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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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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回去就找人问了修路的事,人人都看神经病一样看他,开什么玩笑?修路?这什么年月,饭都吃不饱还修路?你若说门口的路也就罢了,还山路?这不是痴人说梦呢吧。
青年也不恼,照样乐呵呵的,愚公移山也说不可能,人不照样搬山开路?不试试怎知不可能?
青年就借了车,扛了锨,不顾周围的劝阻、漠视、嘲讽,该挖就挖,该填的填,虽进展不大,可能修一米是一米,面对这望不到头的工作量,青年是毫不气馁,干劲十足。
只是这路还没修上多久,小师父就给他送了个大礼。
雪下了两天,青年寻思着一阵子没进山了,等雪停了找个天好的日子上山瞧瞧,还没等他上山,小师父就冒着大雪下了山,带着一身风雪进了门,背上背了个大筐,一张小脸冻的青紫。
青年随手拿个毛巾拍掉他一身的雪,赶紧给他倒水驱寒,他也没接,把筐卸下来小心的放到桌上,筐的盖子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干草,他把干草扔到地上,打开筐。
“我瞅瞅,又给我送什么礼了?”青年围上去,“值当你冒着大雪下山。”
筐里铺着个蓝灰色的旧垫子,垫子上是个红布碎花的小褥子,很新,很软,小师父小心的把褥子的一角掀开,青年惊着了,里面竟包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他抖着手指着娃娃,话都说不利索了,“这这这哪来的?”
小师父搓了搓冻僵的手,在炉子上烘热乎了,才小心的把娃娃抱出来,坐到炉子旁取暖,“人给送到山上的,早上听见在门口哭才发现。”
“不是,我说你们山上风水怎么回事,人怎么都把孩子往你们那送,你一个,你师弟一个,这又一个,以前不知道还多少个,送子庙啊?”
青年凑过去好奇的看小娃娃,睡的正香,倒是白白胖胖的,看这小褥子也不像是穷苦人家的,“那你抱下来干嘛?给我?”
小师父抿紧了嘴,看着他不说话,小眼神可怜的人心都化了,可现在这种状况,青年要是可怜了他,就没人可怜自己了。
“。。。。。。”青年不可置信,“真给我?!”
“不是,你怎么想的和尚你给我说说,我一个大老爷们儿,我婚都没结过,我能养个孩子?玩呢?别给我装啊,合着扮猪吃我这老虎?你开什么玩笑呢?你们怎么不放山上养着,一个是赶,两个也是放,你们不都养出经验了吗。”
小师父一脸为难,“这是个女娃娃。”
“。。。。。。”
“师兄说让你看着给她寻一个好人家,善待她。”
“你们说的倒是轻巧,上牙一碰下牙,这送给谁啊,又不是个阿猫阿狗的,随便给口吃的就能活,这是个人啊,你自己说,现在谁家还能匀出口饭多张嘴啊。”
“你。”
“。。。。。。你信不信我抽你?!”
青年说归说,还是把孩子从他手里接过,姿势僵硬的把娃娃抱在怀里,动也不敢动,“我说什么来着,你就吃定我了,我养你还得养她,欺负人是吧?这样抱行吗?”
“我也不知道,不哭就行了。”
青年就这么托着,轻飘飘的,软的不敢用力气,心也跟着软成了一团,嘴里说着狠话眉眼却都是笑的。
看着娃娃睡熟的小脸,想着当年小师父送上山应该也这么大点吧?小小的软软的一团,这么小爹妈就不要了,也是可怜。
“哎,你说,这不是你妹妹吧?要不怎么都往你们那送,什么传统,还送出经验了?男孩子也就算了,女孩子送和尚庙算怎么回事儿,依我说,送也得往尼姑庵送,是吧,是不是走错门了?”
小师父拍他,“别胡说。”
“保不齐还真是,我瞅着怎么越看跟你越像?哎呦喂,你说我这什么命啊,养了你还得养你妹妹。”
“你养她?”
青年一时嘴秃噜,赶紧打住,“哎哎哎,别介,我就说说,我能养她?我养你都费劲我再养她还让不让我活了。”
小师父有些失落,“那怎么办?要是送了人,是不是就见不着了?她会不会挨打挨骂没饭吃?不会转手给卖了吧?”
