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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鹿群迷失之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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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决定先到关公庙去看一看。
现在是凌晨五点,他们还有一小段时间。
山村偏僻,供奉忠义侯的寺庙却修得十分精致,台阶上的青苔被扫得很干净,楹联也没有灰尘。
虞楚越与黎爵赶到时,庙里已空无一人。
关羽的塑像立在中央,左右是周仓与关平,坛中香火尚未燃尽。
单看这气派,有谁能想到底下却暗藏机关。这位大将在两千年前横刀立马,却无法料到百年之后,子孙在他脚底下干出那样的勾当。
依照郑叹所言,虞楚越和黎爵来到庙外,伸手扣五下石狮子,回到庙内,果真见关公像后出现了一条方形通道。
虞楚越将手搭在密道入口上,往里探头。
里面是一条往下侧方倾斜的石梯。从尽头传来微弱的火光。
虞楚越从入口跳进去。地面有些潮湿,边缘布结着破碎的蛛网。
他没开手电,仅凭微弱的光源前进。黎爵则紧跟在他身后。
虞楚越边走边说:“我还以为你会阻止我。”
连握有隐身技能的任定川都在这地方栽了跟头。
“通关游戏必须理清所有的线索。”黎爵回答他,“这里有路,就代表有情报。任定川会死,是因为不够谨慎。”
闻言,虞楚越略显意外地觑他一眼。
遇到拥有这般游戏理解的角色很难得。
更多玩家会把明哲保身和卖队友作为第一要义,这样做,收益与投入之比是最高的。
其次,则是愚蠢的莽夫。再其次,是工于计算的博弈论爱好者。
而黎爵此人,拥有冷静的头脑与强大的能力;在具有风险的决断上,他又属于进取型的赌徒角色。
虞楚越和黎爵没再聊天。对于两人来说,几句话已足以使双方达成共识。
在黑漆漆的密道里度过良久,他们终于来到出口。
虞楚越往门中窥看。与郑叹给他们看的照片一样,这是一座以列柱支撑的宏伟古庙宇。在幽寂的火光里,除了瘦长的汉白玉石柱,放眼全是漆黑,一眼看不到边。
村民围绕成一个大圈,举着火把,肃穆而立。
在中心高筑的浮雕石坛上,跪坐着沮丧的中年人。他脚下是用黑色颜料涂成的圆形图腾。
很像邪教举行庆典。事实上,大抵也是这么一回事。
有个巨大的影子动了,这人是赵巴。
他升起胳膊,手指间晃响一只铃铛,村人开始异口同声地低吟。
村人脸上的彩绘幽灵般连成橙红色的一线,歌颂模糊在轻盈跳跃的铃声里。他们所唱是一种奇异的语言,却很难辨别来自于哪个地域哪段历史。
虞楚越直觉不妙。
起初,虞楚越只觉得这段歌词分外古老,难以领悟。
渐渐地,他感觉到毛骨悚然,所站之处恍如有针在刺他的脚。
满屋的吟诵跃升到嘹亮的高音。一个一个的人,神情虔诚,仰望穹顶。火光伏在地上,亲吻长影的边缘,宛若青面獠牙的鬼魂。
心脏淌血的野兽登上悬崖,在群星宇宙中尖嗥,海龙越出水面,在旷古圆月下低吟。他们祈祷神明降临在被诅咒的夜里。
虞楚越认出来了,那是巨鹿抬头仰望铁穹顶时的神态。
他们的目光穿透天花板,望向天空宇宙之中某个不可被理解的存在,口中所道是皆是感激。
虞楚越拧着眉毛看着一切。绘有图腾的地板徐徐下沉,中央巨眼正缓慢凸成一个线条粗犷的曲面。
混沌的吟诵声中,一股窒息感扼住他的咽喉。
他脑中钝痛,危机感交错于他的脑海。虚空中有个影子,诱导他朝那神秘的黑图腾走去。
——去吧,回归神的怀里。
虞楚越余光往身旁瞥,黎爵也在原地僵直地站着。
这样下去,他们真得去三途川陪任定川了。
他用尽全力,让手指勉强动起来,在黎爵手背上掐了一把。
痛觉信号将黎爵的神经细胞唤醒。
他一把拦住虞楚越的腰,往密道外跑。
虞楚越缓过神来时,两人已经站在寺庙门口。
天上一轮冷月,远处打更人正在打梆。
黎爵:“你操作真下饭。”
虞楚越刚回过神来,冷不防遭了一顿嘲讽。
但他不生气。方才幸亏他身旁有个队友。
冒险家很多时候就是如此。危机关头,只能凭借本能来赌自己的生死。
死去的,定格在时间里;活下来的,就能更进一步。
他笑着问:“是不是很刺激?”
