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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练剑 ...

  •   鹿门。

      水道码头。

      魏知白正在背着粮袋。

      一包包碧梗米被从货船上卸下来,由码头工人背运到这附近的仓库里暂存。

      这些工人干惯了这类活计,一个个弓着宽大的脊背,像是骆驼一样驮着三袋米,一口气地往仓库走去。

      魏知白身量尚未长成,背得并不比别人多。

      但速度却是别人的两三倍。

      往往别人背完一趟,他已经背完了三趟。

      别人背完一趟,要领个竹笺子,好作领工钱的凭证。但他不领,因为他不要工钱。

      夏日的太阳晒红了他的脸颊,汗水湿透了他的粗布衣衫,他像许多其他的码头工人一样敞着衣襟,露出单薄,但是结实的,如花岗岩雕琢而成的胸膛。

      热汗,顺着他的肌理淌下……

      虞丫头痴迷地看着魏知白,虽然魏知白和其他汉子一样被粮袋压弯了腰,虽然魏知白像别的臭男人一样浸久了汗水的衣衫被腌出了酸馊味……但她仍然感到痴迷。

      因为他好看。

      “你擦擦汗。”

      虞丫头将一方棉帕递给魏知白,不过魏知白背着粮袋腾不出手。他还没说什么,虞丫头立刻拿手帕在他额头上抹了抹,“我给你擦。”

      “谢谢。”
      魏知白看着她,他好像不会笑似的,一张脸永远是那么孤僻、那么冷淡,叫人觉得有一种不懂人情世故的傲慢……但是那样一张英俊的脸近距离地朝向你,不管是什么表情,你都会觉得享受的。

      旁边的工人们都发出打趣的怪叫声,但魏知白的表情仍然没有什么变化。

      “……”
      虞丫头的饼脸艳红起来,不知道是被太阳晒红的,还是为意中人羞红的。

      她一跺脚,捏着手帕吨吨吨跑开了,肥大的臀部也翻滚起来。

      当日唐璜与魏知白离开后,便发现了一个问题——

      诚然,上一世魏知白是个剑术奇才,但那是经过苏弑培养过后的魏知白。

      而现在的魏知白只不过是一个空有天赋的不入流剑客罢了。

      他实在是太疏忽大意了。

      此时的魏知白,对他不仅没有帮助,还因为轻功脚程的问题要拖累他的查案进度。

      对付苏弑的事情,事不宜迟,不然拖下去,他“未卜先知”的优势将要丧失,就没法再先发制人了。

      因此,唐璜不得不与魏知白在鹿门分手。

      虞丫头一把推开房门,虞大娘正在房里数着铜钱。

      虞丫头含羞带怯地挨近她娘,虞大娘眼里只有钱,头也不抬地道:“平底巷的王麻二,你相看得怎么样了?别怪老娘催你,趁着年纪小还有几分鲜嫩,赶紧挑一挑,矮子里面还能拣出个高个来,等再过两年,这行情可就不好了。”

      虞丫头搅和搅和辫梢:“妈……这王麻二,长得也太磕碜了。”

      虞大娘从珠算中抬起头,看向自家像胖虎一样的闺女:

      “王麻二只有一个软弱可欺的老母,家贫可入赘,人又能来事,你可找不到更好的了。”

      她一双眼睛白多黑少,斜睇过来像刀子一样,能剜出你心底的小九九来。

      虞丫头被她娘看得垂下头去:

      “我觉得像知白那样的就很好。”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是双下巴的娇羞。

      “他?他不行。”虞大娘又低下头去哔哔叭叭地拨算盘,“男人看脸做什么?是要去当兔儿爷、契弟,还是登台唱戏?他是个没出息的,你趁早给我打消念头。”

      虞丫头瞪大眼睛:“知白怎么就不好了?他够能干,肯吃苦,力气比两个王麻二还多。”

      虞大娘漫不经心地道:“身体不强壮练一练就是,这脑子不好它没地儿治!”

      虞丫头急了:“这十八号水道码头谁不说他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儿郎?当初娘你给了他一碗葱花面,他就给你搬了一个月的货,一点都不带含糊的。”

      虞大娘有一耳没一耳地听,随口咕哝道:

      “所以才说他脑子不好。这一个月活下来,都够买几百碗阳春面,你见过哪个脑子利索的人能干出这等样的事?”

