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旨降妖》云起南山

1、第 1 章

　　第一章

　　出扬州城五里，有座荒废近百年的破落庙宇。庙堂之上从不见烟火，更无僧侣侍奉佛像。即便是炎炎夏日，路人行至此处也常觉阵阵阴风吹过, 无名寒栗层层而起。
　　传闻此地埋得三百将士枯骨，冤魂不散，夜夜厉鬼嚎哭扰人。终一日，有位高僧路过，见此处戾气深重便开堂讲学，将募集的善款用来修建庙宇超度亡魂。高僧圆寂后，修行浅薄的僧侣无人敢接管主持，日渐散去，自此，再无香火。
　　离破庙不远的茶肆是行人歇脚的好地方。大碗茶，夏日解暑冬日驱寒。三文钱一只碗，只要喝得下，店家免费续，南来北往的客商进城前皆愿在此休整片刻。来得迟便难寻空位，只因用三文钱喝上一两个时辰的，大有人在。
　　互不认识的几位，凑在一张茶桌上，东拉西扯便熟络起来。红脸膛的镖师大口饮下半碗茶，抹抹嘴巴对旁人道：“你们听说没，官府悬赏三百两黄金，请高人捉拿在扬州城里兴风作浪的狐妖。”
　　“三百两？官文榜在何处？”打瞌睡的剑士立时扫去满脸倦意，神采奕奕。
　　一旁面如满月的粮商不屑轻嗤：“你敢揭？有几条命哦。我出城之前听人说，这狐妖厉害的很，知州府来去无踪，深夜盗走官印不说，还给知州老爷剃光了胡子。”
　　“剃把胡子就叫厉害，那这狐妖的修行也不咋地。”
　　听到旁边那桌传来声笑，粮商回过头。说话的是个头戴竹笠、身穿玄色道袍，背负青锋的道士。他坐着，看不出身形，但从那宽阔的肩膀判断，此人必有一副精壮结实的身材。
　　粮商讳莫：“道长莫笑，那狐妖还在知州老爷的卧房墙上留下话，说是要在下月初十前，取他项上首级。”
　　“人与妖，殊途陌路，它盗官印是为何？取人首级又是为何？”道士抬起脸，冲给自己续茶的店家小妹微微一笑，以致谢意。
　　店家小妹的双颊登时飞起红云。这道士浓眉大眼，山根直挺，唇角带笑，英气中又透着点子邪劲儿。饶是来来往往见过那么多客人，也没有一个像他这般好看。
　　“这就没人知道了，要是知道，怕是早逮着它了。”粮商仔细打量着他，“难道……道长你，想去揭榜？”
　　那道士从怀里摸出盏黄绢，抖手展开，豪气道——
　　“老子奉旨降妖。”

　　扬州城内。
　　夏日午后，蝉声慵懒。遮天蔽日的菩提树冠之下，华医堂正堂里却独有一丝清凉。
　　歪靠在太师椅上的华衣少年咬了口西瓜，挑眉道：“诶，小白，你听说了没，那个知州老儿从京城请了个有名的道士来。”
　　“听说了，这几日便要进城，你晚上莫出去闲逛了。”立于柜台后的白衣少年轻叹，“衍宇，坐直了吃东西。忘了你爹的话了？下山之后得有个人模样。”
　　“坐直了压尾巴……”话音未落，一条蓬松狐尾自衍宇身后冒出，油黑发亮，尾尖雪白。
　　“快收起来！”何羽白惊叫，“被旁人看去，怕不是要将你做成围脖！”
　　衍宇摇晃着尾巴委屈道：“这么热的天，不让我用尾巴散散热气，没被做成围脖也要先热死啦！”
　　两人正争执不下之时，院子里响起问询声：“可有人在？”
　　一时情急，衍宇的尾巴却怎的也收不回去，只好“咻”一下化回狐形，顺着堂内的梁柱爬上横梁躲避。何羽白急急将他撇下的衣服打地上拾起，顺手团了一把塞进柜台里，尔后缓缓平下气息，出门迎客。

