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与我情同》喻言家

2、救援

　　和安居住的院子偏而静，避开了拥挤与吵闹。从笼舍出来，江声绕了一段路，才上了宽敞的大路。

　　这条熊猫大道途经熊猫产房与育幼苑，服务了来到基地的绝大多数游客。经过多次翻修，深色的油柏路崭新敞亮，旁边的草木和栏杆却有了些年头，显得有些苍老。

　　江声早前和同事打好招呼，看时间还剩下一些，他离开了这处热门景点，拐进一条更窄小也更寂静的分岔口。
　　路上他一直记挂着自己送给和安的笋有没有吃完，能不能赶上和安的放归日期，走路也不专心。

　　他在一处长椅上坐着，没什么表情地发了会呆。对面是有了些年头的建筑物，门口写着“西淮市大熊猫保护基地兽医院”。

　　两个月前，也是在这里，江声看到一个提着医药箱的中年男人大步流星走出来，怀里抱着的资料不小心掉在地上。
　　原先他只是上前帮忙，但是莫名其妙地，就被对方拉上了车，并且得知前方有一只遇险的野生熊猫，在等着这辆车。

　　除了那一次，江声很少能看到有人从这个门口进出。

　　江声只坐了一会就走远了。
　　走到更远一些的地方，他听到了嘈杂的声音。
　　应该在为某只熊猫欢呼，江声原想。但在听到尖锐而短促的哭声后，他感觉到不对劲。

　　“这小孩怎么掉下去的，家长呢，家长不在吗？”
　　“刚还在这呢，非要把闺女往栏杆上放，眨眼就不见人了。”
　　“不过大熊猫是大型猛兽吧，前几年不是还有报道说动物园有熊猫咬人……”

　　熊猫活动场掉进了个孩子，这事儿新鲜得可以写进社会新闻的头条，围观群众来了精神，比方才看熊猫还要兴奋。
　　江声赶到的时候，熊猫活动场的栏杆边上围了几圈人。

　　现场一片兵荒马乱，有询问事情发生经过的，有谴责基地保护措施不到位的，也有一两个中年男人在找合适的树枝，试图救起小孩。

　　“让一让让一让，让我进去！”保安跑了过来，气没喘匀就扬着嗓子开道。人群像一个扇贝，打开一个小口又自动合上。
　　里外三层的人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高墙，江声绕过去，找到能看清现场的地方。

　　外场边缘，离排水沟只隔一米远的地方，一个五六岁左右的小女孩惊慌着站在原地，边哭边抹眼泪。
　　她梳着马尾辫，背一个粉色的小包，身上套着碎花裙子，孤零零地站在原地。脚上的小皮鞋转了一圈又一圈，也没有找到那个她想要依靠的人。

　　这时，保安已经来到人群里层，最靠近小女孩的地方。
　　他尽力地从栏杆空隙伸出手，尽力安抚她：“好孩子，先别哭，伸手，抓住我！”

　　小女孩彻底被吓着了，她只是一直哭一直哭，根本没有听到保安的话，也全然没有感觉到危险的来临。

　　身后，一抹黑白的身影从栖架上悠悠爬了下来，似乎也想围观一下发生了什么。她迈着轻松的步伐走来，一步一步地靠近吵闹的中心。
　　突然爆发的成年女人的尖锐哭声，让那巨兽的脚步更急切了些。

　　这位妈妈最明显的特征是她和小女孩穿着同款的小裙子。她看到掉到场内的小女孩惊慌不已，一个劲地叫着女儿的名字，但那声音最终被淹没在保安的叫喊中。

　　保安的身子完全匍匐在地面，不停地强调：“手！伸手！”

　　黑白的巨兽仍在逼近。她有着庞大的身躯，可以将一个体重不足20公斤的小孩一击推向不远处的壕沟；她咬合力惊人，具备咬断一个成年人脖颈的力量。

　　小女孩不知怎的回了下头，正好与体态丰腴的大熊猫四目相对。
　　电视里软萌可爱的大熊猫摇身一变，成了狰狞可怖的猛兽。小女孩身子一抖，控制不住地要往外退，而底下是深沟。

　　过了几秒，小女孩终于意识到危险，奋力跳起来，想要抓住保安的手。可两人的手心就像击掌似的，迅速错身而过，而小女孩因为起跳过于匆忙，落地时重心不稳，跌倒在地上，她的白色裤袜瞬间蹭上了污渍。
　　包括小女孩妈妈在内的所有人都在鼓励她，让她“站起来”。

　　可是小女孩只知道她累了，全身都被疼痛占据，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她坐在地上小声啜泣着，再也不肯挪动身体，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保安已经大汗淋漓，头上的帽子也掉了下去，露出只有稀疏毛发的头顶，他的手始终保持离小女孩最近的距离。