      虞丫头傻眼了:“可是娘你……你这样是不是欺负人?”

      虞大娘翻了个白眼:“‘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虽然只是给了他一碗清汤面,但却是在他艰难饥困时伸出援手,这就叫做‘雪中送炭’,他为此加倍报答我,也是应该的。”

      “可是那面不是快馊了,你准备倒拿去倒泔水桶里的吗……”

      虞丫头彻底晕了——知白是应当报答她娘的,但这“报答”却又是一种愚蠢的行为。

      可是仔细一想,好像又不无几分道理。

      干重活的人饿得快,码头工人们早早地歇了活计,陆续地回去了。

      魏知白如往常般回虞大娘处吃晚饭。

      夏日里,小饭桌就摆在房门前。

      虞大娘热情地招呼知白坐下,看也不看从茶馆里蹚回来的虞大爷一眼。

      虞大爷整日清闲,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在街上摆个摊子,给人写写书信。

      年轻的时候,虞大娘看中虞大爷读书人的那股子风花雪月,而虞大爷则欣赏虞大娘有股虎虎生风的能干劲儿……

      而现在,优点都尽数变成了缺点。

      一个嫌另一个不像个男人,顶不起半边天,屁点本事没有。
      一个嫌另一个不像个女人,没半点温柔小意,简直粗俗不堪。

      虞大娘盛粥的时候,虞家三口都是小碗,只有魏知白是一大口海碗。分馒头的时候,虞家三口都是一个,魏知白边上放了三个。

      桌上三个素菜——一盘蒜苗炒豆干、一盘清炒四季豆和一缸雪菜肉丝。

      就雪菜肉丝还带点荤腥。

      虞大娘大劈叉筷子往雪菜肉丝里肉多的地方一夹,夹起来好大一坨,滚下去很多肉丝,她挟着雪菜搁在知白碗里道:

      “多吃点,知道你爱吃辣,豆干和四季豆里我都放了点辣子,待会儿尝尝啊,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虞大爷吃了半个馒头的时候,魏知白已经将一盆粥和三个馒头都吃了精光。

      虞大娘热情地道:“小白,锅里还有很多粥呢,再来一碗不?”

      “……”
      魏知白慢吞吞地点了点头,准备起身去盛饭。

      虞大爷翻了个白眼,咕哝道:“可真能吃,饿死鬼投胎的呢。”

      魏知白身子一顿。

      “说什么呢你!”
      虞大娘一拍筷子,怒瞪虞大爷,“这话我不爱听,小白这么好一个孩子,谁要说他半点不是,我跟谁急!”

      虞大爷冷笑道:“天天放辣椒,还让人怎么吃。”

      “白吃萝卜还嫌辣!”虞大娘转头抢过魏知白手里的大海碗,麻利地去盛了一大碗稀粥,关怀备至地道,“别搭理那个老酸货,明天还有几艘粮船过来,你多吃点,今儿个累了吧?晚上我给你烧点热水,你搽搽身子,好好休息一番。”

      魏知白也不说话,只是闷头吃饭。

      虞丫头看看她娘,又看看魏知白,又搞不懂了。

      她娘看不上知白当上门女婿,怎么又待知白跟亲儿子似的了?

      炊烟晚色起,夕阳浸绿水。

      此处人烟尚算稠密,茶棚酒肆陈列,居舍多带有小院或篱笆。

      做完一天的活计,回到家中,粗茶淡饭上桌,揭开的是一天悠闲时刻的序幕。

      有些人家吃饭晚些,有些则像虞大娘家一般早早地吃了饭,但总归都是在天光未散,夕阳仍昳丽的时候。

      老太婆坐在竹凳上摘着豆角。女人们忙着收拾碗筷的时候,男人们就坐在院子里编着鸡笼。

      一个小孩儿偷了妈妈的缝衣针,正躲在角落里又敲又打,又掰又摁,想把针弄弯,做成钓钩,好明天和小伙伴一起去钓鱼。两个大些的孩子蹲在门口的黄泥道边,用尖石子在地面横横竖竖画个棋盘。然后各从怀里摸出个盒子来,打开一看,是用收罗的小石子和泥巴捏的小棋子,就这样你一个泥棋子,我一个石棋子地蹲在地上下起棋来。

      虞大娘家的院落可以远眺鹿门江,院子里种着一棵老槐树。

      魏知白就站在树下。

      手里握着一把简陋的竹剑。

      一动不动地站着。

      他在练剑。

      他已经这样站了许久。

      虞丫头也已经习惯他这样无声无息地站在树下,站上一刻钟,站到夕阳燃尽余晖,站到明月当门……也不知道是否还要站到朝露在草叶上凝滑?