黎爵却似乎没有他那份玩游戏的闲心,面色冰冷。
“你早就猜到什么?”
虞楚越不紧不慢地说:“他们在召唤伊赫乌蒂。底下大概是地下工厂的另一道入口。”
现在,发生在任定川身上的事基本明了。
村人用满岁数的居民交换下一代新生时,需要将伊赫乌蒂召唤出来,才能达成交易。
新生——年满四十——种子,在这个循环里,伊赫乌蒂大概得到祂想要的东西,而村民……当然什么都不能得到,只是一群被洗脑的可怜的家畜而已。
任定川大概在密道里蹲了太久,鹿神被村民召唤后一眼就发现了这个外乡人,才会丧命于此。
对于神祇而言,“隐身术”不过是拙劣的障眼法。
如果他们两个晚出来一步,运气不好,撞见那头即将出现的“神”,大抵也要和胖子一同下地狱。
这座村庄代表一个独立国邦的意志。必要之际,村民可以直接毁灭他们,而不用因伦理道德产生一丝愧疚。
国家,暴力机器。这个定义不无道理。
时间不早了,两人在庙前分别。
回到周俊才的家,虞楚越发现周俊才还没有回来,屋子里静悄悄的。
他坐在床上,刚要躺下,从窗口隐隐飘来木材燃烧的香味。
他循着气味,沿墙走去,看到田汉中家的后院。
田汉中的豪宅与周俊才的家很近。
但两者贫富悬殊,深刻体现了剥削阶级对民众的压榨。
虞楚越藏在栅栏后面,往院里悄悄地看。
田泊明蹲在地上。他正给一个小土丘上香。
土丘上插着块石碑,像是墓碑,但土丘显然埋不下那么多人。
石碑上刻着许多名字。虞楚越眯起眼,看清最下面的名字竟然是“宋抓罗”。
宋抓罗死了?怎么可能?
这个念头只是冒出来一小会儿,便被他掐灭。
不一定。
也许宋抓罗因为知道太多而被处死,但也有可能是“即将要死”。
虞楚越想到田泊明曾撕碎宋抓罗那张肖像画,认为他还真有可能会干出这种事来。若真如此,那田宋两人的关系不是死敌就是损友了。
虞楚越继续观察石碑。
除开宋抓罗,上面还有另五个名字。
他想起周俊才告诉他的事。宋抓罗是和五个少年一起犯事的,但只有宋被抓了回来。
宋抓罗还知道更多内幕,所以和同伴一起逃走。结果同伴死于非命。
这五个人,从四十献祭的循环里消失了。
因此,伊赫乌蒂将五名外界游客卷入这座山的阴霾里,保证整体祭品数量不发生改变。
田泊明与宋抓罗年龄相仿,或许是旧友。甚至他也参与了逃跑行动,由于身份原因,才幸免于难。
大概是看在相识一场的面子上,为后者上一柱香。
如果宋抓罗还活着,他得找个机会去问一问。很可能宋抓罗是他们唯一的友军。
虞楚越远远观察一阵子,也没看出其他名堂来,天色越来越亮,便回到了周俊才家。
“我受不了了。”远去时,虞楚越模模糊糊地听见田泊明轻语,带着一点令人诧异的哭腔,“我是个懦夫。”
虞楚越睡到第二天中午,被周俊才叫醒。
周俊才只告诉他,村长有话对他们几个外乡人说,对其余问题充耳不闻。
虞楚越看周俊才躲闪的眼神,知道终于有精明人给傻大个传话了。
他洗了把脸,跟着周俊才往田汉中的家里走。
虞楚越有意往院子望了一眼,没看到田泊明,望见小屁孩在门口踢毽子。
虞楚越一把抓住毽子:“你哥哥呢?”