　　有人怒其不争地摇头叹气，对这场救援表现出消极态度。
　　小女孩的妈妈一直细声劝着女儿“要勇敢要坚强”，可这两个词就像是寓言故事里的结束语，仓促又抽象。

　　-

　　简宁看到基地的救护车驶过，很快跟了过去。
　　她赶到时，救护车已经载着母女俩呼啸着过去了。游客在四处退散，但仍在讨论刚才的话题。

　　院子里住着的大熊猫叫雅辉，雌性，今年8岁，性情温顺，是个深受游客喜爱的小淑女。简宁观察了一会，看到雅辉没有过激反应才放下心来，又上前询问，拼凑出事情的经过。

　　其中，某个“热心小伙”被提及率较高，甚至超过保安，成为这场救援的关键人物。正是他弄来了竹子和苹果，吸引了雅辉的注意力，才给保安的救助争取了时间。

　　但是，整个过程雅辉的饲养员都消失了，没有出来控制场面，负担责任，这让简宁有些生气。

　　“简医生，”雅辉的饲养员郭栋从背后叫住简宁，温吞地走过来，“你是来看雅辉的吗？”

　　简宁是基地里年轻一辈里的传奇，业务能力过硬，又很少参与社交。有新人饲养员控诉她过于傲慢，不分青红皂白怪罪人。也有人视之为榜样，全方位无死角地到处安利。
　　听说简医生外派出国很久了，所以在这里看到她，郭栋有些惊奇。

　　“你是这里的饲养员？”简宁问。
　　“是，”郭栋察觉到严肃的氛围，有些急切地认错，“今天的事我有责任，我应该早些上去制止雅辉，可是我不敢……”他垂着头，满脸的丧气，“今天雅辉状态不对，我从来没见到她这样有攻击性。”

　　“可你是和雅辉朝夕相处的人，”简宁说，“雅辉向来乖顺，也不会随意攻击人。”
　　和人一样，每只熊猫都有自己的脾气秉性、喜好和雷区，简宁有些不懂，郭栋的害怕从何而来。

　　“我的确对雅辉不信任，简医生，”郭栋顿了下，说，“大熊猫本就是领地意识强的物种，很难说她不会因为被入侵领地产生危机感，造成攻击行为。”

　　简宁不否认这种可能性，但还是不太认同郭栋逃避责任的做法。

　　“你是经过职业培训的职业饲养员，又是雅辉的监护人，有责任也有能力制止她潜在的攻击行为。今天受到惊吓的不只是我们，雅辉更无辜，她没有做错什么。”

　　年轻的饲养员还是不服气：“万一今天雅辉真的伤了人，也没做错？”

　　“那就是你该反省的事情，”简宁说，“要是雅辉真犯了错，肯定会受到监管，那么以后，她可能都不能自由地躺在外面晒太阳。”
　　郭栋还想说些什么，最后也没有找到理由再辩驳。

　　简宁遇到过很多还没有找到职业信仰的饲养员，她没有时间让这些人一一接受她“过于理想化”的观点，也不再多言。

　　转身时，简宁听到有人叫自己。
　　对面站着两个人，叫她的是保安祥叔。祥叔拍了拍深色制服上的灰，朝简宁走过来。江声站在旁边，拿着祥叔掉落到场内的帽子。

　　简宁愣了一下，周身的气场就悄悄溜走了。她笑着回应祥叔，看到江声走到离自己两米远的距离，停了下来，把帽子归还，但是没有看向自己。

　　祥叔戴正了保安帽，将帽檐压低了些，跟江声说谢谢。
　　江声说“不用”，简宁便听到了他说的第一句话，和刚才与简宁据理力争的郭栋的声音不同，也不似祥叔的大声与厚重，是很柔和的声音。

　　郭栋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也没有人在意。

　　祥叔还要汇报，没再多聊就走了，临走前说他很赞同简宁刚才那番话，饲养员不光要照顾这些大熊猫，更重要的是打心里的爱护。
　　简宁目送祥叔过一个拐角，回过头她看到江声站在原地，似乎没有再挪动过。

　　“江声。”简宁准确地叫出了江声的名字，也没有假装忘记他，“过来。”

　　看到简宁的瞬间，眼皮好像停留了蝴蝶，催促江声闭眼与流泪。
　　江声往前跨了很小但不轻松的一步，还是不知道该干什么。他其实好想要简宁的拥抱，又不怎么敢，于是只能一个指令一个动作。

　　“你是人工智能仿造的吗？”简宁笑了，“可不可以自然一点。”
　　简宁自然又熟悉的话语融化了江声的僵硬，让他不自主地向前走。
　　在行走的过程中，江声的蝴蝶飞走了，眼前的简宁像被修图软件锐化后的效果，每一根发丝都清晰可辨。

　　“现在呢，”江声说，“有没有像真人一点？”

　　“好像是正品，”简宁看着江声，鉴定了几秒，“但是还需要后续的检查。”

　　因为真的过了好久。
　　简宁不知道时间会不会优待自己，还给自己原来的江声，或者说自己还有没有鉴定江声的本领和资格。
　　不确定性因素太多，在七年里的每一个分叉路口，它们一刻不停地发挥作用，以各种各样的方式驱使着简宁与江声分道扬镳。

　　但是江声记得她，靠近她，以及希望复原的愿望，让简宁忽略了时间以及其他一切阻力。
　　所以她还是快乐的，在重新见到江声的这天。

　　==江声日志==
　　今天和简简对视了
　　很慌张，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很快挪开了目光，但又不想离开太远
　　只好拜托余光去验证她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