　　来人负手而立，背冲正堂大门仰面参赏那茂密的菩提树冠。听闻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过身，目光与何羽白隔空相撞。
　　见此人一身道士打扮，何羽白登时顿住脚步，慎之又慎地打量着对方。时下不乏游方道士四处行走，却多是江湖骗子，自诩除妖斩魔无往不利。倘若真的碰上那邪物，哪怕是对修行尚浅的灵精小妖也毫无压制之法，反倒会被戏弄得狼狈不堪。
　　可眼前这位……何羽白摸不准。看容貌身形怕不是刚过而立之年，修道顶多十几二十年，尚不足惧。可细看之下，那双鹰目中又似藏着一潭深水，幽不可测。
　　见主人家只是望着自己不说话，道士轻笑：“在下姓冷名晋，字玄之，今日初到这扬州城内，听闻贵宝处有名医坐诊，特来寻个祛病的良方。”
　　“江湖流言罢了，哪里来的名医。”
　　言语之间，何羽白背过手，在身后翻指扬起一团幽蓝的狐火。妖气四散，白衣下摆无风而起。嗅到妖风，衍宇从房梁上探出尖尖的小鼻子窥视庭院，当下明了何羽白这是在试那道士的深浅。
　　冷晋似是毫无觉察，扬起眉峰道：“无妨，就随便请位大夫给看看，水土不服，老毛病又犯了。”
　　见他连一丝妖气都感受不到，何羽白稍稍松下口气，握拳收起狐火，道：“冷道长，医馆眼下只有在下一位大夫在，若是不嫌我年纪轻才学浅，倒是可以先帮你诊个脉。”
　　“有劳了。”冷晋说着，也不等人请，大步迈入正堂。
　　何羽白见他竟不拿自己当客人，忙疾步跟上。进屋后他避开冷晋的视线望向房梁，不禁暗暗一惊——衍宇不见了。
　　糟糕，他想。衍宇性子刁，碰到装模作样的道士，怕是忍不住要捉弄一番。

　　太师椅旁的方案上还放着衍宇咬剩的西瓜，冷晋坐下后抬手将其推置一旁，撸起袖子翻腕置于桌上。
　　他冲何羽白笑笑：“失礼了，还没问阁下怎么称呼。”
　　“在下姓何。”何羽白略有分神。他警惕着后堂的响动，可安安静静的，也不知那古灵精怪的小黑狐在打什么鬼主意。
　　可万不能让他再捅篓子了。何羽白默叹。半个月前衍宇初化人形，下山来找自己的竹马相聚，路上碰见个卖孩子的。大人衣衫褴褛，孩子饿得面黄肌瘦，细一打听，方知是被知州的亲戚仗势欺人抢占了田地，实在活不下去了只得卖儿卖女。
　　衍宇自小在仙境般的洞天修炼，从未见过如此这般的疾苦人间，当下生出付侠义心肠。他去找那抢占了田地害人家流离失所的知州讨公平，夜半时分溜进知州府盗官印，还将那斯的胡子剔去以示羞辱。最后在卧房里留下行字，要他限期归还田地，否则便取他项上首级。
　　没成想，一夜之间扬州府大街小巷流言遍地，说是城里来了只食人魂魄的狐妖，闹得人心惶惶。
　　“嗯，何大夫。”冷晋说话间见他没反应，又道：“何大夫？”
　　何羽白猛然回过神，撞上冷晋疑惑地目光又即刻错开，定定心，抬手搭住对方的脉门。
　　这家伙……没病？何羽白眉头微皱。搭脉诊病只是做做样子，他是将妖气自脉门注入对方的经脉，哪里堵了，妖气便过不去，自然能诊出病来。可这个道士经脉通顺，莫说是有病，没病的怕是也没他的身体康健。
　　担心自己修行不够误诊，何羽白问：“冷道长，你……何处有恙？”
　　“这，这，这，哦，还有这。”冷晋从脖颈处指到脐下，脸上还故作烦恼状，“全都不舒服。”
　　嗬！怕不是碰上个善诈的黄白之人。何羽白心下登时不悦。这道士猛一打眼看着正派，可一笑便冒出股子邪气，全不似书上写的道士那般仙风道骨，超凡脱俗。
　　有的人专爱寻医馆的麻烦，没病找病，随便抓付药回去转天便说吃出毛病了，闹着要去寻官。这些人还大多跟官府里的差役暗地里有瓜葛，真能把诊病的郎中弄进去吃几天牢饭，于是乎大多数人宁可花钱消灾，久而久之便养出了这么一群骗子。
　　断定冷晋是这群人里的一个，何羽白暗生了惩治他的念头。
　　他故作为难：“冷道长，在下学浅，断不出你的毛病，还请到后堂稍事歇息，等家父回来为你诊病，可否？”
　　冷晋眉梢微动，忽然反手扣住何羽白的手腕。霎时，阵阵混元罡气顺着经脉直通心肺。何羽白立时一惊，却横竖抽不出手，疾自丹田凝起妖气对抗体内那股刚烈的气息。