“你说那个叛逆崽?”小屁孩问他,然后摇摇头,“我不知道。他一大早走了。”
虞楚越将毽子丢给他,踏过门槛。
来到客厅,气氛异常尴尬。
关凤拳的腿还肿着。他腿上夹了两块木板,走路都带颤,看上去很惨。
郑叹挨着关凤拳坐,看到虞楚越进门,摸了摸鼻子。
经过昨晚那茬事,虞楚越懒得和他们虚与委蛇。
他坐到黎爵身旁,稍稍打个哈欠。
满打满算,他昨晚统共只睡了两个小时。就算对于游戏AI,这个待机时长也吃不大消。
黎爵睨他一眼,递过来一杯水。
虞楚越将水一饮而尽时,感觉到一双怨毒的目光游离在脸上。
不用看,就知道是哪个怂货。
不久,田汉中走了进来,仍旧带着他健壮如墙的保镖。
他对僵直的氛围很诧异,不过于他而言,玩家内部产生矛盾是好消息。
“请各位远客过来,主要是想问一问各位——住得还习不习惯?”
和稀泥专业户郑叹悄悄看一圈周围。玩家里似乎没人想搭理田汉中。
他只好开口:“还可以。”
田汉中:“最近村里动土木的事情有些多,原来去外面的路被封了,各位得再多待一阵子。”
郑叹愣了片刻。
关凤拳冷冷地问:“你是不想让我们回去,对吧?”
田汉中身后,赵巴把手指嘎嘣响了。
郑叹连忙出来打圆场:“不急,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虞楚越问:“那我们住哪里?”
“村里会一直为各位提供住所。说到底,这是我们招待不周。”田汉中和善地凝视着他,“楚小姐如果住腻了,我可以联系其他村民。”
“不用了,我还挺喜欢周先生。”
田汉中闻言,眼角的笑纹加深了:“您喜欢他?”
“他是个好人。我也喜欢这里的风土人情。很久没那么轻松过了,就当在这里度了个长假。”
虞楚越说出这句话时,脸上挂着很真挚的表情,没一丁点撒谎的痕迹。
黎爵别过头,心里暗笑。
“喜欢这里的风土人情”。
某人目击昨晚目击地下工厂时那些丰富复杂的表情,他还历历在目。
田汉中一边听虞楚越吹彩虹屁,一边点头。他对虞楚越的赞美非常受用。
听完,他将话锋转向其余三人:“各位觉得如何?”
这是个友善的问题,田汉中面目和蔼可亲,可他身后的赵巴不那么想。
黎爵:“我和楚小姐一样。”
郑叹:“我也是。”
关凤拳把头一扭,没多说什么。
田汉中露出满意的表情。
郑叹看在眼里,内心却哭得更惨。
通往外界的唯一通路被田汉中死死攥在手里,不肯给一丁点放给他们的机会。
进入副本时他有意识地看过手表。现实世界周日零点与这个世界的凌晨六点恰巧对标。他们已经在这里白白浪费两天。
也就是说,如果他们没有在明天凌晨六点前找到离开这里的办法,下场和被赵巴打死同样悲惨。
离开田汉中的家后,玩家发现,村人对他们的敌意消失了。
郑叹觉得很纳闷。只有虞楚越心知肚明。
他的猜测大概是真的。每当村民死无全尸,伊赫乌蒂会从外界捞人过来,维持总体人数。如此一来,他们就从“外乡人”转化成“同胞”了。
这像生态平衡,不过维持平衡的角色从自然变为了邪神。
周俊才问了虞楚越一个奇怪的问题——
“城里也有宗教吗?”
