的眼睛。我心下一阵嘀咕,却没有反抗,任由她牵了我的手往前走。她的手指凉凉的,像十片小小的花瓣。我就笑着问她的名字。她说她叫小楼。然后就不再说话。
      一路上,鸟雀的叫声越发婉转,不时还有兽类的嘶鸣声传来。我疑心我是在山间一条铺满碎石的小径上穿行,很多次我甚至感觉到一只画眉的翅膀掠过我的额头,还有一些带着露水气息的花瓣檫过我的唇角,花粉落在我的鼻子里,弄得我痒痒的,直想笑。可是我光着的脚丫告诉我,我分明是走在一条光滑的长廊里。有几次我差点滑倒,那叫小楼的女孩子就惊叫着来扶我。我问她的问题,她却一概不答,只用咯咯咯的笑声掩盖过去。
      我着实懊恼,正想扯下丝巾,却听见她笑着说,到了。
      我眼前顿时一亮,就看见自己站在一间竹屋里。一屋子的女孩子惊讶地看着我。她们都穿着一身薄如蝉翼的轻衣,薄薄的一层纱遮住了脸,露出大大的眼睛,正围着一张鲜红的锦缎争论不休,见我进来,忽然间安静下来。我数一数,大概有七八个,我就噘起嘴不高兴地问她们,藤君在哪?
      女孩子们就一齐向半敞的窗子外看。
      我走过去,不客气地推开窗子。却突然被悬挂在目光上的这一幅景象惊住。
      竹屋外生了一些奇异的绿色植物,一条细瘦的青石小径延伸向远方。中间一座小桥,被淙淙的溪水划开。不远处一片小小的树林。其间有一些我从未见过的小兽出没。林子里七零八落地分布着一些衣衫轻巧的女孩子。我睁大了眼睛细细地看去,只见一个女孩子手中托了一匹几近透明的锦缎,在上面绣一只羽毛勃发的鸟,她的手指灵巧地穿梭着,就有一种低低的鸟叫声从她指间传来。我疑心是我听错,就慌张地把目光转向另一个女孩子。她神色安静,正在缝一件烟绿色的长衫,却与藤君所穿的那一件极为相似。她缝得很小心,把那长衫轻轻一抖,就有绿色的花朵从针线间落下来。我吓坏了,赶紧把目光转向它处。这一看,就看到了藤君。
      他就在屋角的藤花架下,还是一身如烟似雾的轻衣,正低头去喂一只小动物。见我来,便微笑着把那小毛球拿给我看。我惊奇地接过,就见那小东西白白的绒毛,尖尖的长满羽翎的耳朵,鼻尖一点粉红,却长了一对生满鳞片的翅膀,似鸟又似兽类。它刚落入我手中,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声音竟有如孩童。我一时好奇,便抓了它软软的小爪子来玩。问他,这是什么?
      他抚着腕上淡绿色的缎带,慢悠悠地开口,他说,它叫果然兽,是上古神兽。
      至此我便知道,藤君和那群女孩子,都不是凡人。

      夜里,女孩子们在竹屋里点起了一盏盏纱灯,开始织一些锦缎。灯光柔软,把那些淡色透明的锦缎染得鲜红。小楼在屋子里穿梭着,不时凑过去指点一二。她似乎不同于那些女孩子,不用整日绣那些似乎永远也绣不完的图案,织那些永远也织不完的锦缎。见我好奇地盯着她,她就开始咯咯咯地笑个不住,拿了一条藤条过来,说是要为我量体裁衣。
      不知怎么,我有些害怕她染满紫色蔻丹的指甲,便执意不肯就范。藤君便轻轻挡住我的身体,微笑着要她退下。他的笑依然浅浅的,手腕上淡绿色的缎带在我眼前烟一样划过。
      小楼就咯咯咯地笑着,对那些女孩子招了招手。她们便恭敬地向藤君行了个礼,轻轻地离开了。她们出去的时候,衣缝里有一些浅色的花朵落下来,全无声息。
      我正在发呆,藤君漂亮的面庞已近在眼前。他摸摸我的面颊,温柔地叹息,你最近瘦了一些,穿长衫怕是不好看,不如改天再做吧。
      他的手指凉凉的,我的脸却在一瞬间烧得厉害。我就躲过了他的手指,固执地说,不。我大哥要回来了,三天以后,他会带我离开藤花镇。
      他的手指停在我的肩上,有些僵硬。他从灯光里抬起头来,神色却依然清浅,他说,你要去哪里?
      昆仑墟。
      我微笑着,看他的神色有些疑惑,就故意把手腕上蝴蝶形的图案现出来。我大哥是顾离殇,昆仑墟主人顾离殇。我是他手下众多被称为蝶的暗史之一。我的任务就是诛杀一切对煌王朝不利的妖邪鬼魅。
      可不可以不走?
      他低下头,细碎的头发垂下来遮住眼睛。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便笑眯眯地回他一句,那样我会死得很惨。
      他嗯一声,不知拿了什么物事来量我的胳膊,然后便再无言语。我就一直盯着他漂亮的面庞看,不时配合他的动作动一动身体,抬一抬手。他柔软的长发垂下来,轻缓地掠过我的肩膀,像一株黑色柔软的植物。他的呼吸软软的,像一只幼鸟的羽毛一样掠过我的脖子。我闻到他身上有花朵芬芳的气息。可是他的手指凉凉的,每次他手腕上淡绿色的缎带掠过我的皮肤,我就一阵难受。

