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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真正的绝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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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三更,大桥上的风凛冽而寒冷,像带着刀锋。
江风呼号,吹鼓起外套,贴着皮肤片刮得脸生疼。
但这些冰寒刺骨的疼对于蒋云壹来说,现在已经不算什么了。
他深而久地凝望前路,漆黑的江面宽阔辽远,向着出海口绵延而去。
看不到尽头的黑。
呼出长长一口气,他莫名地点点头,对自己说了句:
走吧。
该上路了。
抖抖索索撑住桥栏,他尽力抬起腿想爬上去。
然而夜寒和江风冻得他平时就不灵便的手脚现在更像陡然挂在肢体末端,丝毫不接受大脑控制的模块,纵然有胳膊和大腿的强行带动,动作依然艰难又痛苦。
还有那些哆嗦的抖动,不是由于冷,也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中枢神经系统损伤造成的无法自控。
他所痛恨、厌恶的,正是这种不由自主。就像他的身体里混进了别的什么东西,主导了他的行动。
这样的表征,这样的身体……别说别人,就连他自己也不能接受。
更无法忍受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他还要与这个残损不堪的神经系统共处!
不,多一天都不能。
他已经受够了!
住院四年,出院八个月——
这终究不可能再百分之百受他控制的身体,他受够了!
既然废了,就没必要再活。
过去的几年里他经常要面对再简单的动作也有可能发生的失败,所以纵使现在连栏杆也爬不上去,他对它倒比对自己的身体有耐心得多。
一次,一次,再一次……
就当最后一战!
他一定、必须——应该!
他契而不舍,脑筋转得飞快,换着角度,不断尝试各种方案——
他想死!
他——
扶着这样一个小小的栏杆,他喘着大气。
今天,又是废物的一天。
他本来以为爬桥栏会比使用工具容易。
果然又被嘲讽了呀!
抬头望天,蒋云壹再一次感受到了绝望。
丧气得很。
他躺在病床上的时候,经常一动不动地睁着眼睛。在旁人看来,他的眼神空茫而苍白,充满了自暴自弃式的绝望。
但那时的他其实根本没有想过什么绝望。
他只是想游戏,想比赛。
疯狂地想。
无论是灰白冰冷的天花板,还是床头柜,呼吸机、墙壁……只要是他眼光触及的地方,都会成为一块幕布,上面投影的是他脑海里储存着的数以亿计的战斗画面。
游戏,一直就是他最好的朋友。
哪怕在他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时候,在隔离森严的加护病房,戴着呼吸面罩,听着各种机器运行时沉闷的声响……始终陪在他身边的,依然是游戏。
更确切地说,是回忆。
然后靠着这些回忆,给自己打气——
打气、安慰、臭骂……是他身上仅剩的、唯一的,技能。
刚开始一段时间他经常陷入昏迷,无知无觉地被动接受医治。
等到情况渐渐好转,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多,他下意识地接受了那些医生护士包括叔叔拿来鼓励他的话。
他真的相信只要撑下去,就还有能回赛场一天。
他期盼那天。比任何人都更充满希望地期盼着。
存活、出院,对于照料了他四年多的医生护士来说,是个胜利而值得庆祝的结局,甚至有医生感动到潸然泪下。
但对他而言,那才是开始——
从希望的巅峰直摔下来的开始。
在谷底迎接他的,是一个黑得不可能再看到光的人生。
犹如切那达恶魔或厉鬼王,青面獠牙,血盆大口,凄厉狰狞冲他微笑……
这次,赢不了了。
他的余生,永不可能再回赛场。
因为颤抖无力的手连筷子都握不住,更遑论操作鼠标键盘。
不仅仅是电竞场,连恢复成一个正常人过正常的生活都做不到了。
蒋云壹咬紧牙关,看向就在脚下的江面,他就不信了!
终归是折腾半天,手脚活动开了。费了老半天劲,他终于爬上护栏。
只是整个人横趴在栏杆上,像只没骨头的大蜥蜴,勉强挂着,还直喘。
但这只是第一步。
在桥栏下方还有层水泥平台,距离桥栏最高处大概有个一两米的高度。
这是专门用来防止自杀的。
但也就防防冲动型自杀,遇到蒋云壹这种抱着必死信念的,即使有水泥台挡路,也照样会坚强地爬过去。
所谓死志坚强,什么措施都白搭。
在栏杆上他边歇边喘,借着路灯观察下面的情况。
他不能耽搁太久。
下出租车的时候那司机从观后镜里看了他好几眼。
大概因为看着这种身体状态,还深更半夜一个人来这种地方。
还不用找钱。
但司机什么话都没说,车很快就开走了。
蒋云壹认为这是种极大的善意,是最高级别的理解。
那个司机是他离开这个世界前遇到的最后一个好心人。
但保不住好心人转了几圈之后,万一忽然后悔又转回来了呢?
