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夫人》何必天

1、桃花夫人

　　樊城刚入冬时，小王爷接到了桃花夫人的来信。送信的是桃素安，昔日被妖怪打到骨头碎掉也不哭的小鬼，此时沉默着，孤身站在大雪中红着眼，小王爷心中一沉，打开信来，果然，这是一封托孤信。

　　桃花夫人是白骨妖，生前执念入骨，死后白骨化妖。世人已知的白骨妖多是穷凶极恶嗜血好杀，桃花夫人却是个例外，是个好心而温柔的妖。

　　她收养了桃素安，还救过包括小王爷在内的无数落魄者。小王爷猜想过她生前定是个大好人，还是十世行善的那种，只是命运多桀，意外横死，才落了妖道。

　　只是今日才知晓，桃花夫人原是楚国楚明皇的元贞皇后，一个诸国皆知的楚国毒妇。

　　她出身低微，幼时因家贫被卖入宫中，只依稀记得阿娘曾叫她贞儿。

　　贞儿在宫中长大，成了皇后的心腹宫女。皇后待她极好，所以当朝中生变，新皇登基，她和其他几个宫人从皇后手中接过了才两岁的小太子，发誓要保护好他。

　　那一年，她十九岁，已是很快可以出宫的年纪。

　　新皇是小太子的叔叔，他有自己的子嗣，所以小太子很快失去了太子之位。所有人都明白废太子的性命仅在新皇的一念之间，待在他的身边不仅看不到未来，还随时可能做他的陪葬品。

　　没有人不怕死，小小的废太子被囚禁在城郊的别院中，目送身边的亲侍一个又一个离开，有的走得决绝，悄无声息地在第二天就不会回应他的召唤。有的先跪倒在他身前，痛哭流涕一番，离开时哭嚎着一步三回头，不见人影后，那哭声似乎还在这空旷阴沉，卫兵林立的别院中回荡，渗人得慌。

　　这时候，年幼的废太子会转身看向身边的其他人，心中暗数还剩下几个，凭着小孩子的本能，庆幸着现在还不是只剩下自己一个人，那些冰冷沉默，一直一直站在屋外看着他的带刀卫兵还不会闯进来。

