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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汾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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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国,大梁。
天寒地冻,仪港成为冰港。
荆如风走在台阶上,一滴汗水落在他的鞋尖。他弯腰擦去那水渍,抬起头,正闻堂上金属脆断的声音,音质纯净,好比一根冰针从天空落下,凿入白玉石。
荆如风知道,那是雀门生产的第一把黑金之剑劈断铁制的武卒长剑的声音。
今日尹昭会见中府昂昆,他本不该打搅,然而,就在不久之前,垣郡矿井里数十条平巷无故坍塌,伤残了百余位白宫的工师,他不得不回大梁,平息众怨。
荆如风又怎能想到,手无缚鸡之力的郡守申俞借得西门的刀,竟暗中怂恿当地工人对雀门工师阳奉阴违,三月之内叫他的矿井滴满鲜血,之后,申俞又迎合西门之意,向邦府递交了增收垣郡冶业门税的申请公文,公文获准,使雀门在垣郡采的每一块黑金都要比别家多交三倍的税,成本是中原所采普通矿产的十倍。
鏖战开始了。
尽管受挫,荆如风到底不惜代价的人,依然在入冬之前,为尹昭抢锻出了垣郡的第一把黑金之剑。这剑,现在就正在堂上,被尹昭握在手中,向宾客展示。
堂上又传响了金石与丝竹,一个中年男子抱着小鼓,与凤来舞伎共同作乐。
“咚”
“咚”
“咚”
“尹昭,遍观这大梁城,什么察士惠相,狗屁,我中府……”昂昆打了一个嗝,敲了一下鼓,继续说道,“中府昂昆,只佩服你尹大夫,宁得罪西门上卿,也要夺他河东的一座矿,诶,听说前阵子塌巷,雀门还伤了几个白宫工师?”
昂昆便是中府长官,王室近臣,不仅爱打鼓,而且其本人也和圆鼓一般的胖。
“昂将军,西门上卿报复我,而那垣郡郡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在看热闹。”尹昭品完手中温酒,放回案头,笑了笑,回头拿起垣郡新锻的黑金之剑。
小吏匆匆忙把断碎残剑清扫干净,在承剑石上换好新的工府所产武卒长剑。
方才,昂昆打鼓,尹昭劈剑,两个人各得其乐,一唱一和,已经损去八把。
“可,别说伤几个工师,就是把白宫掌门的命都赔进去,我也要继续开采。”尹昭把剑刃放在唇边,吻了一口,“只有这样的剑器,才能配得上昂将军的雄师。”
昂昆说道:“我还未任将军呢,尹大夫说得早了,不过,如今河西形势当真令人心急如焚,那帮老头竟丢了长城退守河水,诶,怎就不想开春河水会改道!”
尹昭道:“龙老将军久经沙场,定觉得,天冷,秦军不会拉长战线跨河作战。”
“秦国全民皆兵,虎狼之师,岂有……”昂昆又打了一个嗝,“岂有怕冷的。”
尹昭笑道:“是昂将军忧国忧民,尹某人佩服,愿为嗣公子功业献绵薄之力。”
语罢,将剑高举头顶,一气而下。
削刃如泥。
众人惊散,舞女鱼贯而退。
尹昭紧握剑柄,激动得浑身颤抖。
数年前,当他拿着雀门生产的第一把铁剑劈断秦郁所铸合金剑时,亦不过此。
他的心中是疾风过岗。
十余年,大梁司空府力行革新,不惜挤占农业之资源,把魏国近半数的军器由青铜转换为锻铁,其中机遇,他尹昭抓住了,他尹昭吃牢了。而黑金又是什么?黑金成剑,不仅不需要反复锻打,节省工时,且性能还要优于普通的铸铁和生铁,是最高贵的铁料。多少年来,黑金被礼和法所束缚,只为王公所用,可,尹昭又一次看到了契机,他要它挣破囚牢,为战争所用,为天下所用。
试想,若黄河失守,魏国便急需一道捷报稳定国民之心,届时,公子嗣请命,昂昆受命西征,只需用此剑取一场小胜,其工艺必能够博取王上的青睐,将来,一旦黑金之剑编入府库,中原便会有万万的工量,其中好处之巨大,足够偿血债。
“尹大夫,尹大夫?醒醒,可你如何见得,换作是我出征,就一定能得胜呢?”
