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苟延残喘》栖泷

6、神忆（六）

　　“这一次赢的是我啊……”

　　就算赢了也没什么意思，恶罗王没精打采地将狼牙棒抗在肩上，俯视捂着嘴靠在墙上咳嗽的白发神明。

　　脸上的笑意早已收敛，红发恶鬼神色晦暗：“你真的变成弱者了。”

　　血液顺着指缝流下，铃鹿弓着身子不让血落在衣服上，她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是吗。”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恶罗王的声音带着摸不清楚的情绪：“铃鹿之主。”

　　铃鹿沉下眼神没有说话。

　　“是因为那个女人吧……”恶罗王正想说什么。

　　“闭嘴！”铃鹿咬紧牙关，指尖扣进木质墙壁，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不许提她！”

　　恶罗王显然不会乖乖听话，“我可是听说了，你因为一个女人决定不再杀生。真好笑啊哈哈哈哈哈！”

　　铃鹿之主握紧拳头砸碎墙面，她直起身子擦掉嘴角的血迹，“你似乎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

　　“当年输给我之后，你把自己的名字也给了我。”

　　白发神明手中浮起一张符纸，那上面的咒是用恶罗王的血画成，数百年过去，字迹早已如墨般漆黑。

　　“恶罗王，”铃鹿之主一字一句：“我命令你——远离这里。”

　　身体不受控制地转动，恶罗王头一次如此受制于人，按理来说以她现在的力量，就算持有名字也根本不足以驱使他，但实际情况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恶罗王被她的咒束缚了。

　　恶鬼的离去仿佛将恐惧与血腥也一并带走，女子们几乎瘫在地上，露出劫后余生的庆幸。

　　“铃鹿之主大人。”

　　八百比丘尼从廊中走出，穿过阴影：“此次还要多谢您出手相助，既是如此，您所说的人情也就还在这里了。”

　　“这次的事与你们无关，”铃鹿之主接过旁边女子小心翼翼递过来的手帕，“我欠你的人情还在，日后需要依旧可以来找我。”

　　八百比丘尼恭恭敬敬地鞠躬，将自己的姿态摆在最低的位置。

　　铃鹿之主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

　　回到铃鹿川，铃鹿坐在树枝上望着河面，与恶罗王的相遇让她想起了许久之前的事情。

　　名声、力量、权势……哪怕是神明，也会有渴望的东西。

　　数百年前的铃鹿之主，也曾为了渴求之物不择手段。

　　人类信仰她、供奉她，为她举行祭祀的仪式，准备的祭品是年幼的孩子。

　　铃鹿之主站在神社中，平静地看着被绑在树桩上即将被烧死的男孩。

　　举行这次祭祀仪式的是外来的游方术士，那人给她的感觉很奇怪，与普通人类不同，他似乎……并不是他现在这具身体的真正主人。

　　所以当他向附近的村民们提出要用活人祭祀时，铃鹿之主并未出面制止他。

　　男人念诵着古怪的咒语，那声音仿佛穿过人世，是从黄泉之国传来的仪乐，铃鹿之主停下视线，沉沉地望着那个男人。

　　他的身上带着黄泉的气息。

　　当仪式结束，夜幕降临，村民们回到自己家中，神社里只剩巫女和这个男人，男人突然笑起来，仰起脸看着她的方向：“您一直都在看着我啊，铃鹿之主大人。”

　　他能看到神明。

　　铃鹿之主站在他面前，缓缓问他：“为什么要骗那些村民？”

　　以幼童为祭，是他的主意。铃鹿之主从未提出这种要求，是男人对村民们说，想要让铃鹿之主庇佑村庄，必定要给她献上最隆重的祭品。

　　男人没有回答，而是从怀中拿出了一支笔，双手捧着笔杆举至她面前：“我想将此物献与您。”

　　那是来自黄泉之国，他从伊邪那美手中夺来的，名为“黄泉之语”的宝物。

　　“这是什么？”

　　“是能让您的力量更加强大，为您夺得妖怪名字，从而操控妖怪的东西。”

　　那上面缠绕着来自黄泉的不祥气息，如毒蛇一般蜿蜒冰冷。

　　铃鹿之主抬手接过，腐朽的寒意沁入皮肤，“为何要给我？”

　　男人意味深长地笑着：“因为我觉得，您会需要它。”

　　他没有说错，铃鹿之主确实需要它——因为她想要的，是足以威胁震慑整个高天原的力量。

　　只有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才能让她和高天原诸神谈判时占据上风。

　　从人类的祈祷中诞生的神明，却不愿在人类的遗忘中消失，当这位少女神明开始追求更强大的力量，她就已经走上了所谓的“堕落”。

　　但在她真正开始实施计划之前，意料之外的女性神明闯入视线。

　　她带着铃鹿之主从未见过的光辉降临，雪白的发，璀璨的眸，那张脸是如此温柔，让铃鹿之主难以遏制心中的悸动。

　　那个女人问她：“你就是铃鹿川的主人吗？”