虞楚越捧着茶杯:“了解过一些。”
周俊才显得很开心:“那——你信神吗?”
虞楚越抿了口茶,只是笑。
周俊才又不依不饶地问了好几遍,虞楚越方才抛出标准的官方回答:“神秘学背后总是科学。就算有神存在,也只是生物圈中的一员。”
周俊才一脸失望。
自从回到周俊才家,周俊才就开始和虞楚越谈牛鬼蛇神。
田汉中把他们留在这里,下一步就是从精神上进行同化。
但论洗脑,周俊才还太年轻。
虞楚越问:“你相信鬼的存在?”
“我当然信。”周俊才不假思索,“我邻居小时候见到过鬼,就在某天回家的路上。他看到一个全身白色的人站在后院里,但走过去看,那个人又消失了。村里会通灵的长辈说,小孩子很容易撞见鬼,因为他们灵魂澄澈。”
虞楚越评价:“老套路了,和我看到过一百零三个鬼故事都差不多。”
周俊才急了:“这是真的!”
“有别人看见了?”
“没有,但他不可能是撒谎的人!”
“人类有视觉,是因为光在物体表面反射进入瞳孔,视网膜上的感光细胞将光信号转化为电信号,再由大脑形成画面。”
虞楚越指了指眼眶,他眼尾下有一点泪痣,看得周俊才出了神。
他接着讲述走近科学:“你邻居看到他,证明那的确是有机物构成的人。他会消失不见,说明他可能是小偷,一见人就逃之夭夭;你邻居小,他却溜了,因为他没找到刀。不然,故事或许是另一种结局。又或者,小偷认识他的家长,怕熟人找到证据才没下手——直到现在,这个小偷还潜伏在你家附近,没有被揪出来。”
周俊才听得背后发毛。
虞楚越叙述的这个版本没有鬼,但某种程度上比他听闻的更吓人。
有时候,人确实比鬼可怕。
周俊才抖了一一阵子,又开始困惑。
他明明被派来给虞楚越普及神的知识,怎么反被对方将了一局。
虞楚越将瑟瑟发抖的周俊才留在屋子里,出门逛街。
田汉中已经确定要将他们永远留在村庄,自然不必再没日没夜监.视他们的行踪。
春季过半,村人大多下田务农。路上只有零星几人。
虞楚越询问过周俊才有关宋抓罗的事,得知他还被关在某个地方。
没死就是万幸。
他根据从周俊才口中套出的讯息,来到一条小径尽头的柴房。
柴房门扉紧闭,门前坐着一个男人,正在翻阅报纸。
虞楚越躲在暗处角落里,冷不防被拍了下肩膀。
他转过头,黎爵站在他身后。
黎爵能找到这里,虞楚越并不意外。
他早已将宋抓罗的名字告知黎爵,黎爵自然会往这方面搜集情报。宋抓罗有专人负责看管,村民并不害怕被他们得知关押地点。
黎爵:“郑叹找你。”
虞楚越问:“做什么?”
“关凤拳意见很大,郑叹想让我们和他重归于好。”
虞楚越笑了笑。
侦探先生还是太年轻。
黎爵一顿,接着说:“我拒绝了。”
“随他去。接下来去哪儿?”