他喘了口气,两手从两面抓住身下的栏杆竖条,外面的腿踮在栏杆基座边上,再艰难地抬起另一条腿。
这个看似简单的动作他做了好几次都没法完成。
明明主观上在手上下了死力气,但那些栏杆还是抓不住。
手上没力气就是没力气。
江风还大。大得感觉能把他从这头再刮回桥里去。
栏杆抓不住,硬翻就容易摔下去。
就怕万一在水泥台上摔得动弹不得,天亮了被人发现,不仅死不成,更丢了人。
蒋云壹深吸口气,他性格里有种越紧张越冷静的基因。
越是看似走投无路,他越沉得住气。
这是他能当队长拿冠军的最大原因。
管他东西南北风,场上形势怎样严峻,队里如何鬼哭狼嚎,寒蝉凄切。
他岿然不动。
慢慢摸索,他终于摸到在栏杆的花纹上,有个能卡进两根手指的地方。
他试了试,咬紧牙关用力向里按。
以前对手的保护在他眼里比什么都重要,现在……
卡进去了。
忍着痛,他终于感觉抓牢了那条栏杆。
然后身体重心向外倾斜……另一只手扶着栏杆面,向下滑动的身体带起另一条腿……腿翻过栏杆……
最终他成功地趴在了桥栏外面。冷风呼呼,一头虚汗。
用作支撑的手指当然很疼,但已经不重要了。
他松了口气。扭头下看,准备纵身一跳……
忽然,迎面一道光柱晃到他眼上。
他猛地闭眼。
有辆车正向他疾驰而来!
光柱晃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又无法松开手,只能眉头紧皱把头撇开。
那出租车司机是不是还带着人来了?
因为他还听到风声中又多了个奇异的声音。
他的头顶,有个马达声正由高而低降下。
无人机?
蒋云壹顾不得抬头去看,再次扭头下望,管不了那么多了——
“蒋先生!蒋先生!”
无人机悬停在他正前方的不远处,从对讲机里传出的声音着急得凌乱。
“不!你别、别动,蒋队长……‘恺撒’——”
恺撒。
蒋云壹发现以为自己早已绝望成死水的心湖,竟然因为这两个字又泛起了涟漪。
恺撒……
已经多久没有人这么叫过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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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恺撒’?”
“是的。”
“那之前那个,号称他们里面最牛的那个——”
“那是‘宙斯’——‘宙斯’霍驹石。那是天神,这是人王。”
“天神人王……哼!”
赵正飞不屑冷笑。在他看来这些玩游戏的年轻人就跟街头混混没什么两样,所以才得取些有气势的外号拿来充门面。
他抬起搭在扶手的手在空气里比划两下:“那这么说,这个‘人王’应该是没有‘天神’厉害了?”
“不,您误会了。外号只是外号,就各方面提供的资料来看,”捧着资料夹的秘书推推眼镜,严肃认真地向他继续汇报,“在霍驹石接任队长之前的两年,蒋云壹一直是《远征》世界排名第一的电竞选手。在队里也是他正霍副。直到他生病住院,霍驹石才从副队长转正。”
“哦?这么说他肯定比霍驹石厉害了?”
“就资料看,应该是的。”
赵正飞手撘在嘴边凝神沉默。
秘书低头回到资料夹上,继续念:
“……十六岁成为职业选手,十八岁完成个人三大赛大满贯,二十岁率领GRstone团队登顶世界联赛冠军。”
“赛后不久出现中枢神经系统损伤症状,紧急送医后查出是吸入了剧毒化学品导致中毒。”
赵正飞“嗯?”了声:“吸入,化学品,中毒?”
秘书听出他的口气,赶紧解释,“不,不是‘那个’……应该是被人投毒。”
“投毒?”赵正飞沉吟,“他有仇家?”
“这个……要看怎么定义了。虽然凶手的身份现在还没查出来,但广义来说,谁都有‘仇家’。”
赵正飞对这答案显然不满意,阴沉的眼神瞥向他。
“竞技场上不服气的对手、生活里暗自嫉妒的队友、无意间得罪的不起眼的小人……”秘书面不改色地陈述。
“防不胜防?”
“是的。”
“最有可能的人选呢?”
“正是霍驹石。”秘书看回手上的资料,“他当时正就读于名校化学系,条件很充分。不过警方一直没能找到切实证据,所以现在这只算民间传言。”
“哼!”赵正飞发出冷嘲,“我就说这一个队,两个王……早晚是得走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