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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柜中有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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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行人宿在西河的驿站。
西河本就道路闭塞,又非军情传递的必经之所,加之这些年来灾情日益严重,少有外人至此,所谓驿站,也渐渐成了摆设。朝廷亲设的驿站,连驿长带驿卒,总共也就五六人之数。
五人六人不知道,只不过一个上报的数字,反正他们真真切切看到的,也就一个而已。
驿长是个五六十岁的小老头,背已微微弓起,拖了个凳子坐在门口晒太阳。
“西河这地方,鬼都不愿意来。”老驿长眯了眯眼,仔细看了看跟前这一群人:“小老儿在这驿站呆了大半辈子,最多也不过是和手底下的混小子打交道,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这般大人物。这些天西河是招了什么风,刮来的大佛一个比一个来头大。”
前几日是燕国公的嫡长子,今儿倒好,堂堂亲王殿下也赶来凑热闹。
饶是花予在外面看见驿站的残破模样有个心理准备,进到屋里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一楼门窗大开,穿堂风过,至少还能透个气。二楼的房间便大不同,常年不住人的屋子,偶尔驿卒兴起了打理下,大多日子都被一把锁锁住。门一打开,潮意迎面而来,还带着隐约的发霉味道。
流莺一边开窗,一边抱怨:“这都什么地儿啊,再不济也是一地驿站,怎弄得似是山间荒屋似的。”
花予把随身行李安置好:“不知你二人方才可有留意,那老驿长虽然提到驿卒,可驿站里除了他再没有别人,可见这驿站不过只剩下个挂名罢了。”
春酌细声道:“我从前听说西河虽不算富足之乡,可地势宽广,人口众多,也算是有诸多商贾来往的地儿,不想第一次来到西河,见到的便是这副模样。”
花予道:“本就遇了天灾,又恰逢人祸,可不得变成这幅样子?”
慕恒适才交代了她,这几日他随宋衍一道料理西河刺史柳元闵的事情,恐难以分心照应她,让她注意安全,若有事需要外出,便叫上南雁陪同。
她正想着,门口便传来脚步声和对话的声音,她抿了抿唇,果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那些个当差的,能绕路就绕一绕,最多耽搁几个时辰,费点马力,不碍事。可进了西河就不一样了,好端端进来一个人,出去时被扒了层皮都没地方说去。”
先传来的是驿长的声音,嗓音像是被风干过一样,哑哑的,还带着些粗粝,听多了让人只觉得不舒服。
随后响起的才是慕恒的声音,他声音与往日并无不同,轻轻润润的,甚至因着是初见的人,还带了些客气,半点没有王爷的架子。
“本王一路来时,道上多有流民,可是西河当地百姓?”
驿长“嘿”了一声,道:“那还能有差?您也瞧见了西河现在的样子,出门左拐就是主大街,我不说谁能看出来?破破烂烂地比不得别地的乡野小道,那些地方啊——”
他咳嗽了两声:“起码还有些人气儿。故里遭了灾,起先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再后来粮食越来越少,勒紧了裤腰带一两天一顿也能挨一挨,可这粮食又不会凭空长出来,总有吃完的一天。您肯定没见过那场景,不需要什么蝗虫作祟,只是人,活生生的人,全在山野中扒拉能入口果腹野菜,地上干净得只剩下黄土,可人也没见得长些血色,一个个面黄肌瘦的,风一吹就倒了。”
他独自支撑着西河驿站数十年了,原先还有些个朝廷拨来的驿卒,可但凡年轻些的哪里肯在这种地方消磨时光?一个个都接连去了临近的乡镇讨活计,只是偶尔回来看一看。
他一个人久了,也没人陪他说说话,今日碰上愿意听他絮叨的人,一张嘴就像打开了话匣子一样:“实在没办法的人就跑,命好的跑到别的地方也就算是逃回了一条命,命不好的就折在半途上了,烂了臭了都没人管的,自己都顾不上了,哪儿还能管别人是生是死。老头儿我呢,虽说年纪大了不中用,好歹也是挂着朝廷当差的名,月钱虽然少也总有那么些,不至于饿死。”
慕恒问了先前那句便一直未再出声,只安静地听着老驿长的话,直到他一段话落了尾,才继续道:“远的不说,朝廷前几个月都陆续拨了救济口粮,灾情也不见缓和吗?”
