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鬼》无识妄人

24、青玉案

　　离去的路上，仍旧由明月为他们领路，她沉默无言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
　　在下行的脚步叩击在木质楼梯而发出的沉重响声中，陈平洛貌似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道：“那位香缇……你们的阁主，给人的信物通常是固定的吗？”
　　“并不是，阁主大人给出的信物大抵都是兴起时在身边随手拿取的，从来不会看是什么。”
　　“例如……同心结？”陈平洛又问。
　　“同心结的话，大概是阁主大人手上刚好在编便直接给出去了吧。有的贵客还得到过阁主大人绣了半幅的刺绣，甚至是折了角的春闺秘书。”说到这里，连明月都忍不住偷偷笑起来。
　　“原来如此吗。”问完这些陈平洛郁结的心思才稍微好一点，偏头去看徐昭和，发现对方也正好在看他，忽的又生出窘迫感来，不由摸上鼻梁。
　　令人头皮微麻的木板咯吱声响在耳畔，陈平洛似乎是听见了一声轻轻的叹气，随后是徐昭和的声音：“道长，为什么没有同我说你的情况？”
　　陈平洛不假思索道：“因为并不重要。”
　　“不重要？说的是你的伤势，还是我的心情？”
　　这问话像是难住了陈平洛，他蔫头耷脑半晌才道：“……是我不重要，并非是你。”
　　陈平洛的回答果然让徐昭和眉间起了浅淡的沟壑：“我和你有什么不同？如果你因此遭遇不测，我会生出多余的情绪的。”徐昭和说罢，也许是怕陈平洛误会其中的意思，补充道：“比如说，愧疚。”
　　能让陈平洛做出改变的也许仅有徐昭和，但在某些方面，陈平洛执拗地可怕。此时他垂眼模样乖顺地应下徐昭和的话：“我明白，我是不会让师兄担忧的。”
　　徐昭和大概摸透现在的陈平洛的脾性了，这类的言语都会变成口头白话，陈平洛心里所坚持的那一套极端想法不会真正改变。正如陈平洛自己所说，对于他自己来说陈平洛这个存在并不重要，仿佛“陈平洛”必须依靠他口中的那个师兄徐昭和而生。
　　徐昭和很肯定所谓的师兄不可能是他，虽无法确认陈平洛如今的模样是真实或伪装，他的负面情绪依旧找到了正确的诱因。他本来不必要、更不应该在意这个男人，然而自从陈平洛第一次毫不犹豫喊出他的名字后，一切开始往不应该的方向发展。
　　在此情况下徐昭和唯有平静地说一句：“但愿如此。”不然又能如何呢？
　　陈平洛得到四字回答变得更加局促不安，几次还想说什么，但见徐昭和藏进烛光中的侧颜，又把所有的言语咽回肚去。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出了暗道回到不夜阁最底层，陈平洛暂且不想其他，开始思考接下来该做什么。
　　见此，明月乘机好脾气地笑着问：“贵客接下来有何打算，是否需要奴带三位在这不夜阁中赏玩一番？”
　　大黑早由阁中侍女带下去照料，想必是毋需担心的。香缇并未言明配药所需时间，想必不是能一撮而就的。陈平洛觉得可行，便问道：“师兄有兴趣吗？”
　　“我，我想！我想去！”阴阳君兴致勃勃地抢先回答道。
　　这句话是对徐昭和说的，当然不关阴阳君什么事，可陈平洛却丢不掉这个碍事的阴阳君。陈平洛用严厉的神色面对阴阳君，但对方偏偏在此时失去了对陈平洛威慑的恐惧，睁大闪亮的双眼期冀地看着他。最后他只能叹气，把这心软归咎于阴阳君此刻天真无辜的外貌。
　　徐昭和抱胸偏头，似乎经过了片刻的思索，尔后答道：“也无不可。”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陈平洛转头对明月和气道：“麻烦了。”
　　明月略一福身，领着他们往不夜阁更深处行去。
　　不夜阁是一栋砖石结构的建筑，墙壁上鲜艳的图案所用的是特殊的颜料，不仅有淡淡的兰草芳香，在偏赤色的暖系灯火下颜色更加灿烂，似乎还有些许淡淡的莹光。墙壁上所绘的图案内容不定，例如先前那面是仕女浣溪，这一面又马上变成了飞天。阁内装饰也大抵与香缇的屋子相近，烛火与馥郁香气共同构建出一个迷离神晃的梦想乡。阁中隔音效果极好，关上门后决计听不见不该听到的声音。
　　来往间有各色各样的人与他们擦肩而过：身材臃肿的笑面富绅，怀抱美人的浪荡子，自恃清高的青衣书生，甚至还有浑身肮脏的乞丐。
　　不夜阁确乎是个奇妙的地方。“它可以满足你的一切欲望。”明月如此说。
　　“不夜阁分许多区域，用以满足不同客人的欲求。前面最近的是茶馆，能呷到来自各地每一种品种的茶，还有界内最有名的说书先生；旁边是酒馆，若是贪杯的人千万不可错过，里面的典藏会惊掉你的下巴；楼上有娼馆，里面的姐姐不仅美貌足以冠绝天下，大部分也是才情无双；隔壁设有赌场，不止以钱财为筹，是亡命之徒孤注一掷的好地方；若是饿了，可以再上一楼……”
　　明月耐心且细致地为他们讲解着不夜阁的状况。陈平洛可以从明月的语气里听出，她为自己能活在不夜阁中二感到由衷的喜悦。
　　明月还未说完，忽听徐昭和打断道：“贵阁那间书屋可还安在？”
　　“自然在。阁主大人藏书万千，其中不乏千金难求的珍卷孤本，不少人为了一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呢。”被打断的明月只是略微一怔，旋即笑着回答。
　　“还在五楼吗？”
　　“当然。需要我为您引路吗？”
　　“不必了。”徐昭和摇头，转而对陈平洛说：“我有一件必须得查证的事，找到我想知道的便回。我独自去便可，道长不必挂怀我，与明月姑娘继续观览不夜阁吧，莫要错过这难得能尽兴一次的机会。”
　　可离了徐昭和，这一切都将索然无味。陈平洛抿唇，多少拿出了一些并不在意的样子：“好，师兄早去早回。”
　　徐昭和走后，只剩陈平洛、阴阳君、明月三人，陈平洛果然失去了继续走下去的兴致。明月并未察觉陈平洛这份索然，热情地仿佛想将阁中的一切都介绍给他们通晓。
　　路过茶馆时，阴阳君被里面传出的茶点香气勾得驻足不愿再走。陈平洛与阴阳君周旋许久，最后还是败下阵来，为毫无魔君体面的阴阳君买下满怀的点心。不过最后茶馆的负责人并未收下陈平洛的钱。
　　“您是阁主大人的贵客，在阁中的一切消费都不用支付任何的财物。” 明月如此解释。
　　明月的话像提醒了陈平洛，他摸上下巴，笑着说：“你刚刚提到，这里是有赌场的，对吧？”