两支鼓槌落在地上。
尹昭醒过神。
昂昆站在他的面前。
尹昭道:“昂将军,我走神了。”
昂昆笑道:“尹大夫莫要担心了,公子嗣的意思很明白,秦国的大良造是谁?还不是我们魏人?他们顶多打到曲沃,不会再进,我们只要出师,必当取胜!”
尹昭道:“昂将军高见。”
昂昆说完计划,感到很高兴,一高兴,就把方才几个红艳艳的舞伎全要走了。
尹昭暗骂一句,送客。
两边的僚士在廊下相别,凛冽寒风吹起帘幔,露出堂内温暖旖旎的一个角落。
荆如风穿过众人,走了进去。
“门主。”
“不要叫我门主。”
“门主,且听我……”
“荆冶师,如果我没有耳聋,那么听说的是,一来,秦郁逃往汾郡,你雇佣匪帮阻挠,却依然没有拿到玉夔扳指,二来,我费大力气让司寇府下了缉拿罪犯的令书,结果你白跑安邑,没疏通成,三来,申郡守明已把采权予了雀门,你早就拿到矿井的工图,却没有看好底下人的动作,让平巷坍塌,残了不少白宫工师。”
荆如风道:“门主……”
尹昭道:“是也不是?!”
荆如风道:“是。”
二人沉默一阵子。
荆如风还是先开了口:“门主,申俞这人貌似软弱,但,他是真心为民,手段也非同一般,他,甚至可以舍弃自己的儿子,还传言,他和惠相早年有过交往。”
尹昭道:“惠相徒有虚名,我不畏惧,相反,我现在最担心的人是你,荆冶师,你还有几块皮肉可以割下吞入腹中顶罪?又或者,你是嫉妒白宫的地位,怕黑金取代合金之后,青宫失势,才故意让垣郡的局面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
荆如风道:“门主,我绝无此心!若门主不信任,事后我愿引咎,辞去青宫掌门,只是眼下雀门各宫正全力抢造首批的剑器,工事为大,我得回去负责到底!”
尹昭笑道:“替我做恶人,委屈?”
“不委屈!”荆如风答得果断,拔剑又要自残明志,一杯温酒出现在他面前。
尹昭看着荆如风含泪饮下那杯温酒,说道:“新物取代旧物,总避免不了会受到当世之人的阻力,就像黑金,如果我们不争,那么它永远只能为王公所用,只有敢于去争,我们才能知道天有多高。如风,我喜欢你为自己取的这个名字,简单纯粹,像风一样自由,多好啊,即使有那么一天,魏国的草木全都枯萎了,也会有风吹来新的种子,种子重生,我们,就在亡魏的国土上,建立自己的政权。”
荆如风道:“谢门主宽容。”
中原的黑金矿还有很多,尹昭另有宏图,自此,便把垣郡之事交予了荆如风。
※※※※※※※※
开春,河水解冻。
桃氏师门告别吴公乡,出发往汾郡。
沿途,征兵营地随处都是,凡是十七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子必须服役,许多人根本没经过训练,哭哭丧丧就被抓去,更有家里备了冬衣的,追着相送。
汾郡地处汾河之南,黄河之东,是军事要塞,现在正与河西秦国的少梁对垒。
石狐子记得汾郡的后土祠,以及祠旁的那棵参天大树,四年前,他经过这里时候是夏天,树冠像云朵那么高远,而现在,粗壮黝黑的树枝却光秃秃的干裂着。
“明明有叶子的!”