“啧,你想什么呢?哪那么多坏人,现在可是新社会,再说了,一个女娃娃也卖不上好价钱,哎哎哎,我瞎说的,你还急眼了,得,我给寻一个靠谱的还不成吗?你啊,把心放肚子里,安安生生的,踏踏实实的。”
青年是这么说的,可做起来没那么容易,孩子在家养了一个多礼拜才寻着一个靠谱的人家,两口没儿没女,对孩子是越看越喜欢,说着就要把娃娃抱走,真到跟前了青年反倒不舍了,好歹还相处了一个多礼拜,猫啊狗啊的还有感情呢,别说是个人了,心里顿时没着没落的不是滋味,仿佛心电感应一般,本来好好的娃娃,两口刚抱出门口,哇的一声哭的哄不住,青年急了,心疼了,不舍了,上前接过娃娃,到了他怀里娃娃是不哭了,带着眼泪笑的咯咯的,冲着他咬指头,别提多可爱了,人家一看好了接过去要抱走,刚一换了人又开始哭,怎么都哄不住,最后青年一狠心,哭吧,哭吧,哭一会就好了。
随着小娃娃的哭声越来越远,青年的心啊跟着越揪越劲。
不过短短一个礼拜,能有多少感情?过两天就好了,青年就这么安慰自己,天黑了,青年饭也没胃口吃,躺到床上装死,翻身的时候胳膊甩到旁边心里惊了一下,连忙坐起身去看有没有压到娃娃,可身边一空,心也跟着空落落的,脑子里耳边全是娃娃抱走的时候的哭声,扎心挠肺的,平时这个时候该是给娃娃喂糊糊了,也不知道她吃上了没。
外面雪越下越大,跟娃娃第一天来时一样,小小的一团放在背筐里,或许是彼此投缘?那娃娃睁开眼睛就是笑呵呵的,这几日里也是不哭不闹的很听话,青年还想,这么乖的孩子谁家那么狠的心,怎么就舍得丢弃?
对啊,这么乖的孩子怎么舍得?
青年起身套上棉袄,拿着灯出了门。
再回来怀里多了个花褥子,包的严严实实的,风吹不着雪淋不着,褥子里娃娃的一张小脸红扑扑的,哭的嘶哑的嗓子笑起来还是咯咯的。
“闺女啊,你爹我错了,以后啊咱爷儿俩过,成不?”
青年微凉的手指轻轻戳娃娃的脸蛋。
姑娘笑的乐呵呵的。
往后啊,再上山青年就不寂寞了,背着姑娘作伴,后来姑娘也大了,不用背了,自己都能跑了。
姑娘被青年纵的淘气的跟个小子似的,天不怕地不怕,进了寺庙跟进自己家一样,凶神恶煞的罗汉堂都敢一个人呆,常常青年一个转身就找不见了人。
往日里小师父都是盼着青年上山,现在更是盼着青年带着姑娘上山。
这日青年独自一个人来的,小师父许久不见姑娘有些想念,没见着姑娘不免有些失望。
“我没带她上来,”青年把带过来的东西交给小师父,仔细交代着,“好一阵子了,这山下不太平,学校也都停了,一群屁大小子姑娘的个个跟吃了鸡血似的,喊着口号,我瞅着又是烧又是砸的,眼瞅着怪瘆得慌,到处都是大字报,批斗什么的,你们这儿也注意着点,我打听了,就和尚尼姑什么的也给划了成分,虽说这地儿平日里没什么人来,可也不是个多僻静的地儿,得小心着点儿,平日里把门都给关好,没事儿也别下山,这一段儿我上山可能没那么勤,缺东西了给我捎个信儿我给你们送上来。”
小师父点头,“你呢?你没事儿吧。”
他也从山民口里听了点,虽闹不明白因为什么,就记住了到处乱抓人,心里一直记挂着青年。
“我没事儿,你甭担心我。”
青年临走又嘱咐了一遍,“那成,我今儿就不在这歇了,还得下山,晚上他们还要开什么批斗会,要是发现我没在怕会说事儿,看见生人别开门听见没。”
小师父没经历过事儿,不知道轻重,青年就怕他们不当回事儿,成天是提心吊胆的。
没多久,青年的担心就应验了。
无相惊慌失措的找上了门,小孩儿就没经历过比吃不饱更严重的事儿,连哭都忘了怎么回事儿,吓得除了抖还是抖,青年问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我师兄被坏人绑走了,他们让我偷跑出来找你。”
青年头一蒙一屁股坐到地上,恍惚片刻稳住心神,不能慌。
“师兄,”无相一直称呼他师兄来着,他抓住青年的手,“你会救出他们的对吗?”
青年盯着无相看了片刻,然后站起来从柜子里扒拉件衣服给无相换上,又找了顶帽子给他扣到头上,“你信我吗?”
