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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秋蓬山案·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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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针到底是大门派,贺寿的礼节总得做足,且还不能有所怠慢。管经费的许衣和长老从枕头底下掏出账本的时候手都在抖,皱着脸咬着牙挥手置办了两车的彩礼。
放假的缘故,大部分的弟子为了完成假期的实践作业都去了镖局充了临时镖师护镖,出于内部优先资源倾斜物尽其用的原则,许长老大手一挥以“假期实践作业满分”的理由免费框来了护航镖师,算是把支出最小化,却还是觉得破费得滴血。
“师兄,许长老也太抠了一点吧。”谢子婴裹着外袍,站在边上看着师兄弟们来来回回地搬着彩礼,戳了戳翟宴山的肘子。
还没等翟宴山回答,许衣和就先手给了他一个暴栗:“你懂个什么,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娃娃,这叫持家,持家懂吗。”
谢子婴吐了吐舌头,悄悄翻了个白眼,结果肩上又挨了一掌。
他盘腿坐在车上,翟宴山双手抱剑在一旁小憩。他也没管师兄究竟听到了没有,自己一个人絮絮叨叨地道:
“师兄,我偷偷调查过了,三针的济恩堂后边荒废的别院里有个长满了爬山虎的栏杆,翻过去就能偷溜出去。下了秋蓬山往西边街口走,那里有家烧饼做得很好吃,到时候吃不惯三针的水果糊了咱就去吃饼。”
“那下边有条街都是卖吃的东西的,听梅先生说味道还行,到时候可以去尝尝。”
“三针后山还有个天然的温泉,平常都是开放的,就是没多少人知道。如果人不多的话我们还可以去泡泡。不过不知道这次来贺寿的人有没有闲情,不然都搁那温泉里估计和下饺子一样。”
“诶你说三针的饺子是什么馅的呀?怕不都是蔬菜的吧,三针可真是比咱长休还抠,一点肉都不给吃,怪不得出来的人个个细胳膊细腿的,你说风一吹要是全倒了,还治个什么病啊。”
“梅先生说了,三针的姑娘挺乖的,我估摸着是她们不大敢对梅先生太放肆。不过梅先生说到姑娘的时候神情不是很自然,好像瞒着什么,我觉得怪怪的。”
“哦对了,梅先生很不喜欢三针堂主,他们之前明明还是师徒来着的。他说三针堂主不配行医,让我们见到她的时候留个心眼。但是我听大家都说她妙手回春有济世之医德,你说奇不奇怪?”
翟宴山闭着眼睛听着,偶尔从喉咙里挤出几句话来应他,听到他最后的话时却睁开了眼,略微皱着眉头。一手摩挲着下巴:“梅先生既然这样说了,那就不妨留心一点。”
“这世上道貌岸然的人多了去了,既然避不开,那就小心为上。”
“也是。”谢子婴点头,突然惊叫一声“哎呀”,翟宴山连忙问他发生了什么。
谢子婴挠了挠头:“就是想起来前些日子下山打护具的时候发现了家店的丸子做得特好吃,还想着有机会带师兄下山吃呢。方才经过了没买有点遗憾,不知道下次再去要到什么时候了。”
翟宴山暗自松了口气,看着谢子婴满脸写着的失落,伸手叫停了车夫:“那我们就折回去买,反正路也不远,到时候赶点路再与长老们回合。”
谢子婴眼睛又星星亮的,连忙跳下车带着翟宴山就往回赶。
修道之人本就少有下山的机会,再加上翟宴山身体的缘故,更是经年累月地待在山上。虽说谢子婴经常坏了规矩偷溜下山,但回来都是得被罚的,且长休的守卫一年比一年精进,如今更是被谢子婴给磨砺得软硬不吃,下山机会就更是少之甚少。
所以谢子婴对市间的东西件件都觉得热闹,不时便会被路上的新鲜玩意吸引停下来逗弄几番。翟宴山就跟在他身后,自觉地替他掏钱,偶尔提醒两句,却也不催他。
谢子婴一路走走停停的,高兴了就用口哨吹着小调,正要打量路旁一个做小人偶的摊子,忽然听见前边一阵喧闹。
他拉着翟宴山凑上前去看,只见一个彪壮的络腮胡男人揪着一少年的衣领,正在对他拳脚相向。路旁的人虚遮着眼睛在看,嘴里小声议论着,却不加制止。
“这位姐姐,这边发生了什么事?”谢子婴拉住人群里一位阿姨,对她笑道。
被她叫住的阿姨很吃他嘴甜这一套,也毫无避讳地小声告诉他:“那个壮的男人是鼎春药房的掌柜,鼎春药房知道吧,是这一块最大的药房。被打的小孩是他刚招来的伙计,听说他刚来没多久,那鼎春药房就频频失窃,偷得都是些稀奇古怪的药材。掌柜一口咬死了就是那小孩偷的,现在在教训他呢。啧啧,小孩细皮嫩肉的,怕是禁不住打。”
谢子婴听了个明白,又问:“他有证据说是小孩偷的吗?”