　　贞儿也很快到了出宫的年纪，她侍奉的皇后还在深宫中自顾不瑕。只要她愿意，她将远离九死一生的宫庭斗争。

　　离开，像其他的宫人一样，逃出这个囚笼，带着多年的积蓄，找一个老实人嫁了，余下的一生都会是平凡而安稳的好日子。

　　但她还是选择了侍奉废太子，当他人走尽，只剩下她时，年幼的废太子一日又一日猜测着她会在明日离去。可一个又一个明日过去了，她却始终还在。

　　废太子终究竟是个小孩子，很快便开始信任她，亲昵地唤她为贞儿。贞儿尽心尽力地守护着他，温柔而恭敬地唤他为小殿下。

　　在这座阴沉森严的院子里，贞儿看着小殿下渐渐长大，明白了自小的恐慌不安从何而来。一个废太子，谁也不知晓他的皇叔会让他活多久，他又将以怎样的方式死去。

　　无数个寂静的深夜，贞儿看着小殿下自梦中惊醒，投入她的怀抱时，连哭泣也是沉默的，不敢惊动屋外的卫兵，于小殿下而言，那些都可能是了结二人性命的刽子手。

　　若他不是废太子，七岁，本该是他最活泼肆意的年纪。可贞儿眼中的小殿下因着那不知是祸是福的早慧，过早地明白了生死之危，过分地安静而阴郁。

　　很长一段时间，小殿下沉默着，不愿开口说话。有一日，贞儿在院中扫雪，小殿下站在石阶上突然开口了，他问道:贞儿，不怕死吗？

　　贞儿见他说话，心中欢喜。她认真地注视着他，笑着回答:怕啊，贞儿自然是怕死的，只是曾答应过皇后，又舍不得殿下。贞儿便绝不会离开。

　　剩下的话，小殿下已不用再问，她已经回答了。

　　在那之后，他仍是安静的，却不再阴郁。待在贞儿的身边，那些盘亘在他心底的死亡阴影像是突然消融的寒冰，寒意犹在，却无所畏惧了。

　　在这座阴沉压抑，连天光也失却明媚的别院中，贞儿一待就是十五年，看着小殿下从乖巧幼童长成翩翩少年。

　　看着他年幼时恐惧于黑夜，难以入眠，她为他温柔地哼唱，安抚他入睡。

　　看着他少年时悲哀于囚禁，几近绝望，她为他执着地起誓，生死不弃。

　　看着他大病垂危，卧床不起，她为他滴水未进，昼夜服侍，哭红了双眼。

　　看着他羡慕墙外万家灯火，欢度佳节，她为他亲酿美酒，月下对饮驱散一院清寒。

　　有太多的事发生在那段暗无天日的囚禁生涯中，而只有贞儿与废太子相依为命。

　　她用温柔拯救了他，使他在历经长年的囚禁后仍未陷入疯狂。

　　漫长的囚禁岁月，二人都以为彼此会一直相守，直至死亡。

　　可世事无常，贞儿花了十五年去守侯的人在十七岁时重新回到了皇宫，以帝王的身份。

　　昔日的废太子成了楚皇，并且一意孤行地封了贞儿为皇后。包括贞儿在内的所有人都觉得新皇病了。

　　一介宫女，且年长帝王十七岁，贞儿成了所有人的眼中钉。

　　她已经三十四岁了，早无半分容色，究竟是施了什么妖法才迷惑住了皇帝。这个问题下至宫奴，上至她曾侍奉的皇后，如今的太后都想知道。

　　所有人都忽略了封后一事是皇帝所下的圣旨。

　　贞儿按太后的意思自守宫门，从不外出，皇帝却常守在殿外。他一日复一日地在殿外守着她，或为她念一首长情的诗，或与她念叨过去的日子，想起二人一起种下的桂花树。那树也入宫了，桂花开时，皇帝亲手做了桂花糕来，宫人递进殿中，她拿起时，还末咬便先笑了起来。

　　她拿起糕点的手，在长年的杂务操劳后，比宫中的老嬷嬷都要更加粗砺，伤痕累累，更别提她历经岁月的容颜了。她问他，贞儿已老，陛下为什么偏要一个半老丑妇呢？

　　殿门外的皇帝回答了他的皇后:当我一无所有时，唯有贞儿要我，不顾生死，为我而老。

　　所以当他成为了皇帝，他只要贞儿当他的皇后。

　　又过了许久，皇帝的爱最终打动了贞儿。她接受他的同时，后宫新进了许多美人。那是太后向贞儿索取的愧疚。

　　一年又一年，皇帝终归是少年心性，年少时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忘却，渐渐地也有了新宠。