      三天的时间里,藤君一直沉默。他总是站在屋角的藤花架下,抚着他手腕上淡绿色的缎带,不知想些什么。他烟绿色的身影越发清冷。月光落下来,覆盖他苍白的影子。我不忍心看他寂寞的样子,便拉了他去喂那只叫作果然的小兽。他淡淡一笑,吩咐我去采藤花。
      我需要采很多很多藤花。我把藤花装满篮子,把花瓶打满泉水,光着脚丫在鹅卵石上跳来跳去。每次我笑嘻嘻地把花篮递到他面前,他就沉着声音说,再来。
      我一笑,就把那些花全倒进溪水里。他明显动容,神色却又在瞬间恢复淡漠。几次反复,他终于忍不住,不动声色地接过篮子,说,去抓一百种鸟儿,每只取下一片羽毛,不可伤了它们。
      我有些疑惑,就问他,这个,和我的长衫有什么关系?
      他微微一笑,神情温和,这是我要做的最好的一件长衫,当然要收集最好的歌喉。
      我只觉头晕,便依言照做。
      我在林中飞快地奔跑,飘来荡去,把那些鸟雀的羽毛轻巧地拂入袖中,甚至没有惊动它们分毫。我开心地把那些五颜六色的羽毛送到藤君面前。他瞟我一眼,看到我光着的脚踝上有淡淡的血迹,叹息一声,鞋子。言罢,安静地走开。
      我偷笑一下,便蹲在他身旁看他把那些藤花羽毛和泉水喂给小兽果然,它哼哼一声,从翅膀上抽出两条透明的丝线来,一根金色,一根纯白,其间有淡淡的花香。我惊讶地看着这奇异的景象,一时竟无法言语。

      三天以后,藤君带我出去。我拿着那件新做好的长衫,等着他向我道别。他垂着眼帘,始终无话。我被蒙着的双眼一阵难受。忽然听见小楼慌张的声音,她的声音很急,像一些被吹散了的水泡。她咚咚咚地跑过来,说外面有个黑衣的客人求见,指名要见顾弦歌顾大小姐。
      可是公子啊,这里有这个人吗?
      我一笑,开心地回答她,是我。
      我可以想象小楼在一瞬间变得呆滞的神情。我一乐,死死攥住藤君微凉的手指,说,走吧,那是我哥。
      来的却不是我哥。一出那扇门,我就感觉不妙。就见一人黑衣黑袍悠闲地坐在那张藤君常坐的椅子上,手指轻轻敲击着藤木椅的边缘,发出铿锵的节奏优美的声音。他手指修长,骨节美好。大理石地面的反光印照在他漂亮的手指上,显以海蓝色。我低了头,只看一眼覆盖住他手腕的衣袖,就惊得说不出话来。那衣袖的边缘绣着一些脉络分明的藤状文字,在幽暗中泛着粼粼的光。我偷偷从眼角看一眼四周,帏帐间那些行迹神秘的客人已在瑟瑟发抖。
      我正想着怎么开口,就听见男人优雅迷人的声音,你就是藤君?
      我一愣,藤君已淡淡一笑,答,是。
      男人的手指安静下来,他拿起那本泛黄的小册子。我就悄悄把视线上移,停驻在他薄而漂亮的嘴唇上。他漂亮的唇瓣翕合,念出一段水气氤氲的文字,那些碎片或花粉飞扬起来,言词间有闪电,有突然飞过的石头,是一些我听不懂的字句。
      藤君的脸色微微一变,又恢复清浅。而那些黑纱蔽面的客人抖得越发厉害。
      男人合上册子,唇角微扬,我又一次想到了我家后院那只狐狸。他说,你获取离书多年,可有参透其中玄机?
      我又是一愣。藤君清冷的面容上已多了一丝悲哀之色,他答,我不能。
      男人忽然沉默。我闭了闭眼睛,开始猜想他下一步的行动。我感觉到,他银黑色漂亮的眼睛应该是在审视那些悬挂在空中的锦缎,他冰冷的目光应该是在吞噬着锦缎上那些植物残骸一样潮湿的文字。许久,我听到他发出低沉而优雅的笑声。他应该也注意到了藤君手腕上那淡绿色的缎带,那笑声就越发藏不住。我的头就变得更加沉重。空气中似乎有一些潜伏的兽类,我甚至已经闻到了它们近在我脖颈间的气息。
      我正在胡思乱想,也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就见他大笑着,长身而起,竟径自推门离去了。
      我猛然惊醒,急急地跟出去,回头一瞧,却见藤君安静地盯着一幅锦缎,不知神游向了何方。
      穿过墟典雅的木门,我听见男人雍容而清浅的笑声,小歌,才一年不见,怎么见了师父竟怕成这样?
      我眨一眨眼睛,慢慢把目光移到他面庞上。惟恐移得太快,一不小心会被他俊美的面庞灼伤眼睛。
note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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