这座柴房没有窗户,只能从正门进入。但白天人多眼杂,容易出幺蛾子。
黎爵思忖半晌,回答:“钱二。”
虞楚越会意。钱二是这座村庄唯一能够前往山外的人,很可能是突破口。
第一夜他们便偷袭了钱二的家。但那晚,所有村民都聚集到了庙里。
眼下正是再访的好时机。
两人来到钱二家屋前,正想从后门溜进去,却见前门被打开了。
钱二窥看四周,锁好门,蹑手蹑脚地往外走去。
他完全没注意到,背后附了两个鬼鬼祟祟的影子。
虞楚越和黎爵走到这里时便已接近黄昏,等钱二停下脚步,天色已经完全变暗。
今夜是新月,周遭树影被笼罩于夜幕之下,瘦长萧条。
钱二的目的地是田汉中的豪宅。
他在门口站一会儿,便被赵巴领进去。
虞楚越与黎爵悄悄潜入后院。
虞楚越攀上一棵树,推开阅览室的窗,翻进窗里。
其手脚之娴熟,令黎爵不禁吹了个口哨,然后迅速跟上。
两人正想将书房的门从里边撬了,突然听到门外传来脚步。
他们对视一眼,躲到书架后面。
门锁被打开,两个男人走进书房。
正是田汉中和钱二。
“最近来的外乡人有问题。”这是田汉中的声音,“他们在私底下有计划。那个胖子不是误闯仪式。”
田汉中打开窗,抽着根烟,冷笑连连。
钱二打了个冷噤,不自觉地裹紧外套。
纵使田汉中平日里表现得慈眉善目,但他从不认为能操纵两千余人思想的人会是个善茬。
作为唯一能够与外界联系的卡车司机,他这些年活得十分小心。
隐藏在暗处的玩家听到对话,顿时换了神色。
田汉中竟然早就知道他们别有所求。
虞楚越向黎爵递个眼神,问他能不能一个人解决两个。
黎爵无言一笑,表示爱莫能助。
他们本想抓住钱二严刑拷打,但他似乎还有很多话要和田汉中聊,原计划宣告破产。
虞楚越和黎爵藏身的书架离门口很近。趁田汉中与钱二尚在交谈,两人悄悄溜出书房。
虞楚越在头一天便将田汉中家里的构造摸了个通透,一出门便直奔管家的休息室。
休息室只有一个人值班。
黎爵从后面把他打晕,虞楚越顺利从墙上取到钥匙。
趁田汉中和钱二还在书房,两人抹黑走上楼梯。
如果说最底下的两层还像个富豪的豪宅,那么从三楼到顶楼五楼,布局就与现代的宾馆相类似。
这些房间小而秩序,一扇扇门排列密集,仿若蜂巢。
虞楚越站到门口,听到有什么东西跳动的声响。
他很确定,这声音是房间沿着地板传给他身体的。
他从钥匙串里拣出标着对应铭牌号的钥匙,插.进锁眼。
当他握住把手,那诡异的声音从冰冷的金属顺着他的手臂爬上来,清晰地在他脑海中冲撞。
噗通,噗通。
虞楚越认出来,这是心脏的搏击。
他想到从巨鹿群身上闻到的气味。他突然知道为何会对它熟悉,因为它同样来自于人体的某个部位。
胃酸。
那是胃酸的气味。
他转醒过来,推门而入。
房间里没有灯光,光线昏暗。
借着夜色,他看清了室内的景象。
这是间婴儿房,天花板上垂着一根绳索,另一端连接房间正中央的婴儿床。
床上盖着条被子,被盖下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虞楚越将被子一揭,看到一张脸。
它睡得很沉。肚脐接着酷似绳索的脐带,四肢布满斑点,手上生长着棕色的毛。
这本是极度悚人的一幕。
虞楚越淡定地把婴儿举起来,凑近观察。
男婴大概半岁大,生理结构与人类没有过多不同。
他均匀地呼吸着,通体白皙,眼睫紧闭,头上有细细的绒毛,柔软的手指抓握在一起。作为生命初原的模样,他值得一切世界上最美好、最纯洁的赞美。
但普通人类看到他,只会歇斯底里地尖叫。
虞楚越盯着它的肚脐,沿着脐带,他将目光上升,最终落在天花板上。
脐带与天花板衔接的地方是一块类结缔组织。那部分随着脐带中液体的运输一同颤动着,和旁边的白漆对比,显得分外血红,使得这座房屋与婴儿好似同出一脉。
虞楚越站在房间中央,他的目光扫过周围一切。
他想到了一个疯狂的假设。
假如说桃花树前的巨幕是调度血液的心脏,那么这座房屋,就宛如哺育婴孩的□□。
这座山脉自上而下都太和谐了,近乎接近于一个整体。
黎爵倚在门口,替虞楚越放风。
他观察到虞楚越平淡无奇的反应,问:“你真是换装游戏出来的?”
