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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心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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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手极为消瘦,随着举起的动作而下滑的衣袍样式也是文人常穿的类型。附近的人甚至隐隐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阵阵香气,横看竖看都不是什么铁血杀伐之人。
所有人都侧身去瞧他,本来仍是沉默着的,过了好一会儿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他是穆凉。”
于是如山如潮的惊呼就盖过了一切,他是穆凉。
肖程瞧见他时也惊诧极了,毕竟在他眼里穆凉已经是个死人了。
穆凉没有笑,面色清冷极了,他略仰着头,那神态像极了十余年前他一枪捅穿敌将心房,一战成名之时。
出口的字句仍是不大声,却在鼎沸人声之中显得字字铿锵。
“臣请战。”
白莫过了好多时候才回过神来,她愣愣的往前走,把挡路的白柏都推开,一路拨开了好些人,才慢慢的走到穆凉面前。
她不知道说什么,脑袋里很乱。她近日来总是在生穆凉的气,都好几天没有和他好好讲一句话了。
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最后她扬了扬手,狠狠的给了穆凉一个巴掌。
极为清脆的,打断了所有的议论纷纷。
穆凉似乎也没有料到会挨这样一下,脸都被打偏向一侧。他低头去看白莫,眼里的情绪却温柔极了。
“你添什么乱,你一个废人连马都骑不好去战场上送死吗?!”
那声音凄厉极了,她搜寻一切恶毒的词句去刺痛穆凉,希望能停止他疯狂的说辞。
“行军打仗,并不需要骑多快的马。”
他的声音极轻,像是安慰似的。
“可你旧伤未愈…”
穆凉伸手去擦白莫流泪的脸,可他不擅长做这些,笨手笨脚的,把她整张脸搞得乱糟糟的。
“我与吐蕃人交过手。况且如今各方将领各司其职,空余我一个闲人。”
白柏也从高处走下来,神秘兮兮的把穆凉拉到一边,侧了身子不叫旁人听见,“朕允了,你可要好好活着回来迎娶我皇姐啊。”
穆凉也一愣,他若凯旋而归……
白柏拔高了声音,“朕任肖程为主帅,穆凉为副将,率援军三万,三日后启程。”
“臣有异议。”
“肖将军请讲。”
“论资历经验,末将都略逊一筹,末将以为此战应命穆帅为主帅。”
白柏笑起来,允了。
穆凉转头去看肖程,他也笑着望他。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并肩作战,只是先前的每一次穆凉都做不到坦然去看他。
每一战之后,肖程升官加爵,都是先帝安排好的,为了迎娶白莫所做的布设。
他年少那时瞧着羡慕极了,甚至也曾想过故意打败仗害肖程死于刀剑之下。
但终究没忍心。
如今……除了活着,他连半点别的痴心都没有了,也终于可以坦然面对。隔着文武百官,他举起拳头,和肖程的拳头隔空撞在一起,默契极了。
虽然有了插曲,婚事却不能停,肖程婉拒了一同的邀请,极不识趣的回府去了。
白柏苦笑,肖程久不在京中,难得回来却还百般避着文武百官。像他这样不懂巴结讨好,又不会拉帮结派缺少算计的人,若真的有人有心去害他,怕不是要死上百八十次。
不过,也算了却了一桩大事。他有心整改南陲边境已久,若轻易派兵总觉得有引战之嫌,如今与肖程唱了出双簧,分析了利弊,自然会少些疑虑。只是他这样算计,把傅杞的婚事都翻搅了,不知他会不会生气。
傅杞虽然也笑着,神色却显得怏怏的。他到白莫桌前敬酒的时候,白莫失魂落魄的,端起酒杯猛喝一口,被呛到咳了几声。
再抬头的时候眼睛通红,隐隐还有些泪。
穆凉分明就在她身后,却怎么也抓不着。
把傅杞送入洞房以后一众人就散了个干净。
入了夜,傅杞便抱了床被子铺在地上,就要去吹灯。
“大人…”
极为温软的声音自床榻内传来,“大人不好奇,茜桃长什么模样吗?”
傅杞动作一顿,“姑娘长成什么模样,日后都是傅杞的妻,愿与姑娘相敬如宾,恩爱不疑。”
“既已为夫妻,大人为何要与茜桃分开来睡?”