无相点点头。
“好孩子,你信我就听我的,在我这儿安心先住下来,出去别说你是和尚,最好也别出去,就待在家里跟丫头玩,碰见了生人能不开口就不开口,躲不过就说是我远方的表弟,你放心,我肯定把你师兄们好好带回来的。”
青年把俩孩子在家安顿好,急里慌忙的出去打听小师父的下落,能关人的地儿统共就那么几处,要说找也好找,可找到了却是见不到,青年急也是没办法,好在知道人现在安然无恙。
再次见到小师父是在批斗会上,一排跪了十来个人,小师父和师兄跪在最中间,大冷的天光着上身,身上冻的泛着青紫,脖子里挂着个牌子,麻绳都磨出了一圈血痕,被两个人摁着肩膀,头上带着报纸糊的高帽子,脸上涂的白乎乎的,眼睛周围涂着黑眼圈,嘴巴一圈抹着怪异的红颜色,跟阴间的黑白无常似的,众目睽睽之下,一点尊严都没有,身上丢着烂菜叶,吐的口水,小师父一双眼里满是恐惧和无措,浑身都在发抖,青年多一秒都没呆下去,转身的那一刻眼泪就掉了下来。
他们本是佛门清净之地与世无争的僧人,与人为善,乐善好施,看不得一点人间疾苦,宁肯自己少吃一口也要接济山里饿肚子的村民,那么好的人,怎么就受这罪受这委屈?
这特么什么世道!
青年想上山去问问他们日夜虔诚供奉的佛祖,不是渡众生苦难吗?现在你的弟子就处在水深火热的人间炼狱之中,你渡啊?!
从此青年再不信佛。
一场又一场的批斗会,小师父从最初的恐惧渐渐的麻木,任人辱骂鞭打,和他师兄一遍又一遍的诵着经文。
青年寻着机会见到他的时候,昔日清亮的双目黯然无神,身上套着个麻袋,从胳膊上淘了两个洞,这天寒地冻的和光着没什么区别,青年转身红了眼眶,脱下身上的棉袄给他披上,小师父挣扎着退缩不让他碰,一双鞋磨的露着两个肿着的脚指头,没有知觉的在地上来回的蹭,青年哑着嗓子一遍遍唤他,“惹尘,惹尘?和尚,是我,你这和尚怎么连我都不认得了?”唤了半天小师父才辨认出他,张口就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青年捧着他脸,指腹抹去他脸上的泪,小声哄劝着,“不哭,和尚不哭,饿坏了吧,我给你带了吃的。”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这世上到底怎么了?”哭声里带着质问。
小师父紧紧抓着他的衣襟,指甲都抓出了白印,“你带我回家的是吗,我害怕,求求你带我回去好不好?”
“好,乖,听话,你再等我两天,听话啊。”
小师父的手死死的抓着他,“我想回家,你带我回去。”
“和尚听话,你先松手,我一定带你回去。”
“不要,我不要,不要,你不要我了吗?”
“要你要你,和尚听话啊。”
青年狠着心一根一根的掰开他的手指,眼泪一颗一颗的砸在他手背上,滚烫的灼伤人心。
小师父就这么看着他一步一步离开,头也没回。
小师父信他,在他心里青年是顶厉害的人,他说带他走,就一定能把他带走的。
两天又两天,小师父眼巴巴的等了又等,在绝望前给自己一个又一个的希望,最终也没能等到。
在那个自顾不暇的年代能指望谁?青年一个厨子救人都不敢大张旗鼓的找门路,他承认他怕,不是怕自己出事儿,而是他出事儿了屋里那俩小的怎么办?