虞楚越:“你也没有被吓到。”
“不一样。”
“你不怕被观众扣性别歧视的帽子?”
“扣吧。”黎爵嗤了一声,“多扣几个帽子,少来几个要我挖坟的大小姐。”
虞楚越假装没听懂他的讽刺,将婴儿放回去,贴心地为其盖上被子。
这是村庄的命根子,如果出了闪失,整座村都会拿柴刀和他拼命。
趁这层没有人在,虞楚越和黎爵又去几个房间转了转。
有些房间同样睡着婴儿,另一些只有一张空荡荡的婴儿床。
怪不得田汉中不想让他们住在这里。
如果让他们看到这东西,他们早就梦中升天了。
两人原路返回,将钥匙原封不动地挂回值班室,从窗户翻出房屋,回到关押宋抓罗的地方。
门前仍旧有人,不过换了一位。
冷冰冰的田泊明坐在一张木椅上,跟前放了盏纸灯,在看书。
虞楚越和黎爵蹲在树丛里。黎爵不经意间瞥向虞楚越,发觉他面露冷光。
黎爵在心里感慨了一会儿,问:“你要杀人越货?”
“我只想把他打晕,”虞楚越话锋一转,“想杀人的是你吧?”
黎爵笑而不语。
他的刀已经掏出来许多次。郑叹震慑,关凤拳害怕。就连虞楚越也忌惮三分。
可惜到目前为止,只能用来撬水果罐头。
虞楚越往门口丢了块石头,引蛇出洞。
田泊明听到动静,放下书站起来。
他定在原地,想了许久,才提着灯走到门口。
田泊明在门口停了一下,冷冰冰地说:“我要去看看这动静是哪儿来的,15分钟之内应该不会回来。”
虞楚越&黎爵:“?”
刚准备给少年后脑勺来一棍子的两人都惊了。
箭在弦上,黎爵仍旧一棒直接打晕田泊明。
事出紧急,他可管不了田泊明说的是真是假。
虞楚越迅速托出田泊明,配合无间。
两人溜进院子,将田泊明放在草丛堆里。
虞楚越比黎爵多一点良心,悄悄道了声歉。
草堆保暖效果极佳,青少年在上面躺一晚不会感冒,只会挨骂。
他们从田泊明的腰带上翻出一把钥匙,打开锁,推门而入。
厚重的粉尘随门板边缘肆意扬起。宋抓罗被五花大绑着坐在角落里,嘴里塞着抹布。
虞楚越走到他面前蹲下,将布从他嘴巴里扯出来。
宋抓罗半晕半醒。
虞楚越拍拍他的脸。他恍惚地睁开眼,打量了会儿虞楚越,问:“外乡人?”
虞楚越取出宋抓罗写的纸条,晃了晃:“箭法厉害。我脖子差点儿没了。”
少年看到他笑,脸颊稍红了一下,小声说:“我只想提醒你,一个人待在外面很危险。”
虞楚越女装的妆容本是究极直男斩,宋抓罗刚到春心萌动的年纪,又没见过女孩,他从看到虞楚越的第一眼,不说一见倾心,小心思肯定藏着不少。
然而,他初恋的萌芽注定要被掐灭在摇篮里。
虞楚越无视身旁黎爵意味深长的眼神,问:“长话短说,你认识章小白?”
宋抓罗的眼中闪过诧异。
虞楚越初来乍到,能这么快找到这里,已经超出宋抓罗的预计。
眼下,他居然还提到“章小白”这个名字。
这群外来者已经十分接近真相。
“一个月前,这个叫作'章小白'的外乡人闯入了我们村,借住在我家。田村长说,他看得懂地下鹿神铜像上的文字,我们需要他帮忙。”
“田汉中要他做什么,你知道?”
