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手稿》我笑他人看不穿内衣

5、失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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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坐在桌子这一头。
　　儿子坐在桌子另一头。

　　头上的灯光像电影里审犯人似的。
　　他手里端着一杯水，听着儿子说话。

　　“爸。您对我的恩情我一辈子记得。我没有好好报答你……”

　　他听着听着，眼睛里就混浊起老泪。
　　他嘴角颤抖着，几次想插话，终于什么都没有说。

　　他这辈子原来很苦。
　　原先家里清贫。成分却不好。他下乡的那些年里，他的父亲自杀了。
　　他被人打残了，一辈子都留着旧伤。

　　他回到一所学校里做些卑微的工作。没什么朋友。
　　一辈子没有结过婚。
　　甚至一辈子没有恋爱过。

　　他三十来岁的时候，收养了一个六岁的流浪儿。
　　就是现在这个儿子。

　　供养儿子的岁月也许是他一生最用心的岁月。
　　然而孩子读完书，在外地找了工作，就一去很多年没有音讯。

　　后来他才知道，
　　儿子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母。

　　他千里迢迢跑去羞辱了儿子一顿。从此拒绝和儿子联系。
　　而儿子结婚时也没有叫他参加。

　　后来，他被学校的高空落物打伤了头。
　　他被学校找了个借口，辞了。

　　没有人照顾他，加上旧伤复发，导致他神智也出现了问题。
　　他疯一阵好一阵。
　　最后落得无家可归，流浪街头。
　　有人辗转把一切告诉他这个儿子，儿子把他接到了这个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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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这不是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城市。
　　原来在他的生命中从来就没有什么打毛衣的妻子，讨人怜爱的女儿。
　　他一生不曾悠闲，喜悦。
　　他的一生不值得任何人羡慕。
　　他是个比老黑更悲惨的人。

　　一切都是生命的错觉。

　　而他本来已经忘记了。
　　他从不知道自己心里会生出这样美好的幻觉。

　　放下水杯，他嚎啕大哭起来。
　　儿子越过桌子，一脸痛心地要抱他，他挣扎了一下，也就接受了。
　　他从来没有这样伤心过，只觉得疼得比死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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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子又说了很多动情的话。
　　许诺送他和老黑一起去养老院。
　　一再讲述自己现在生活依然有着的这种那种的难处。
　　他木然的看着他翻动的嘴唇，不说话。

　　儿子走了，
　　他就默默的坐在老黑的床前。他想着心事，想啊想啊，不觉就日暮了。
　　他坐在窗前看着夕阳，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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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
　　老黑睁眼。他对老黑苦笑一下。

　　老黑说：
　　“我从那边过来迷路了，迷了以后，我就把自己错以为你了。”

　　他苦笑。

　　老黑又说：
　　“是我不好。临了临了，还让你又吃这么些苦头。”

　　他摇头：
　　“你伴着我的这些日子，虽然不真，却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老□□：
　　“我是来带你走的。”

　　他点头。
　　他说：
　　“两年前你就该来找我的。我当时身上觉出来了。”

　　老黑慢慢坐起身来，他扶住老黑。

　　“咱们走吧。”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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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了一天半。人们发现他已在卧室里过世。他跪在床头，身子匍匐在床上，表情安详。
　　屋子里没有旁人。一切井然有序。

　　虽然他儿子一再坚持追究，甚至几度发怒，但是整个小区的人都表示：
　　从来就没有和他一起的另一个叫“老黑”的老头。
　　他从来就是一个人。

　　这才是全部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