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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更吹落、星如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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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府的汽车驶过长街,席卷着栀子花香的风吹来,掀起同栀子花一般洁白的车窗帘。

      沈却羡稍偏了头,看见青梅颜色的衣摆。那人正从前边停下的汽车上下来,是哪家的公子?他好似不认识,又好似有些识得。

      他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家府上今晨派去火车站接人的汽车,汽车就停在自家门前。

      “那人……”沈却羡坐在后座,说话时稍前倾了身子,是对开车的阿易说话。

      三月后沈府阿妹出嫁,出嫁后又回门。沈却羡这个当兄长的为讨阿妹欢心,花重金请了云津港有名的烟火工匠来。

      他大概知道那位就是请来的工匠师傅,但是他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了。待会儿在门前碰见了,非得打招呼,所以他想问问阿易,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没等阿易回话,甚至没等他自个儿把话说完,沈却羡便靠在了座位上,自顾自地道了一句:“想起来了,是叫陆寻鱼。”

      阿易道:“爷,你记得这么清楚,还问我做什么?又不是书婚帖,还非得问旁的人确认一遍。”

      沈却羡没有想到那位陆寻鱼这么年轻,二十出头的年岁,看起来稚嫩。穿一身青梅颜色的长袍,像把春日里的碧绿江水拿来染布,手里提一个柳藤的箱子,襟上别一个银的、圆的眼镜。倒不是沈却羡盯着他不放,是他襟上那个眼镜反射出太阳光,晃了他一下。

      沈却羡觉得那眼镜就像是陆寻鱼从《聊斋志异》里偷出来的东西,就是有点儿摄人心魄的意思。
      陆寻鱼人长得精瘦,此时在沈府门前站定,仿佛一棵青梅树。

      车停,栀子花的香气愈浓,沈却羡下了车,想要喊他一声,却发现陆寻鱼正转了头,眯着眼睛看他。

      他拿不准他是谁,眯着眼睛的模样有点像方睡醒的猫。

      他是工匠师傅,沈却羡本应喊他一声陆老板,这也是他在商场上说惯了的称呼。若要有些古意,沈却羡还可以喊他陆师傅。

      但是他年轻,又那样儒雅。

      于是沈却羡喊他:“陆先生。”

      陆先生这时才知道他是谁,恭恭敬敬的伸出手来,唤了一声:“沈老板。”

      两手相握的时候,沈却羡看见他长袖遮掩下、很细瘦的手腕。

      陆寻鱼跟在沈却羡身后进门,在跨过门槛的时候,他摘下衣襟上的眼睛,站定了看了看。待看清楚了,才放下眼镜,随沈却羡进去。

      其实沈却羡是想伸手拉他的,但是垂眸看见他脚上一双蓝布的鞋,一时间就走了神。

      他的布鞋鞋底真软,走起路来没有声响。沈却羡想,不像自己的皮鞋。

      沈却羡背着手走进去,用自己在商场博弈过许多年的脑子想了想,很容易就想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一个聪明人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很明白。

      /

      陆寻鱼是云津港有名的工匠师傅,教他手艺的师傅过世之后,云津港的烟火便由他一家独做。

      大总统府上的千金出嫁时请过他,某位将军做寿时也请过他。他有的时候是陆师傅,有的时候是陆老板,因年岁小些,有的时候还是小陆。

      陆先生。

      他在心里将这三个字翻来覆去的念,他怎么会这样喊他?

      陆寻鱼揉了揉眉心,定下心神,戴上了眼镜,挽袖、研墨、提笔、写字。

      他带来的那个柳藤箱子,里边只装了些换洗衣裳罢了。做烟火的材料,还要让请他来的人家置办。

      拢共写了两页纸。陆寻鱼摘下眼镜,拿起纸张出了房门。

      方才领他来的小厮已经不见了人影,他眯着眼睛在周遭转了两圈也没能找见,便是连一个人也没碰见。

      他再信步向前,又看见前边是一片林子,浓淡深浅的绿颜色。其中一个石亭,仿佛有个人站在石亭中,却似是枝叶之间藏了一个人。

      他看得不大清,伸手去摸衣襟,却发现眼镜被他落在房里了。

      再向前走了两步,有人唤他:“陆先生。”

      于是陆先生走过去,能这样喊他的,果真是沈却羡。

      陆寻鱼对上他,莫名的有些紧张,将手中的两页纸递给他,像是让私塾夫子看文章的学生:“这是要用的东西,劳府上置办。”

      “好。”沈却羡接了纸,他此时只着一身雪白的衬衣,西服外套被搭在身后垂下来的树枝上。他低头去看,并不是看他要的什么,只是看他的字,瘦硬风骨,像黄庭坚的“风流犹拍古人肩”①。

      领口的两颗扣子不扣,袖子也折上去。沈却羡一抬手,从垂下来的树枝上摘了一个果子丢给站在对面的陆寻鱼。

      “这个很配陆先生。”