“傅某夜里多动,担心惊扰了姑娘。”
“茜桃既已嫁予大人为妻…”
“其实傅某不能人事。”傅杞把花烛移到两人之间,借着那点光亮挑开了茜桃的红盖头,那张脸算不得惊艳,却也瞧得出是个宜其室家温婉可人的好姑娘。
“委屈了姑娘。”傅杞吹了灯,和衣睡下了。
白莫自打回到府上就有些沉默,穆凉仔细着,不敢多说话。
第二日一早,白莫极为兴奋的敲开穆凉的房门,她眼下有两道极为显眼的乌青,显然是一夜未睡。她抱着一袋子的东西,一股脑儿堆到桌上。
“你瞧。这个是防冻伤的香膏,这个是治烧伤的药膏,这是治外伤的药粉,什么伤涂一点睡上一觉就不疼了。还有这个,说是对断骨再生有好处,我叫太医院加急赶出来的,你要记得吃。路途那么远,你身子骨儿又不好,我还给你备了梨汤…”
白莫说着说着又低下头去,抽搭了好几下才又抬起头努力笑着。
“真的,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要是有人打你,你就逃,实在不行就叫肖程多找几个人护着你,你不要总是什么事都自己扛着…”
穆凉瞧着满桌子的瓶瓶罐罐,心底隐约有些柔软。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的场面,其实不至于如此的。
穆凉拍拍她的头算是安慰,时间过的飞快。
转眼三日就到了,她给穆凉的东西太多,穆凉能带走的又太少。
他骑的是匹蒙古马,这两日肖程在京中战马里挑了个遍,最后选了匹还算稳重的给他。身上背了个行囊,那里面空空的,只有白莫早早熬出来的一罐梨汤。
白莫送他到门口,一直低着头不肯说话。
出门之前,穆凉终于回过头,极为认真的说道,“对不起。”
他想说这话想说了好几天,一直说不出口,今日若再不说总觉得会后悔好一阵。只是若是时间再富裕些,他还有许多想辩解的话跟白莫说清楚,比如他是真的配不上,也是真的不敢也不能娶她,只是时局不允,他也只好把那些话全都咽回去。
可听到那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一直强忍的白莫突然就哭出来,其实他又做错了什么呢。
也无非是拒绝了娶她,或是自请出战,但自己对他的好全是她的一厢情愿,是她强加给他的。他做错了什么呢。
她想不出个答案。
她纠结于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像是被抽走灵魂的布偶一般,浑浑噩噩。回过神来的时候半天已过,算着时间穆凉他们已经走了三四个时辰,离她已经很远了。
白莫想起她送穆凉下狱那天,穆凉脸上隐隐带笑,他说他错了。还有那天他把过去的事全盘托出,他的声音平静极了。还有还有。
她却不敢再想了,穆凉走后她总觉得公主府里空荡了不少,于是带着挽黎挽辞索性住进了皇宫里。
白柏整日闭门谢客,下了早朝人都找不到,后宫又少人丁,白莫发觉他只是换了个地方,仍旧寂寞而已。她懒得出门走动,虽说春日的花鸟已是京城盛景之一,但她也没心思去瞧。坐在案前提笔,一晃神纸上就跃然两个大字,穆凉。
她故作洒脱的笑自己叫穆凉勾走了魂,想给他写信,但他忙着行军又顾及不到这些。
思来想去,她提笔给关七去了封信,记着她怀了身孕,算着日子大概也快到周岁了吧。
关七没几日就回了信来,语气间仍是俏皮,她生了个女儿,取了小名叫妧妧。
白莫瞧了信,心烦也总算缓解了些。她许久没和关七联系了,如今有许多事要讲,于是提笔一桩一件的写起来,两个人闺中密友似的,好不欢快。
回了信白莫出门去走走,路过万花阵的时候还是没忍住走了进去。万花阵门口虽然杂草丛生的,里头却格外干净,完全没有年久失修的模样。连曾经的损毁都修葺完好。
她闭着眼往里走,走到哪里该向哪里转弯,她闭着眼都知道。她仰头去看,万花阵的中心凉亭早没了当日的灯火辉煌。先帝身陷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之间,火光极其绚烂,年幼的她只觉得那场景刺目到晕眩,以及对权势有难以抑制的渴望。如今故地重游,她当真是爱极了这地方,也恨极了这地方。
她定睛去瞧,发现凉亭里居然坐着一个人。
黄袍加身,竟是白柏。
白莫快走了两步走上凉亭,在他身旁坐下。开口见全是揶揄的意味。
“怎么,任他结了亲又后悔了?”
白柏低着头,听着她说话也不抬头,回话的时候也硬气极了。
“朕长这么大,就不知道什么叫后悔。”
“日头久了,就自不会念着了。实在不行,赶紧送些秀女进宫…”
“日头那么久了,皇姐不也还念着穆凉?”白柏抬头瞧着前头,没去看白莫。他的眼里能瞧见整座迷宫,能瞧见幼年的他们在其间穿梭奔跑,只有俯瞰众生他才明白这位置是如何让人着迷沦陷,难以逃脱。
白莫愣了一会,才扯出一个极为难堪的笑,自嘲一般慢慢的说道,“生在无情帝王家,怎么一个个全是痴情种。”
白柏站起身,他下了朝就没更衣,一身龙袍加身,将他不甚高大的身影硬衬出几分宽阔。
很多时候,这身龙袍在逼着他长大,逼着他做不愿意的选择,可他无力还击。
他很爱傅杞,但他却不能说。他要做一个仁爱的帝王,要受到所有人的拥立,要还一个太平盛世。
他不禁想若是当初父慈子孝,兄长仁爱,那他就可以顺理成章的当一个小王爷,每日闲散而过,弹琴听曲儿。
如果他注定要爱上傅杞的话,他一定有的是法子把傅杞牢牢的捆在身边,大不了就做那等最荒诞最叫人不齿之人,绝不是如今这般瞻前顾后顾虑重重。
白柏迎风而立,面带愁苦,嘴角却似乎是在笑的。
白莫在他身后,也是心事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