女人摇摇头,低声在他耳侧道:“哎呦,哪里有什么证据,他不过就是迁怒而已。大家都明白,有谁敢站出来说吗?这种事情到处都有,官府也懒得管,抓个替罪羊就算过了。就是可怜了那小孩,来错了时机。”
谢子婴谢过这位大姐,转头看向方才一直被自己牵着衣袖的师兄,稍微睁了睁眼睛,带着点询问的意味。翟宴山在一旁也听了□□,本就觉得这事实在是欺软怕硬,肮脏不堪,再加上见谢子婴一腔侠义正气准备施展,便朝他点了点头,嘱咐了句小心。
谢子婴得到师兄的准许,稍微倾身朝他师兄叮嘱:“师兄你一会就站着别动,不要跑远,我很快就好。”尔后穿进人群,伸手握住了那大汉正要落下的一掌。
“哪里来的小崽子碍你爷爷教训奴才?”吴勇显然没料到有人敢上前出气,先是一愣,很快抽出手来,上下打量面前脸上还挂着笑的少年。
“掌柜的,这没有证据就诬陷人偷东西,不太好吧?”
“不是他偷的还能是谁?你懂个屁啊就来找打,再挡着我就你俩合着一起打了。”吴勇抬手朝着谢子婴挥了一拳表示威胁,却又被谢子婴抓住。这回谢子婴微微使了力,吴勇腕处被捏得生疼,卯足了力气也没法挣脱,憋了个面红耳赤也没移动半分。
谢子婴一扬手,吴勇被甩得连退了几步,揉着手腕叫痛。谢子婴转过身在少年面前蹲下,伸手替他擦了擦面上的血水,关切地问他:“没事吧?”
少年没有抬头,眼神却从有些凌乱的垂发间直盯向谢子婴,蠕着嘴巴冷冷地道了一句:“不用你管。”
谢子婴有些错愕,对着身后扑来的吴勇随手一个格挡,又将他逼倒在了几步之外。他看向少年,继续温声道:“身正不怕影子斜,没做的事情没必要替人受罪。”他掏出几枚银钱递给少年,“去换个上家工作,离这种人远一些。”
少年没接钱,从地上缓缓坐起,目光在谢子婴身上不动声色地打转几回,再次道:“说了不用你管。”
吴勇爬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嘴里骂着“真他妈晦气”,朝远处的少年嚷嚷着:“赶紧起来回去继续工作,今天放你一马,再少了东西老子就真的不客气了。”
少年爬起身来踉踉跄跄地跟在吴勇身后,经过谢子婴身侧时只微微一顿,尔后就离开了人群。
围观的人作鸟兽散,谢子婴有些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头,走向翟宴山,手里还握着方才拿出的银钱:“师兄,我是不是多管闲事了?”
翟宴山看他垂着脑袋,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或许是我们打扰了。”
“但是我没法视而不见。”谢子婴有些沮丧,抿了抿嘴。
翟宴山拍拍他的肩,谢子婴毕竟还是心智未成熟的小孩,不懂世间人情的复杂,也不知道世上好人坏人根本没有界限,他本就不该被卷进江湖的诡谲风云里。
他要做的只有好好保护这样一个纯净的人。
“你做的很好了。”他这样道。
谢子婴只低着头看向手里的银钱发愣,脑子里满是那少年在杂乱的垂发间看自己的眼神,不知为何觉得那眼神没由来的复杂。
“算了,反正也不亏。”谢子婴没有纠结太久,又将手架在后脑勺上,招呼着师兄往前走,“走吧师兄,我们去买丸子吃,我和你说那家丸子超好吃,炊房的和它比起来简直就是一堆面粉球……”
翟宴山被他牵着继续往前走,失笑师弟的恢复速度之快。走时却又觉得身上不自在,好像被什么注视着。
他转头看去,市街上依然一派祥和热闹的景象,没有半分异常。他摇摇头,想着大概自己是过分紧张了,便继续跟上谢子婴。
两条街外,吴勇踏脚跨进鼎春药房,拎着少年的衣服领子将他随意地摔在地上,嘴里吆喝着让伙计沏杯热茶,将身子靠在软椅上,翻弄着账房刚呈上的账本。
他忽然眉毛一皱,连忙拿出纸笔,伏在桌上写了封信,唤出信鸽,见它飞去才重新坐回椅子上。
“你还愣着干嘛,快点去把今天刚进的药材运过来,有半点闪失我拿你是问。”他瞥了一眼趴在地上的少年,手在桌上叩了几下,恶声吩咐道。
少年低下头,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是”,于是捂着身上还在流血的伤口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店后走去。
吴勇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叹了口气,又唤伙计来递走账本。自己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揉着手上被谢子婴捏红的地方。
百里之外,吴勇放出的鸽子被一箭射下,坠落到荒郊里一个破落的庭院里。
有人捡起信,满是疤痕的脸上露出了僵硬的笑容,从枯衰的躯壳里发出沙哑的声音:
“他没用了。”
鼎春药房里传出掌柜吴勇的一声闷哼,伙计们赶到现场时只看见无数虫子从他体内钻出,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吞食着他的身体。
后房正在搬运药材的少年抬头向窗外看了一眼,窗外是一片空阔的天。他很快就低下了头,重又将眼睛藏进了头发的阴影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