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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秋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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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你多少次别在路上贪玩,又迟了不止一星半点!”陈平洛拍着大黑颈项,轻声斥道。大黑不承他情,冲着他的脸连喷好几个响鼻,给陈平洛喷了一脸的口水。
大黑生性对徐昭和此类极为惧怕,徐昭和便只在一边站着,并不上前。“早些日子还未发现,今日一见,大黑倒非凡马。”
陈平洛闻言移首,目亮如火星:“大黑是故人所留,我只是代为饲养。”
“那你的故人也应非凡人。”徐昭和笑道。
陈平洛看对方的神色举止无半分端倪,语气如常,只得促狭一笑,牵出白马道:“来去寻琴魔吧。路上大黑劳烦你看顾了。”
大黑躲闪不及,愤然悲鸣,当真郁闷。不仅因为牵着它的是它最怵的鬼魂,更因为陈平洛在它不在的时候有别的马了,还是只皮毛光滑、隐带洁白光华的漂亮白马。有陈平洛压着,大黑能做出的最大抗议便是竭力地拽直绳子,一路上焉头耷耳,无精打采。
陈平洛把大黑当个闹脾气的小孩子,也任它闹,并不睬它。
时辰尚早,街巷往来行人只两三,商贩也都还在忙着支摊开张,路挺宽敞,陈平洛偕徐昭和并肩牵马也无须忌惮是否妨碍了行人过路。
如此宁和的清晨,忽然间混入了不和谐的声音:“饿啊,好饿啊……吃,我要吃……吃……”
徐昭和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转头四视,很轻松便寻见一只缩在巷子黑暗一角的小鬼。是只饿鬼。饿鬼徐昭和见过不少,可这么小的却不多见。在这样一座城中饿死的孩子更是可怜,他自然而然起了些怜悯之心。渡化这种饿死鬼都方式并不算太难,只要了却遗恨——叫他吃得饱饱的,其自然会重入轮回。
念此,徐昭和叫住陈平洛,把缰绳往对方手里一塞,说罢去去便回,径直往最近的食铺去了。
巷子里的小饿鬼感觉有来人,又往黑暗中缩了缩,嘴中发出类似于小兽的呼噜声。
“吃饱了就快去投胎吧,下辈子投个好胎,起码不会再受饥寒煎熬了。”徐昭和把冒着热气的纸包塞进小鬼怀里,拍拍小饿鬼青白突兀的头颅。
饿鬼连怕都还没来得及,来人便离去了。小鬼抱着食物,腹部未有停息的绞痛感更盛。它扯烂纸包,连碎纸同食物一并撕咬,同时空洞深凹的双眼随着给它食物那人的背影,视线凝聚在某一点时再无法移动。腹中绞痛感强烈到前所未有的程度,饿鬼吐出口中渣滓,丢掉手里撕咬地破碎狼藉的半份食物,声音里带上一些兴奋:“饿……饿,吃……吃啊,吃啊……”
徐昭和刚回来摸上缰绳,陈平洛便问:“方才做什么去了?”“看见一只怪可怜的饿鬼,送他点吃的。”昭和觉得此事无隐瞒的必要,如实说了,“道长感知倒他了吗?”
陈平洛不答,只摸摸鼻子。
“道长灵感真差,以前若是碰上这种小鬼,不会都是瞎撞的吧?”徐昭和抑揄了人,自然而然地笑了,把手中纸包递给陈平洛,“好了,道长未用早膳,这个给你,趁热。”
陈平洛打开,里面是几个点上豆沙的艾青团,似美人额心朱砂似的一点。他忍不住笑意上扬:“费心了。”又半开玩笑道:“这不会是那鬼吃剩下的,你又拿给你了吧。”
“是啊,浪费食物下地狱之后是会受刑的。”徐昭和顺着话头也开玩笑般回道,“以后以后若那饿鬼投胎为一个美人,你同他吃过同一口阴阳饭,他说不定还回来找你,倒是一段好姻缘。”
闻言陈平洛后背凉意横生:“算了,你别膈应我了。”
徐昭和但笑不语,偏开视线事看见梗着脖子的大黑,因为心情不错忍不住顺着太颈上的鬃毛捋了把。大黑没想到这一下,被摸个正着,一惊,嘶鸣声却被堵在口中。它正要用舌头把嘴中的东西吐出来,尝出熟悉的味道时忍不住停下了动作。
徐昭和扯过缰绳,拿豆饼逗弄大黑:“听陈平洛说你最爱吃这个,怎么样,还想吃吗?”