石狐子不服,一溜烟骑马过去,爬树杆摸索了好阵子,摘得一枚嫩芽回来。
姒妤道:“石狐子,别胡来!张郡守讲法,你要是在这里犯事,当场就抓。”
石狐子撩开马车帘子,把嫩芽递给秦亚,回过头笑道:“姒大哥,一会你们陪先生入冶署,置办物资,我见南边河道还没解冻,怕是会淤积出新的河滩,就先和甘师兄在城郭周围绕一圈,看看地形,你们还有什么要打听的,赶紧说。”
姒妤苦笑。
宁婴道:“姒妤,我就跟你说过,崽子比我能耐,现在除了秦郁谁也管不得。”
在山寨里的时候,石狐子和甘棠学过一些打斗的功夫,所以,两个人现在的关系比以前好了不少。甘棠想说的话,石狐子即使不看手语,也能很快反应过来。
他们绕着城走了一圈。
魏军的正红旗帜在城头飘扬,圆木主杆悬的将旗之上模赫然着一个“龙”字。
日暮,天色灰白,平原的尽头染着一抹金黄,褐黄的薄冰漂浮在宽广河面。
河的那边,少梁城巍然耸立,一面面玄黑旗帜阵列在营地之中,神秘安静。
回城时,石狐子听到口号声,见东边的军营中,一队士兵正在操练阵法。带队的百将胡子花白,目光锈钝,干瘦的身躯缩在盔甲之中像晒干的虾子,而其麾下的士兵,则是那些刚离开家就被编入军营的,看起来和他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
“甘棠师兄,怎么。”石狐子道。
甘棠跃下马背,走过去,手臂环在胸前,两手交叠,对百将行了一个军礼。
“你知道这个叠手礼……”百将说道,“你,也曾是河东片区编制下的武卒?”
甘棠点了点头,从腰间解下一串箭簇。
百将打量他许久,口中不住嚼着枯草,忽然一声长叹:“明白了,这是斩获,本应免去你家徭役和宅田税,但退役武卒越来越多,这些年已没有这些待遇了。”
甘棠淡淡地一笑。
因他不是魏人,所以成了头批被取消待遇的,错判转入工籍,一转便是十年。
“老百将,魏国武卒如今只剩这么些人了?”石狐子看了一眼那千人的方阵。
“对咯,河水要改道,三十年是这,三十年是那,有铁器又有何用,人呐,留不住!”百将呸地一声,吐了草,道,“看咱们如今的这般模样,哪个能想到,就在河水的对岸,咱们老魏国曾经仅仅以五万的武卒,打败了秦寇五十万之众!”
豪情,转瞬即逝。
甘棠拍了拍百将的胸甲,以示鼓励。
百将道:“你还敢拍,早饿瘪了!”
石狐子道:“甘棠师兄,回城吧。”
※※※※※※※※
夜色深沉,冶署却火光四溅。
工匠在加紧制造士兵的兵器。
镇守汾郡的龙谷将军年逾花甲,凡事按章法执行,和郡守张曷不谋而合。下晌,张曷听闻秦郁师门到达,明知秦郁是姒妤的先生,却仍严格按功封赏,只认了姒妤的耕犁和木机,并请姒妤和汾郡内的几位名士同去与龙谷将军议论战局。
于是,秦郁入住,连张曷的面都没见到,就被派上工位,开始修复受损剑器。
一个因偷工而被张曷割去鼻子的人跪在他们面前,捂着血脸,撕心裂肺痛哭。
“喂,新来的,别看他了!要是今天磨不完这批钝剑,也和他一个下场!”雇工老汉拉了一下秦郁,说道,“张郡守眼里不容沙子,旁边锻铁的,那可是雀门白宫底下的人,在汾郡,还不是一样要亲自做工,少半个时辰都得交代。”
秦郁一边磨剑,一边按着腰,笑说道:“当真是未见张郡守其人,先见其术。”
石狐子走进院子的时候,碰见的,便是秦郁和众人坐在台阶上,弯着腰磨剑。
“先生,我来替你的工,工籍之中没有我的名字。”石狐子一把拉起秦郁。
老汉呆了一下。
秦郁拍拍袖子,笑道:“没办法,我的弟子一般就这么孝敬我,很羡慕吧?”