      陆寻鱼看东西看得不清楚,反应过来的时候,那果子扑的一下就打在了他的衣襟上,摔在地上骨碌碌的滚走了。

      他只看见是绿颜色的圆果子,原以为是青杏。俯下身去捡起来,直到指尖触到上边的绒毛,他才知道,原来是青梅。

      那头儿沈却羡正懊恼着,怎么就忘了这个人看东西看不清的毛病,转头又给他摘了一个果子。

      他一边走过去,一边将新摘的果子放在手心中揉搓,待那果子在手心转过两圈,绒毛全都脱了,沈却羡也就走到他面前了。

      他将果子递给他。

      陆寻鱼愣了一会儿,教沈却羡想起前几日玩的照相机。陆先生这个人就像是一台照相机,似乎需要一些时间来对焦,然后才能看得清。

      他正想着要怎么开口跟陆先生说这玩笑话,陆寻鱼道了一声谢便伸手将果子接过去了。

      再然后陆寻鱼就被酸倒了牙。

      沈却羡忍住笑,却不知道那笑意早自眼中流出:“改日请先生食梅子汤。”

      后来陆寻鱼走了,沈却羡转身去拿自己搭在树枝上的西服外套,树枝弹回去,打在茂密的枝叶上,发出几声簇簇的响声。

      沈却羡觉得自己彻底栽了,他做生意这么多年,第一次有这种预感。

      /

      沈却羡亲自帮他置办要用的东西,随从的阿易说:“爷,这又不是下聘,每样东西都买三五倍多,您是仗着自己给的钱多,要累死陆老板?”

      置办好了东西,沈却羡悄悄去看陆寻鱼做活儿。

      青年人坐在屋檐下,戴着眼镜,两条腿长长的伸出去架在地上。因常要接触火药之类的东西,便用一块白布蒙住脸。

      那白布不怎么透气,天气又热,他做一会儿活就要把布摘下来透透气。

      鬓角的汗水在太阳底下亮晶晶的。

      他原本想着偷偷去看他几遭,等到日后成了事,自己再佯装不经意间提起那多次深情款款的凝视,陆先生肯定感动得不行。

      但他没想到自己才去了第一回,就忍不住跑过去和他说话。

      沈老板的算计,头一回就没能成功。

      “陆先生?”

      陆寻鱼抬头看他,又是看了他一会儿,才道:“沈老板。”

      “我来——”人家分明还没有问他来做什么,沈却羡却先露了怯,再向前走了两步,陆寻鱼的目光在他看来就像是步步紧逼。他仿佛七步成诗般想好了借口,“我来请陆先生食梅子汤。”

      可是梅子汤在哪?

      沈却羡转头,朗声喊道:“阿易,你怎么这么懒?让你弄的梅子汤好了没有?”

      阿易将梅子汤送过来的时候,低声对沈却羡抱怨:“爷,两碗梅子汤个罢了,又不是学洋人去教堂结婚没钻戒,你急什么?”

      沈却羡不理他,端着梅子汤就回了陆寻鱼的院子。

      碗里的冰块与瓷碗相击,发出叮咚的声响。

      陆寻鱼解下面上防尘的白布,站起来道了一声谢。

      两个人并肩坐在屋檐下食梅子汤,沈却羡刻意用瓷勺搅弄碗中汤水,发出很好听的声音。

      他想,这个人看东西看的不大清楚,大概是能听清楚的。

      沈却羡吃完了梅子汤,随手放下碗,去看陆寻鱼做好的烟花筒子,每个纸筒上边有纸贴着,纸上写着红杏枝头、慢落莲一类的词,表示烟火的名字。

      沈却羡看了一会儿,转头去看陆寻鱼,他仍不紧不慢的吃着梅子汤,眼神放空,一直到天边的微云。

      沈却羡道:“陆先生可以制别的烟火么?”

      陆寻鱼的目光从天边微云转到他身上:“沈老板想要什么?”

      “我出几个词,陆先生来做,可使得?”

      陆寻鱼捧着碗,点了点头:“沈老板请说。”

      “第一个词是,缘木寻鱼。”沈却羡很小心的抬眸看他,定定的看着他,“还有一个词是,临渊却羡。”

      陆寻鱼低头,饮了半口的梅子汤。

      沈却羡坐回他身边,问道:“陆先生方才与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沈先生想要什么?”不自觉的,老板一词就改成了先生。

      “沈先生要你。”

      /

      三月后沈府嫁妹,三日后沈小妹回门,晚间放了烟火,出自云津港最有名的大师傅陆寻鱼的手。

      自家妹妹与妹夫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沈却羡摸了摸鼻尖,很自觉的就退出去了。

      陆寻鱼坐在屋檐下,身边点一只小小的蜡烛,并不抬头去看天。

      沈却羡在他身边坐下:“你自己做出来的东西,你怎么不看?”

      “从前抽大烟抽坏了眼睛,一个洋人朋友告诉我不要贪看烟火。”

      “那我讲给你听好不好?”

      陆寻鱼很好笑的看着他:“我自己做出来的东西,我能不知道是什么模样的?”

      于是没有什么话可说,半晌之后沈却羡道:“你要不要留下来?以后沈府……可能也没有什么喜事要放烟火,但是你要不要留下来?”

      陆寻鱼却摇头:“太平年才有用处的东西,我不做了,此后都不做烟火了。”

      “那你是参军,还是留洋?”

      “我……”

      沈却羡忽然问他:“你要不要食梅子汤?”

      ①.这里双关了,首先是黄庭坚的诗瘦硬,然后才是那一句“风流犹拍古人肩”(《定风波》),这里“断章取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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