　　铃鹿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反问道：“……你是谁？”

　　哪怕是现在想起来，旧友的音容笑貌依旧会在脑海中浮现，正是因为她的出现，让铃鹿之主放下了野心和刀剑。

　　她送给铃鹿之主山顶的花、山谷的草、林中的飞鸟、水中的游鱼，握着她的手教她感受自然的一切。

　　铃鹿之主头一次如此认真地观察这些东西，这是比追逐力量更加奇妙也更加快乐的感觉。

　　“铃鹿，你喜欢吗？”

　　铃鹿之主和她一同站在河边，望着她笑意盈盈的脸，铃鹿也不自觉地笑起来，“我……很喜欢。”

　　旧友抚摸着她的脸，将亲自缝制的衣服送给她，那衣服夹杂着不知名的花香，铃鹿抱着她的腰，旧友身上也散发着浅淡的香味。

　　她们曾无数个午后并肩坐在树枝上，一起见过日出也见过日落，见过人类也见过妖怪，见过生也见过死……

　　铃鹿之主依偎在她怀中，温柔的女性神明抚摸她的发顶，“铃鹿……我……”

　　记忆戛然而止。

　　“铃鹿之主大人！又有人类来了！这一次他们……”

　　天邪鬼们站在树下惊叫，铃鹿之主抹了抹脸颊，跳下来落在地面，“又是源氏的阴阳师吗？”

　　“不是的，”天邪鬼青摇摇头：“这次只是普通的人类，但是他们一进来就开始砍树，说什么这里有邪魔作祟，得把这片林子全部烧掉……”

　　铃鹿放出神识，确实有大量普通人类正在森林边缘砍树，一边还在商量着把村庄附近的树砍掉后如何点火烧山。

　　属于铃鹿之主的神社还在山中，就在前些日子村民们还为她修缮了一番，不可能莫名其妙就把她河川附近的树全部烧掉……

　　少女神明隐隐猜测到了什么，身形一闪来到那些人类身边。

　　正在砍树的村民累得大汗淋漓，擦汗的空隙却发现周围的人全部不见了——空旷的树林里，只剩下他一人。

　　村民慌乱起来，大声喊叫着同伴的名字，却没有任何人回应他。

　　“怎……怎么回事……果然真的和那些大人们说的一样，这里已经被妖气……啊啊啊啊！”

　　村民惊恐地摔倒在地，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模糊人影，“妖……妖怪！不要杀我……！”

　　只现出人影的铃鹿问他：“谁让你们来的？”

　　“是……”村民颤抖着往后爬，“是源氏的阴阳师大人们说……说……”

　　“说什么？”

　　村民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全说了出来：“说树林深处有妖怪作祟，所以让我们先过来把靠近村子的树先砍掉，然后直接放火把妖怪的本体烧掉！都是他们让我做的，放过我吧！”

　　铃鹿沉默了好一会儿，声音听不出悲喜：“在树林里明明有铃鹿之主的神社，为什么不去向她祈祷？”

　　村民抱着脑袋：“因为源氏的阴阳师大人说，铃鹿之主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消失了，向她祈祷也没用……”

　　“喂！”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脑袋。

　　村民吓得差点跳起来，“不要杀我！”

　　“你在说什么啊？”

　　村民抬起脑袋，看到了同村人熟悉的脸，四周也变回了正常的样子。

　　他拉着同村人的手臂，“我刚才真的看到妖怪了！我们还是快跑吧，万一它再回来……”

　　“你在说什么啊，阴阳师大人们给我们钱的时候可是吩咐过了，一定要把靠近村子的树全砍光才行……”

　　“这种时候你还惦记钱！”村民恨铁不成钢，抛下他们自顾自地跑了。

　　铃鹿之主站在他们身边大树的树枝上，将他们的对话全部收入耳中。

　　源氏的阴阳师这次换了方法，在人类中散播她已经消失的谣言，然后以驱除妖气的借口，让附近的村民们烧掉处于山中的她的神社。

　　失去了人类信徒也失去神社的铃鹿之主，会是什么下场……

　　一阵风吹过，她身边的树叶簌簌作响，枯黄的叶子被吹落枝头，在风中打着旋儿，就像在做着最后的努力，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的宿命降临得慢些。

　　铃鹿之主抬起手接住一片叶子，屈起手指将树叶揉成一团。

　　她望着越跑越远的村民的背影，看到了更远更远的地方——

　　京都，源氏府邸。

　　她还是小看了源赖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