宋抓罗正等虞楚越这么问,使劲点了下头。
“这也是我被抓到这里的原因。”讲到这里,少年的目光如一团火焰,炯炯生光,“田村长家有本从我们祖先搬迁时传下来的笔记。不知道为什么,历代村长都在破解笔记里谜题。他们看不懂笔记上的文字,但章小白看得懂。后来,章小白告诉我,田村长希望他破解密码,找到离开村子的第二条路。”
听到“第二条路”时,虞楚越便知道他们找对了方向。
“第一条路……是指钱二?”
“是。靠山吃山养不活那么多人。村子很早和鹿神协商:指定一个人,每月到外面交换物资,不能对外人说这里的事,并要在规定时间回来,否则会肝肠寸断而死。”
虞楚越听到这里,若有所思:“最近一次通路时间是?”
“我记得是后天。”
听到这里,虞楚越庆幸他们没有在钱二身上多费时间。
田汉中没有欺骗他们。钱二的确能出入山林。
但掌控通车时间的主人是伊赫乌蒂,纵使机关算尽,他们也不可能借这条路逃出生天。
宋抓罗瞧了瞧两人的脸色:“我不知道第二条路藏在哪儿,但我有章小白留下的笔记。他把答案藏在笔记里,我看不懂。”
他说到这儿,忽然一个急刹车停下来,面色迟疑。
三人相对无言。
良久,虞楚越笑道:“你有什么要求?”
“我也想逃出去!”宋抓罗激动道。
虞楚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少年稍安勿躁。
宋抓罗平静下来,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
他已经等待这个时机太久了。
宋抓罗继续说:“村里只有我和……五个朋友知道这回事,不久前被村长发现了,我们连夜逃到山里,结果他们全成了野兽的腹中餐,我也被抓了回来——”
虞楚越察觉到宋抓罗说到“五个朋友”时,可疑地沉默了。
他有意无意地往门口看了眼。那里原本坐着名叫田泊明的少年。
看来,是宋田两人之间闹了不小的矛盾。
黎爵问:“为什么不把秘密告诉田汉中?”
宋抓罗咬了咬牙:“我不敢冒险。章小白说,不能让村长发现,否则他完蛋了。虽然他还是失踪了……比起村长,我更相信你们。”
失落写满宋抓罗的脸庞。他已经无法信任村里任何人。
田汉中是村里最慈爱的长辈。在村里,像他这个年纪的人仍旧对村长敬爱有加,并且以为四十岁已经算长寿,以为从树的诞生是由于鹿神庇佑,让他们拥有不同于外乡人的高贵。
活到三十五岁后,村人才会被告知村庄背后的真相,那时他们脱离了敢于冒险的少年时代,只得平静地等待被处死的命运。
很快,他收起异样,告诉两人藏匿着章小白密码本的地点。
虞楚越仔细听着,越听越觉得耳熟。他将地图打开,找到宋抓罗所说的位置。
他记得那户人家里住着一个中年人。在那座院子前,他和周俊才打了半天的太极。
是的没错。昨夜,虞楚越和黎爵还在关帝庙下的密室见到了他。
宋抓罗注意到虞楚越眼神的变化,说:“本来那里住着我爹。昨天他到了岁数,就死了。”
他的口气很平淡,好像死去的只是个陌生人。
生活于村庄的一员,只得平静接受这样的现实。
……
与此同时,郑叹与关凤拳也摸着夜色,悄悄来到一棵鹿角树前。
四下无人,关凤拳的手里拿着斧子,指了指悬在树上牵着纸伞的绳子。郑叹将绳子取下来,轻手轻脚地将伞放在地上。
做完准备工作,关凤拳举起斧头,对准树干用力一砍。
他力气很大,直接把树劈下了一小半。有一股液体喷涌而出,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血腥味。
看见树干里的东西时,战栗爬上了两个男人惨白的面孔。
关凤拳的斧子砰的一声跌在地上。过了很久,他们都说不出话来。
树洞里是一张婴儿的脸。
不幸中的万幸,好在它是完整的。