　　贞儿从未显露过不高兴，在他面前永远是温柔的。

　　妃子们向来轻视于年老色衰的皇后，在太后的示意下不愿去请安。连宫人们也在窃窃私语，贞儿看在眼中，在皇帝面前却未提及半分。

　　如果不是宠妃下药令贞儿流产，且一生难有子嗣，她会一直当个温柔的人。贞儿一直知晓那孩子是她唯一可能留下的希望。可她的希望最终成了绝望。

　　贞儿在宠妃有孕后，亲自给她灌下了打胎药。此事之后，她继出身低微之后，有了另一个标签，狠毒。

　　人言之所以可畏，就在于说的人多了就成了真的。

　　宫中无故死去的宫奴有人看见是皇后派人扔进湖中的，那些死了皇嗣的妃子们都可去皇帝那里邀怜，不论真凶是谁，只要指认了皇后，皇帝总是格外偏护，近而愧怜于她们。

　　宫人，妃子，朝臣，百姓都像是看见了她杀人的样子，个个都义愤填膺。谁都看不见她杀了那胎儿后的彻夜难眠。

　　皇帝只会去安抚那些出身高贵的妃子们，以此来保护皇后。这样的保护令贞儿恶心至极，她变得疯狂，即使在皇帝面前也永远是痛苦狰狞的模样。

　　她撕掉了自己的温柔，在宫中顶撞太后，打骂妃子。皇帝终于开始怕了她，躲着她。

　　皇帝很长时间没有看见贞儿，她也不愿见他。两年过去，终于有一日，宫人来报，皇后甍了。

　　皇后自焚于皇后殿中，去世后封号元贞，尸骨被葬于帝陵中。不久，皇帝大病一场，濒临死亡，醒来后或因悲伤过度，竟忘却了她。

　　宠妃有惊无险地当了皇后，她去桂花树旁本欲祭拜贞儿一番，却又回想起，她早命术士将对方挫骨扬灰了。

　　在太后与宠妃眼中，贞儿是个傻子，她唯一聪明的是:一个根基未稳的皇帝若执意让朝臣跪拜一个宫奴出身的皇后，那么他的皇位便不会安稳，废太子有幸能翻身，可失去皇位的皇帝是万万不得善终的。

　　皇帝在太后与妃子面前装傻示好，刻意伤害贞儿，是想保护她。而贞儿甘愿被骗，与皇帝决裂，亦是想让他放手。

　　皇帝护不住她又不愿废后，促进了太后向贞儿下毒的决心，只需将朝臣与皇帝的对持僵局告知一二，每日太后宫中那杯请安茶，贞儿总是一饮而尽。

　　在这深宫，贞儿只相信太后不会害皇帝。所以可以听话地除去宠妃之子，以防外戚干政。所以明知茶中有毒，仍甘之如饴。她舍不得她护了一辈子的人再度受制于人，包括自己，也不行。

　　贞儿死于封后的第五年，但她不是死于中毒，而是被等不及的宠妃亲手掐死，她死前死死望着宫门，却再看不见她的小殿下。

　　宠妃制造了皇后自焚的假象，把贞儿的尸骨埋在桂花树下，命术士处理掉，术士却私下将尸骨送至冥城。

　　十五年后，贞儿化为貌若桃花的白骨妖，逃离了冥城，回到了楚国帝都。这时候，当年的宠妃已是废后，楚明皇新娶了貌美贤后。

　　往后数十年，楚明皇励精图治，中兴帝国，扬威于九州诸国。他的一生经历无数艰险，但都化险为夷，最终帝业有成。最为世人歌颂的是他一生专情于贤后，帝后恩爱，羡煞世间有情人。

　　楚明皇的一生圆满至极，除却了他最初的元贞皇后，他几乎完美。

　　楚国皇宫中，楚皇长命百岁，活了一百零三岁。宫外有个美貌的白骨妖以守城大将的身份，守卫了皇城六十六年。

　　楚明皇驾崩那日，桃花夫人随着自己的执念一同消散了。

　　“桃花夫人本名叫贞儿啊……”小王爷死命按住了想去闯帝陵的桃素安，道:“若是这样，你不用去帝陵糟蹋帝王骨了。”

　　“死女人！你给我放手！我手折了！折了！痛痛痛痛痛！”

　　“你知道楚明皇的贤后是怎么选出来的吗？由国师亲自占卜推算三年有余，寻遍六国方得一女。”

　　“他怎么选的关我屁事！师尊死了啊！灰飞烟灭！！！狗皇帝害了她，我绝不放过他！你要有点良心就别管这事！”

　　“她的生辰是你师尊的忌日，单名一个贞字。他并非绝情，只是弄错了。”

　　世人皆有轮回，楚明皇等错了人。

　　而这一世桃花夫人以妖身殒落，已无来世。可惜她再不能知晓，她守的那位，初心从未改变。

　　屋外大雪，桃素安的哭声吵极了，小王爷的心也沉重极了。那么好的桃花夫人，再也不能江上共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