      反正她总是忍不住困先去睡了。

      他爱站多久站多久,反正他站着不动也好看。

      现在还早,虞丫头正在给院子里的鸡喂食。她一边喂,一边偷瞄魏知白。没注意一把小米滋溜溜地全洒到了一处,撒丫子跑过来的鸡挤在一起,因为抢食而乱叫,很快就你啄我扇地争斗起来。

      “咕咕咕!”
      “咕咕噶!”
      “喔——!”

      虞丫头手忙脚乱地驱散群殴的公鸡母鸡们,公鸡啪啪地拍着翅膀飞上魏知白的肩头,昂首傲视着,他也仍未动。

      他仿佛痴了。

      成了一具没有生命的雕像。

      然后,一片青叶落下。

      他动了。

      公鸡的身子耸动,但鸡头不动。

      落叶飘坠在地时,一片已变作两片。

      是顺着脉络被削成两半的。

      ……是的,他在等落叶。

      夏日也有落叶,但夏日的落叶并不多。
      夏天的树是不容易落叶的。

      他知道自己敌不过魏灵风,更不要说杀死靖临侯魏晋箜了。
      但他仍用这个笨旧的法子练剑。

      因为他没有别的法子。

      他不像陆见琛出身于江湖名门,自有世家绝学的传承;也不是魏灵风身世显赫,请得起名师教授……他唯有把能做的事情做好,做绝,做到极致。如此一来,方有机会自我超越、自我突破。

      虞丫头擦了擦汗,看了一眼魏知白。

      见他仍然站在树影下,落一身斑驳的残阳。她既觉得松了口气,因为糗态未曾被瞧见,又芳心有些落寞。

      魏知白英俊的面庞,还带着天真而青涩的弧度。他和虞丫头见过的粗俗的男人都不一样,他从来不会发脾气,更不会说那些粗鄙的脏话。

      然而他却仿佛又永远是那么冷漠,难以亲近。

      虞丫头转身要去拿扫把扫一地鸡毛,就看到篱笆外的邻居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翘首望着什么。

      莫非是谁放了孔明灯?

      虞丫头也抬头望去——

      一顶轿子。

      漆黑的轿子。

      就落在对面房顶的屋脊上。

      屋脊像鱼骨般狭窄,并高高耸起。

      轿子两边悬空,叫人的心都跟着悬起来。

      可轿子却是稳的。

      一只手握住了帘子。

      纤纤玉指如有清辉,在夕阳的橘辉中,也明如霜雪。

      然后,从掀开的一角竹帘中,徐徐飞出来一张茶几,兼一方绣金坐褥。

      茶几只有一只脚落在屋脊上,另有三只脚腾空了,坐褥也只一角挨着屋脊,却俱安放得四平八稳。

      又有一只茶炉徐徐地飞出来,落在茶几上。

      又有一只茶铫徐徐地飞出来,落在茶炉上。

      又有一只茶壶徐徐地飞出来,落在茶炉旁。

      而后是一只茶杯徐徐地飞出来,落在茶壶旁。

      这是变得什么戏法?这么好看?

      这街上的街坊邻居,一个个仿佛中了傻毒,便是吃晚饭的也要捧着碗来边吃边看。

      一道纤丽的人影绰约,逼近了那竹帘,映出白衣广袖的一片梨花白。

      只叫人恨那南风无力,吹不开那轻盈的竹帘,使那人的一身玉骨冰姿,便如薄雾掩映的花枝。

      而后竹帘才又徐徐揭开,底下先落下一片云袖……倾颈抬首间,未见其容,已觉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这是什么仙人下凡?

      底下的人已看痴,嘴里含着饭菜的都忘了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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