如果在场两人了解过一些相应的医学知识,那么他们会知道,这个婴儿的成熟程度原该是在母体内六七个月的状态。
它安详、静谧,宛如正安睡在温暖的子宫之中。
这里没有女人。鹿角树就是他们的母亲。
这就是山村隐瞒他们的秘密。
关凤拳神情呆滞地凝视着树洞中的婴儿。
那是生命最开始的模样,像极了刚从矿井里开采出的血色原石,布满更深沉的红丝。
被赋予生命的柔软石头还在微微蠕动。甚至能看到它心脏搏击的模样。
“怎么办?怎么办?”郑叹比关凤拳更惊恐。他完全没有丝毫准备。
关凤拳吸了一口凉气:“冷静,别慌。”
这话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他的目光穿过街道,投向开满牵牛花的高墙。
幸好他出门前特地留了个心眼。最该着急的不是他。
村民不会先怀疑到自己头上。
有个人比他们更适合当嫌疑人。
关凤拳对郑叹说:“你去这条胡同外面看看,如果有人,就把他们引走。”
郑叹正六神无主,被半骗半哄地推走了。
关凤拳等他离开,扶住墙,慢慢躬下腰去。
腿部传来刺痛,令关凤拳脸上青筋暴起。
黎爵没留情面。他的腿骨应该骨折了,夹木板只能暂时定型。
他拾起一块石头,砸破周俊才家的玻璃。
远去的郑叹并不知道,这棵树对面是虞楚越借住的地方。
白天与玩家们分别时,关凤拳悄悄跟上了虞楚越,确定地点后方才折返。
玩家里他最痛恨黎爵,无奈黎爵是啃不动的硬骨头。但给狐假虎威的小人下套,他还是有几分经验的。
关凤拳听到屋里传来周俊才的惊呼声,毅然跃入身旁的灌木。他的伤腿被枝杈架起来,骨骼的错位使他眼前出现一大片盲点,神经突触仿佛被火点燃。
他将袖子塞进嘴里,忍住溢出咽喉的呜咽。
关凤拳的出身是个没名气的生存游戏。公司为了牟利,把它做成了粉丝向。因为团队大哥的硬汉人设,关凤拳吸引了一大批游戏受众。
可这份荣誉被两个人毁于一旦。
丢失粉丝喜爱的头衔,他就丢掉了饭碗,等待他的只有被毁灭。
临死前,他必须拖几个人下来陪葬!
……
趁夜色正浓,虞楚越和黎爵轻轻阖上柴房的门。
黎爵将昏迷的田泊明一把捞起来,扛在肩头。
他们准备找个地方把这小子藏起来,屋外惊起混乱的喧腾。
“这边有没有搜过?”
“搜了,没人在!”
虞楚越与黎爵躲到后院里,隔着围墙,窃听街道上的动静。
村民的脚步匆乱,似乎在寻找某个人。
他们听到有人和同伴闲聊:“你说周俊才那个小子,怎么能把人看丢了?”
“嘘,这可不只是看丢的事儿——”
虞楚越低头看了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
现在是凌晨1点。
很奇怪。这个点连公鸡都没打鸣,周俊才怎么会发现他失踪?
他悄悄往墙上的漏花窗外看。
街道上,火把的光焰印照着村民愤怒的脸庞。这些人怒发冲冠,似乎被他杀光全家。
待人走光,街道上阒静无声。
两人绕过院子,从前门走出来。连接前门的胡同很偏僻,村民暂时没搜到这里。
黎爵环顾四周,远处有个落单的青年。
他吹了个口哨,青年听见动静,寻声而来。
对于此人,虞楚越十分眼熟。
虞楚越切换着装【包工头】,小声嘀咕“剑来”,一个扳手出现在他掌中。
他冲周俊才扔过去。
这一手很有准头,正中周俊才的胸口。
对付老伙计,虞楚越一向手下留情。
周俊才被突如其来的金属构件打得头晕目眩。
他捂住胸膛,勉强支撑身体,艰难地呼吸着,正要喊人过来。两道黑影从草丛里飞出来,将他摁倒。
两名玩家利索地将几乎休克的周俊才拖回草丛。
虞楚越见周俊才一脸呆滞,一时想不到如何起头。
出于礼貌,他还是打了个招呼:“晚上好。天气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