　　陈平洛是赌场中的生面孔，也并不像一个穷凶极恶的陌路之徒，且下注大方豪放，因此有许多人将他视作可以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毫不掩饰地对他手中丰厚的筹码投去觊觎的目光。
　　得到这堆筹码并未花去陈平洛什么东西。也许从来没有哪个香缇认可的客人会来赌场一掷千金，负责赌场的那个叫做落云的姑娘像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与明月反复确认过后，才不情不愿地同意了陈平洛免费赌博的行为。
　　然而完全出乎其他赌徒的意料，对于赌博一道，陈平洛非常熟稔，仿佛是一名浸淫多年的老手。
　　与陈平洛交手的人输掉了最后的筹码，暴睁的双目通红，气急败坏道：“你、你！肯定出千了！不能怎么可能一把都不会输！”
　　“哦？”陈平洛嗤笑道，“你说我出千，总得先拿出证据来吧？”
　　也许是陈平洛赢得实在太多，又根本抓不到他出千的证据，场中忽然有人阴阳怪气地说：“来赌博居然还带着孩子，上阵父子兵啊，真是个好父亲。”
　　这句话成功将所有人的注意力从瞬息万变的赌局转移到陈平洛身边的阴阳君上。阴阳君不知道他此时已经成为了众人关注的焦点，正乖巧地坐在木椅上，蹬不到地的一双短腿欢快地摇晃着，专心致志地小口咬着手中的红薯，嘴角和鼻尖蹭上些黑色的炉灰。
　　连女孩子的手都没牵过的陈平洛觉得他必须得澄清这个误会：“你们别误会，他不是我的孩子。”
　　“我刚刚还看见他们一起进来，转头就说不是自己的孩子，现在的人啊，啧啧啧。”
　　“不，他确实不是我的孩子……”
　　陈平洛无奈地继续澄清，然而大家根本不听他苍白无力的解释，越来越多的人哪怕根本不了解情况，也要来一呈口舌之快，说得面泛红光、情绪激愤。
　　“不是吧？不会真的有人不肯认自己的孩子吧？”“总有些人渣生了孩子就不闻不问，不知道他还怎么有脸活在这个世上？”“白瞎这么可爱一个小姑娘，可以想象平时在家会遭受到怎样的虐待。”“凭什么这种人都有人给他生孩子，老子就找不到老婆？”……
　　四周众人有所指的恶言让陈平洛不得不咬牙切齿地承认：“好、好，我是他爹，我是他爹。”
　　陈平洛开始认真思考，打魔君扮成的小孩犯不犯法。
　　如果徐昭和在这里，说不定已经笑得顾不上惯有的矜持了。
　　在众议下被迫离开赌局的陈平洛想到了徐昭和，忽然生出些其他的心思。他半蹲着弯下腰与阴阳君视线相平，等着对方终于吃完手中食物看他时，他不怀好意地笑道：“来，叫我一声爹来听听。”
　　“为什么！”阴阳君气鼓鼓地反驳。
　　“既然他们都说我是你爹，我也不能白背这个锅。如果你听话，我会考虑带你去楼上胡吃海喝一通。”
　　阴阳君闻言毫不犹豫地倒戈了：“爹！”
　　“真乖。”陈平洛爱怜地摸着阴阳君的发顶，不带感情地棒读道。在一番挣扎后，他还是对阴阳君提出了他一开始就有的最想要的要求：“既然叫了我爹，我师兄，也就是和我同行的徐昭和，你也得换个称呼了……”

　　独自前往书房的徐昭和在时常有人清扫而一尘不染的，终于在有关魔道的那个书柜角落找到了他所需要的书。
　　陈旧的纸张泛黄且脆，不管保存得多好，翻开后都散发一股似有若无的带了灰尘的岁月气味。徐昭和小心翼翼地阅读着有些褪色的墨字，眉宇间的沟壑随着所获信息的增加而越来越深，最后的表情在读毕后归于一种空洞的迷茫。
　　“竟是如此吗……如此便说得通了。”徐昭和喃喃着，唇边跃出那个令他全身心厌恶的名字：“燃原君，果然不会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