石狐子埋头磨剑。
老汉点头。
秦郁把手背在身后,挺了挺腰杆子,说道:“老人家,你可知道戌国怎么去?”
老汉说道:“旧戌国,唉,现在是秦国领地,已设郡县,我,我怎么会知道。”
秦郁道:“可我看你先磨剑格三分之一处的手法,觉得你原应是咸阳的工师。”
老汉的手一停。
汗蛰进他的眼睛,他抬臂揉了一揉,侧脸瞥过旁边锻铁的佩朱雀之剑的工师。
为学习先进的冶铸技术,秦国曾经派出过许多工匠来到中原,然而,这些工匠为了自身的安全,往往不愿意暴露自己的来路,尤其,是在雀门工师的面前。
“你放心,我不会说穿你的身份,但我想知道,如今在秦国的郡县通行有什么规矩,冶署的工事又是怎么安排?”秦郁的眼睛从不发光,说话的时候也平和。
老汉叹息一声:“唉,你们不是头个打听这种事的了,我不瞒你们,秦国虽然偏远,冶铸这行的技术也落后,但,它的规矩立得好,比魏国各地要细致多了。”
秦郁道:“我略有些了解,秦国工制,分类极细,除了总领兵器的邦工室,光是司空就又分三类,邦司空执掌郡县城建、宫司空执掌宫殿营修、船司空执掌船舶渡口,另还有东园大匠管陵墓,织工革工管服饰,更有将作少府对他们统一负责,只是空谈这些无用,我还弄不清工人如何过活呢,能烦请你仔细说说么。”
老汉想了想,说道:“我是小工,你说的那些我不懂,可若要和魏国比较,我还真是能揪出几点来的,魏国呢,是采矿工和冶铸工合于一处管,矿又常常交给豪民,这就很混乱,而在秦国,从地方到咸阳,采权是单独设立机构管理的,冶铸更是如此,不仅和魏国一样分为六类,还设有专门的弩工室和铁兵工室。”
秦郁道:“工人记功么?”
老汉道:“记啊,在秦国,文官凭上计记功,武官凭战绩记功,工人也有独属的官职,分为七等,想要上位凭的是工程质量,诶,最近还新设了一个‘大匠’。”
秦郁笑了:“那你怎被派来魏国了?看你手艺这么娴熟,得当‘大匠’才是。”
老汉说完,手中的剑也磨完了,他又换上一把,道:“秦国之法,好是好,可就不通人情,我本良民,哪知,一从未见过面的亲戚犯罪,竟把我祸害成刑徒。”
秦郁道:“老人家,你是我的师。”
石狐子仍然在磨剑,豁次豁次的,大冬天磨得出了汗。汗顺着面颊流下,他也没有擦。他手上的动作娴熟迅捷,耳朵却在仔细地听着秦郁和老汉琐碎的对话。
这时,一束流星划过天空。
冶署门口,马车停下。
“姒郎,你可算回来了。”六丫的欢声引得大家瞩目,她迎上前,扶住姒妤。
姒妤的肩头披着一件绒裘。
“六丫,去,把这个给先生披上。”姒妤笑了笑,“是张郡守今日赠送的。”
秦郁啊呀一声,拢紧了雪白的绒裘,转身对老汉道:“怎么样,可还羡慕?”
石狐子揉了一下眼睛。
秦郁平时的穿着不修边幅,除了衣料必须干净之外,极少有奢侈的需求,然而此刻,在粗糙的砺石旁,仅仅是披了一件像样的绒裘,秦郁变得风雅又矜娇。
姒妤说道:“先生,我们房间里说。”
秦郁道:“好,正……”
正此刻,一声军号响起。
石狐子仍在看着秦郁,若非这声军号,他险些要忘记,这里是乱世边陲之城。
一束流星化为了千百束火焰。
漆黑夜空被燃火的箭矢照亮。
叫喊骤然响起。
“秦军渡河来袭!”
“秦军八千!渡河来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