　　感觉到罡气被阻，冷晋边提功力边邪笑道：“贫道也稍通医理，何大夫，从进门起便看你印堂发黑，面带病容，不如让在下给你诊诊脉？”
　　何羽白修行尚浅，能早早化作人形无非是因天资聪颖。碰上此等修为深厚的道士，他略感吃力，眨眼功夫汗珠大颗滚落，打湿了垂在额前的一绺乌黑卷发。
　　罡气和妖气在体内缠斗不休，何羽白浑身酸痛，颤声道：“你这道士，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知州也与你们无冤无仇，你们为何要取他项上首级？”
　　冷晋用力一带，将何羽白隔着方案提起，罡气仍源源不断地注入对方体内。离着医馆尚有百十余步，他便感觉到这地方盘踞着两股清灵的妖气，其中一股和他在知州府里感应到的完全相符。进门一看，只有两只修行不过百年的小狐妖，其中一个还不擅维持人形，当下便想着好好调/教一番。
　　“叫你的小同党出来，否则龙吟剑自会去寻他，到那时定要被斩掉狐尾！”
　　语毕，他背上的青锋发出龙吟般的鸣响，一时间震得何羽白头皮发麻，身体里的妖气霎时乱作一团。虽然他知道自己不是冷晋的对手，但没想到道行会差得如此悬殊。
　　罡气降妖会占走施法者七成功力，御剑少说要五成，可冷晋在同时做这两件事时还游刃有余，话语铿锵有力气贯丹田，想来必是修为极深。
　　“臭道士！放开小白！”
　　一抹黑影循声而至，卷着妖风扑向冷晋。眼看那利齿就要在冷晋青筋凸显的小臂上狠狠来一口，突然，黑影发出“吱”地一声叫。
　　冷晋眼疾手快揪住黑狐的尾巴，大头朝下把它提了起来。一股罡气顺着尾骨打穿脊梁直击后脑，把衍宇疼得吱哇乱叫，四只黑中带白、踏雪般的小爪子胡乱抓蹬。
　　另一边的何羽白也妖气耗尽，白衣散落化回狐形，被冷晋揪着前爪提在半空。眼看通体雪白的白狐垂下耳朵耷拉着尾巴，眼睛里还湿漉漉的，一副委屈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冷晋不由得暗责自己下手未免过重。
　　“你们两个，小小年纪又修行不足，怎敢贸然招惹是非？”
　　他的语气说不上是质问，倒像是长辈责怪不省心的小辈。
　　“那个知州老儿！他是坏人！纵恶行凶！占人田地！逼得人家卖儿卖女！你们做人的不治他，反倒要我们做妖的行侠仗义，羞不羞？羞不羞？”
　　衍宇又疼又气，想借机咬冷晋一口却突然被龙吟剑指住了鼻尖，只得呈那口舌之快。
　　冷晋在城里听到了一些传闻，早知那知州不是个好东西。可眼下的情况是，黑狐盗走官印，惊动了朝廷，更丢了皇上的脸面——太平盛世，咋还闹起狐妖来了？转脸一道圣旨下来，指名要他这个国师出马降妖。
　　“冷道长，衍宇之过，错在顽劣，但他没有坏心。”何羽白的声音软软的，他的力气全被冷晋的罡气打散了，“若是要罚，我代他，你便是……放了他吧……”
　　没想到狐妖也能为朋友两肋插刀？冷晋暗叹。正思忖着要如何解决当下的局面，突然迎面一道金光劈来，堪堪燎焦了他的几根眉毛——
　　“放下他们！”
　　冷晋拎着两只狐狸倒退半步，定睛一看，那应声而至的人足有九尺之高，身后拖着一条火红的狐尾。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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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蛇精病大概已经无药可救了……放飞自我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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