大黑脑中经历了好大一番天人交战,最后在食物的诱惑下失去了立场。
到了萧合徵门前陈平洛再看大黑时,大黑俨然已与徐昭和亲昵无比,面对他这个名义上的主人反而仰头不屑地打了个响鼻。
陈平洛:“?”
萧合徵在宅子外下了强力禁制,连鸟虫都无法飞入。早先陈平洛说要翻墙进入,也不过说说而已,最后还是得乖乖敲门。除非他拿出拆迁的气势,强行轰掉这面墙。于是陈平洛抬手认命准备敲门,手未落下就听徐昭和说:“道长,这里交你处理,我与白姑娘有一个故事之约,介意我现在离去赴约吗?”
“嗯?”陈平洛愣了片刻才明白了徐昭和的意思,脸上神色一变,“若想去直去便是了。”
徐昭和像是没听出陈平洛言语中的情意,点头将缰绳一交,利落地走掉了。陈平洛望着对方的背影心头腾起一股无名火,手下使力快将门拍坏了。
宅子外另一侧,白踏霜依旧坐在墙头望着墙里,嘴角噙笑,白兔样的一双脚扑朔。察觉有人目的明确而来,她凛眉盯去,发现是徐昭和又眯眼笑起来:“徐公子,你来啦。”
徐昭和回以一笑,化了虚形轻飘飘一跃坐定在白踏霜身边:“我来找白姑娘讨故事听了。”
“我等着你来呢。虽然无趣,但我会尽力不叫你失望。”
“我会认真听的。”徐昭和笑着点头。
“你是同陈道长一起来的吧?他应该已经去找合徵了,对不对?”得到肯定答复后,白踏霜宽心又道:“我还是觉得,他待你很好。也许你的猜测真的是错的。”
提到陈平洛,徐昭和的神色淡下来,语气平平道:“那便是他认错了。”
“不管怎样,徐公子先前说自己情愿与陈道长同行。就像我陪着合徵一样,是出自本心的决定就够了。”白踏霜面泛笑意,认真而真切。
徐昭和默然半晌,道:“白姑娘是第一次爱吧?”
“徐公子何出此言?”
“你不惧怕受伤,有这般断绝一切后路,孤注一掷的勇气。若是爱过,便不会如此决绝。”
“也许是吧。但其实我并不勇敢,我每天都在害怕,害怕是不是会有鬼在下一刻吃掉我,我是不是下一瞬就见不到合徵了不过有合徵,我也能坚持下来。那徐公子爱过吗?”
“没有,”徐昭和摇头,“这几十年我见过许许多多的鬼,听了不少爱恨离合,都是些值得一声叹息的故事。若要我成为主角,则不然。我已经没有可以为爱抛却的东西,也失去爱人的能力了。”
“一定会有的。”白踏霜温柔而坚定地反驳。
“愿如你所言。”徐昭和淡淡回道。
“哎,扯远了。徐公子是来听我的故事的,我怎可使你败兴而归。”白踏霜微微笑着,睫羽微垂,俨然已陷入回忆。
陈平洛擂了许久的门,耐心眼看要告罄,正打算暴力强拆,那门终于动了,从门缝里探出一张隐带怒容的脸:“你来做什么?若无事,原谅我拒不待客。”
“打扰你和琴的独处真抱歉,”陈平洛皮笑肉不笑,半分道歉的意思都没有,“我有事麻烦你。”
萧合徵面上看来也不愉快极了,额角一跳,道:“既知是麻烦,恕我不送客。”便要关门。
陈平洛道声且慢,不由分说拿脚卡住门,嬉笑着又用肩膀一鼓作气将门顶开,自顾自地说:“是这样的,今天大黑不知从哪带回一匹野马。这匹马缠上大黑,赶也赶不走,大黑又看它不惯,好几次差点打起来。”
大黑不满地吁了声,以示对陈平洛言语不尽不实的不屑。
反射弧略长的萧合徵这才注意到陈平洛牵了一黑一白两匹马,挑眉道:“所以?”