青年第一次为了自己的懦弱羞耻,如果是以前一个人的时候他大可以不管不顾的冲过去,打也好,抢也好,哪怕是跟着一块被批斗都无所谓,那也比一个人在这里瞻前顾后,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受罪自己心里受煎熬的好。
青年疯了一样四处求人想办法,还是晚了一步,师兄没了,小师父带回家的时候折磨的就剩下口气。
卫生站的大夫成分不好也被拉出去劳教了,青年让俩小的看着他,自己连夜跑到山里的一个老中医那连求带跪的请了出来,算是给他保住了条命。
小师父昏睡了小半个月才醒,浑浑噩噩的睁开眼,对上青年一张憔悴不堪的脸和满头白发。
“和尚,和尚?不怕了,回来了,咱们回家了。”
小师父张了张嘴,青年过去把他抱在怀里,凑近了些。
“我。。。就知道。。。。你会来接。。。我的。”
青年鼻子一酸差点没掉泪,“我来晚了,对不住你了,让你遭罪了。”
“我一直等,一。。。。直等,你一直。。。。。不来。”
“对不起,对不起,怪我,都怪我,怪我没本事,保护不了你,对不起。”
“我一点也不怕,我就是。。。。。想见你,我怕我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你,我想出来找你,我知道你一定。。会来带我走。”
“都过去了,不怕了和尚,我带你走,咱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小师父摇头,眼泪从眼角滚落,“走不了了,哪也走不了。”
“走的了,你想去哪我们就去哪,我再不把你丢下了。”
“送我回去吧,我该回寺里了,师兄没了,只有我。。。。能守着寺院了,那是。。。师父的命,我不能丢了,师父的命我得守着。”
青年抹了下眼角,抽了抽鼻子,“成,都听你的,咱回寺里。”
小师父断了腿,青年就背了一路把他背上了山,这一去就是几年,小师父守着青灯古佛,青年守着小师父。
那一场浩劫之后小师父沉稳了很多,笑的少了,发呆冥想的时间多了,倒是有了些参透世事的高僧架势,后来几年偶尔也会有人上山寻疑解惑,青年是能挡就挡,那一场浩劫让他心有余悸,小师父倒是来者不拒,为人解疑答惑。
青年不信佛,且抱有怨言,自然不理解那些信徒,经常嗤之以鼻,“你是天天诵经了也没见谁护着你过,腿该断不照样断?天底下人多了,他还能都顾得周全?”
“佛不渡人人自渡。”
“反正啊,我这辈子算是看透了,就我在这儿住了这么久也没跟他处出感情来,跟你们的佛祖啊,没缘分!”
“无缘又怎么能入了这佛门呢?”
“啧,你啊也别跟我说这些,该不信我还是不信,那啥我去给你们做饭,一会你念完经过去吃饭我就不叫你了。”
青年跟他姑娘住在后院,厨房旁边收拾了间屋子俩人住着,后山的地他给拾捯了出来,种些粮食菜,日子倒也勉强过的下去。
那时候姑娘小还好说,眼瞅着一天天大了,上学的年纪早过了,青年不得不急了,虽然小师父教她认字读书,可毕竟不是正经教育。
思前想后了许久不得不跟小师父商量。
“你要下山?”念珠停顿了下又继续捻动。
“我们在这儿也住了几年,我是无所谓,可姑娘大了总不是办法,你觉着呢?”青年也是考虑了好久。
他们本就不属于这里,小师父早就想到了会有这么一天,“哪天走我送你。”
“不用,不用,你腿不好,”青年原以为小师父会跟以前一样哭啼啼的闹上一场,没成想他那么痛快的就答应了,心里反倒是空落落的不是滋味,有失落,也有不舍,“我回去之后有空会常来看你们,需要啥东西捎信给我,我给你们送上来。”
大病初愈之后小师父再没像以前一样哭着鼻子讨要过东西,一夕之间长大了许多,跟无妄师兄是越来越像,青年倒时常怀念他以前的样子。
跟他讨要吃的,要他养活时候的理直气壮,那样一个单纯的小师父被他给生生扼杀了,青年在山上的这些年没有一日心安过。
天冷了之后小师父的腿一直疼,青年每天都给用热水泡脚,他把取暖的炉子往一边挪开,抬起小师父的伤腿擦干净水渍,放到自己腿上轻轻揉捏,“和尚啊,这些年你怨过我吗?”
小师父笑了笑,伸出手想轻轻抚他不再年轻的脸,最后落到青年头上,挑起一缕头发,“这话该我问你才是,你这些年可曾怨过我?”
“怨你?”
“对,怨我,怨我让你大好年华跟这青灯古寺为伴,怨我耽误你娶妻生子共享天伦,怨我让你背井离乡有家不能回,怨我让你年纪轻轻却白了这满头发,我初见你的时候是那样意气风发,现在却谨小慎微惶惶度日,这些都是我强加到你身上的,你不该过这样的生活,你怨我吗?”
青年嗤的笑了,“你这和尚啊,说的跟我多不情愿似的,我怨你干嘛?现在不好吗?有你给我作伴,下个棋,说说话,我挺满意的,再说了,你还送我那么漂亮一姑娘,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啊?”
“你不怨我,我又怎会怨你?即使没有你我这腿就不会断了?没有你我可能早就魂归极乐哪还能偷来这几年的闲适生活?”
“和尚啊,实话说,就这么走了,我心里挺不落忍的,我不放心你们。”
“没有你之前我们不照样过了,不碍事,走吧,我还等着你给我修路,就我现在这腿,你若是不给我修路,恐怕我今后也别想再下山了。”
“不会,我给你保证和尚。”
“我信你。”
一直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