他有意留了半句话,柳元闵私自克扣救济粮和赈灾银两的事他装作不知,只想听一听常年守在西河的老驿长说什么。
于是就见老驿长捶着腰的手一停,抬头看向他,神情变得愈发古怪,而后呵呵两声,笑得意味不明,可细品也能觉察出几分涩意:“救济口粮,谁能说没收到呢?怪只能怪西河的百姓太不识好歹,挥霍无度,不懂体恤君恩。”
“好一个挥霍无度,不懂体恤君恩。”
慕恒缓缓将几个字重复一遍,门那头的花予不自觉连呼吸都放轻了一些。她虽看不见外面慕恒的神情,可也能听出这语气间隐含的阴鸷。
大概是真的动怒了。
毕竟那一路走来的种种惨象太过于触目惊心,如若只是天灾无情也就罢了,偏偏人祸更严重,成了压死骆驼的那根稻草,连累西河百姓承受这生死劫。
而始作俑者......还仗着多年累下的淫威,心安理得的一口一个冤枉。
花予还想再听听两人的对话,可门外的人却再没有停留,径直下了楼去。最后隐约听到的声音,也不过是老驿长无奈地叹息声,低低哑哑的,随后也消失不见了。
此后整个白日,花予都再没见到慕恒,等到晚饭时扫一眼座上的人,不只是慕恒,来时接待他们的宋衍也不在席间。至于清河,身为端亲王的贴身侍卫,在外时自然护在慕恒身边寸步不离。
西河饥荒,即便驿站有自己的储备,一顿饭也是白菜豆腐齐飞,一众的清汤白水,不见任何油水荤腥。
老驿长怕他们多想,饭前解释道:“咱西河的驿站也就这个条件,几年都不见来客,这还稍微丰盛了些,换我一个人时,一个馍馍掰一半也能将就的。”
自然没有人去怪他。
一顿饭吃得沉闷无比,南雁自不必多说,能不说则不说,再热闹的场合都面若冰霜,这么多些日子过去,花予都没见她笑过。
令她比较意外的是媛媛,平日里的小话痨也一言不发,几下扒完了面前的饭,又喝了几口汤,便告辞匆匆回到自己屋里。
因着没有什么人,驿站的空房倒是多得很。花予不放心媛媛一个孩子独居一室,南雁夜里又要和清河轮流值夜,思索之下便差了流莺去与她同住。
饭后大多各自回屋,可花予只觉得那屋子本就封闭,尤其窗户一合上,没来得沉闷。她听慕恒的嘱咐,没敢轻易外出,只带着春酌一道,在半大的院子里转了转。
院子倒也算干净,看得出平日里被人细细打扫清理过,大门边上还像模像样地贴着对联,只是边角都已经卷起,颜色也早已褪得看不出原来的艳丽,与其说是对联,看上去倒更像是秋日里残败的枯叶一样。
也不知是哪年贴上去的......
花予琢磨着,又上前走了几步,凭着夜色去辨联上的字,细看才发现对联的边角已被糊了一次又一次,甚至有好几处破损后又被红纸补上的痕迹。花予顺着下联上的“金鸡”二字一推,发现这幅对联的时间距今已有十一年。
不知是不是因为心理因素在作祟,花予只觉得这西河的夜,比来路上任何一处地方都要凉。也没有一阵一阵的刺骨寒风,可就是有冷意从脚下一点一点攀着往上,起先还不觉,可院子里多呆了一会儿,便觉得湿寒气越来越重,直叫人骨子都冷了起来。
她让春酌先回去,自己则去一楼的灶房煮了壶茶。茶叶是自己从颍川一路带来的,当时想着有驱寒之效,便格外多带了些。
她刚从院外回来,手脚都是冰凉,顺手往炉里面多扔了几根柴火,那火舌顿时往上窜了窜,热气充盈着半大的灶房,她这才觉得暖和些。
灶台后头开着一个小窗,也是年久失修的样子,连窗面都不知道去了哪儿,只留下空落落的一个框。
花予收回目光,看了看锅中渐渐冒泡的水,直到沸腾才将之注入壶中。
花予提着茶壶回到屋中,门一打开,迎面便是一股冷风。
她看了眼正对面大开的窗户,先将茶壶放到桌上,而后便要去合窗:“大冷天的,怎把窗户开这么大?这儿又不比颍川,若是感了风寒有个三长两短的,大夫都不知道该去哪儿找。”
春酌正在整理床上的被褥,也没顾着抬头:“我想着娘子在外站久了,晚上睡觉总得暖和些才好,回来后只顾着添被褥都来不及,哪儿还顾得上去管窗户是开是合?”
闻言花予一愣,看了眼刚刚合上的窗户:“咱们方才出门时,这窗户是开是合?”
听到这话,春酌先笑了:“我的好娘子,这偏僻地儿,我哪里敢把窗开着,万一进了小贼,不说别的,就说这行李中的细软......”
春酌的笑声戛然而止,她只觉得周身都僵住了一般,双眼茫然地盯着花予,再不敢往别处转。这是二楼,窗户开着,如若不是风吹,便是人为,而这人要么已经离开,要么——
春酌觉得自己怕得要死,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看着花予,几乎快要哭出声了。
花予也没好到哪儿去,若真是意外倒还好,最怕是来着不善。她只觉得刚暖和的身子瞬间像是坠到冰窟窿中一样,从头到脚冷了个彻底,面上失了大半血色,隐约觉得有双眼睛在直直看着自己,就在不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