“思来想去,这城中我相熟的只你一个,便想托你照看这匹白马。”
“要处理牵去马市,很快会有人来买你的马。我这里不是马厩。”萧合徵又试着去关门,奈何他断了经脉的手腕拼力气抵不过陈平洛。
“你再耐心听我说。我刚刚给这匹白马取好了名字,觉得挺不错,你也来品品。”
萧合徵只得冷漠地听陈平洛把废话说完,反正任陈平洛舌灿莲花,他也不会改变主意。
“我见它浑身雪白,上下没有一根杂毛,若是跑在霜雪之上,简直要找不到了。所以我心驰神转,想出了个顶好的名字,‘踏霜’,琴魔,你觉得如何?”
陈平洛见过白踏霜后大概摸明白了二人的关系,也能顺藤摸瓜猜到萧合徵的死穴是什么。
本来萧合徵对陈平洛所言半分兴趣也无,但“踏霜”二字一出,萧合徵的表情顷时变了。他一步跨到陈平洛面前,揪住他的衣襟,总是疏离淡漠的脸上终于起了波澜:“你说踏霜?你知道她?你见过她了?她在哪?”
陈平洛看起来无知又无辜,看着萧合徵的反应露出一副活见鬼的样子:“琴魔,就算我这名字取得好,你也不用激动成这样吧?”
陈平洛装傻充愣倒有一手,萧合徵盯着他半晌也不见端倪,最后还是松了手,颓然失了力气似的:“也是,你不可能认识她。”轻叹,伸出手去,“我可以帮你照看这匹白马,不过下不为例。”
琴魔破例,目的达成,陈平洛眼睛一亮,无赖地笑笑,得寸进尺道:“我带来白马踏霜,我的琴也还在你这儿,不考虑请我进去歇歇脚吗?”
萧合徵的手停在半空,和陈平洛默然对峙,还是先认了输:“进来吧。”
陈平洛这才把白马的缰绳交给萧合徵。接过后,萧合徵冷然道:“不要碰坏任何东西。”
“我尽量。”陈平洛待大黑进来,顺手把门带上。
萧合徵这才发现同上次比好像少了点什么:“你一个人,徐昭和呢?”
陈平洛脚步一滞,笑容虚假,言语隐隐泛酸:“哦,不知道和哪个短命鬼的姘头私会去了。”
没有理由的,萧合徵觉得陈平洛有指桑骂槐之嫌,不过他也没过多纠结,领了陈平洛去后院,示意后者放马于此便可。
这宅子的前主人也许是个热爱园林的,但落在现主人手里不再受到精心打理,整个园子荒草丛生,亭台破败。琴魔看琴便是一天过去,哪会刻意照料周遭的景色呢?
把大黑留下同白马横眉瞪眼,陈平洛自然而然地跟着萧合徵进了前厅,占了主人的位子还要挑刺儿:“琴魔,你这招待不周啊,都不给我倒杯茶吗?”
“我为什么要招待一个不请自来的客人?”
“不请自来的客人就不算客人了吗?”陈平洛说得理直气壮,“对了,你刚刚对踏霜这个名字反应那么大,一定有故事吧?正好讲来且做茶话。”
“你何时有这般闲心,竟会关心别人的事了?”
“只是好奇罢了。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际遇,才会让琴魔断腕。”
“当初我只是觉得合徵坐在那独自抚琴,只是在那里,太安静了,明明活着,我却感到一种如死般的空落。我停下来,想让他变为一个真正鲜活的人。可是,我只是让他感觉更加寂寥。所以我想,至少陪着他。虽然我现在连抱抱他都做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