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都想着如何攻略死对头》莫子浔

8、第 8 章

　　“349072，有人探视。”听见狱警的声音，祁深从正看着的那本书中抬起头扶了扶眼镜，“好。”
　　他披了件外套走出来，那书被他轻轻放到一边。
　　他看上去很文雅，个子很高，面色苍白，人也过于消瘦。但将自己打理得干净整洁没有一丝颓废之气，总叫人感觉有些文弱，后背却总挺得很直。如果不是因为在监狱这种环境下，还以为他应该是一个学者。
　　狱警用余光瞥见他看的那本书，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
　　祁深朝他点点头，被带了出去。穿过狭长昏暗的走廊来到会见室，会见室里的玻璃窗倾洒下一大束让人有些睁不开眼的阳光，光里站着一个人，和他有着相似的面貌，相同的呼吸，相同的心跳。明明已经近在咫尺，但隔着一道铁栏杆，一下子就变得遥不可及。
　　“爸。”祁子慕轻轻叫道，“最近还好吗。”
　　“都挺好的，生活还挺有规律，一日三餐吃的都挺准时，每天还有时间运动。”祁深笑了，眼角起了皱纹。
　　“爸，这马上要立秋了。给你带了点衣服。”祁子慕的手往前探了探，似乎想握住祁深的手，但却又无力地停住了。“妈我们都挺好的。她最近搬回家住，也没有以前那么累了，对了我这次期末还是全校第一……”
　　祁深眼里的光闪了闪，他低下头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久久地沉默着，朝祁子慕露出一个笑容，像他的脸色一样苍白。
　　会见室里突然安静了，两人像是在心照不宣地逃避着什么，呼吸声此刻都格外明显。祁子慕眉毛轻蹙又舒展开来，搭在桌上的双手紧紧攥住，他手心被冷汗浸得湿漉漉的，像是握着一块冰。
　　“爸，这么多年都过去了。”祁子慕打破了此刻的沉寂，“当年的事，是你吗。”
　　“五年来你每次来看我，都要问我这个问题。我已经说了很多遍了，和你在报纸上看到的一样。”祁深苦涩地笑了笑，“当年满城风雨，整整上了八期晚报的头版。很多细节报纸上记述得比我自己记忆里的还要明晰。”
　　祁子慕永远忘不了那一堆又一堆叠放在地板上散发着油墨刺激味的报纸。一张又一张已经被他翻得泛起了毛边。那刺鼻的气味和冰冷的铅字全部刻在他大脑里，想忘也忘不掉：
　　“二十个血液病患者服用相同药物后出现同样症状死亡。这到底是渎职犯下的可怕的疏忽，还是一个早已预计好的阴谋？据报道药物中检测出大量致死成分，药理主要研究员祁某已经逮捕归案……”
　　“最新消息，致使二十人死亡的研究员祁某已被判无期徒刑。逝者生命无法挽回，牢狱之灾难解家属心中哀愁……”
　　冰冷的铅字混杂着不可置信一个字一个字地印在祁子慕的脑子里，一年又一年在他脑海里游走。到后来他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变成他压抑在心底的叹息。
　　祁深入狱前祁子慕小学刚毕业，那年的六月没有狂欢，只有接二连三来他家的人流下的眼泪和哭嚎。还有爸爸的手被拷上冰冷的手铐，舒瑜捂住他的眼睛告诉他：不要看。
　　那个时候他不叫祁子慕，叫祁未。祁未是祁深起的名字，后来舒瑜给他改名成祁子慕，上了离家很远的初中。那里没有人认识他，只要他不说，就没有人知道他难以启齿的秘密。他从来没有和同学提起过自己的父亲，问他他也只是回答，“父母在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
　　不管祁未也好，祁子慕也好，父母都希望他的未来是美好的，值得期待的。只不过可能期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那些饱含着热泪在户口本上写下的期待，早已湮灭成灰混入时间的洪流，浑浊了他的人生。
　　“我只想知道，我所看到的，是真相吗。”祁子慕挣扎着开口，嗓音有些沙哑。
　　祁深看着儿子深深低下了头用手搓了搓脸。手铐碰在铁栏杆上发出冰冷的撞击声。“什么是真相呢。真相就是我坐在监狱里，已经坐了五年。你坐在光明的另一边注视着我，问我真相是什么。那药当年已经上市了一年，治愈患者不少，但偏偏后来就死了20个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倘若我知道真相是什么，现在我就不会坐在这里了。而事实就是这么大的事情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承担责任，那还是我来吧。”
　　真相潜藏于某个不动声色的阴谋中在灰暗的一角炸裂，飘散在会见室空气的尘埃中变成丝丝缕缕的光明，但因为始终汇聚不到一起，只能变成渺茫的希望。
　　狱警向祁子慕示意已经到了探视时间，祁子慕站起身把手里的衣物交给狱警。
　　“爸，不管你……什么时候回家，我们都等你回来。”祁子慕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能不能回家生生咽了下去，“你好好照顾自己。”
　　祁深点点头，在被带走之前他说道，“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我已经反反复复看了好几年。不管看了多少遍里面有有一段话我还是特别喜欢。‘事实钻不进我们的信念的领域，既不会产生信念，也不会摧毁信念……”
　　“它们尽管持之以恒地驳斥我们的信念，却不能动摇我们人的信念。”祁子慕接道。
　　祁深笑了，“或许于我而言，真相就是这样的吧。”

　　出了监狱门口，祁子慕疲惫地坐在路边的长椅上。他倚着椅背吐出一口气，阳光有些过于刺眼，他慢慢闭上眼睛。
　　舒瑜总叫他相信自己的父亲，但这么多年祁子慕把那些报纸看了几百遍。报纸上的证据罗列得清清楚楚，尽管关于这些证据只有一段话，其他都是对祁深的评价，但这段话的价值远远超过报纸上的任何一句话。
　　他也试图问过和父亲合作的制药商朋友，他们说的情况和报纸上也别无两样。十年来祁子慕心中的信念一次次地动摇又重建，在希望和绝望之间来回穿梭。
　　但我还是会相信你，无条件无理由的相信你。等待真相穿过黑夜拂晓的那一天。
　　“哎，怎么还不来？”顾煦一手撑在桌子上一手发着信息。
　　“在路上”
　　“快点快点，是不是找不到我家了”
　　“……猴急什么，靠，你家电梯停了你知道吗？”
　　“楼梯间在左边”
　　“谢谢，我的眼睛还能看得见。只不过……那个我突然想到有点事情就先不上去了”
　　“？!!!别啊哥!”
　　“十五楼让我爬上去，想都别想。”
　　“你就当锻炼身体了”
　　“下次见。”
　　“别别别，我下去我下去，我家楼下有个咖啡馆，我请你喝咖啡。”
　　“成。”
　　顾煦抓起外套提起鞋就往楼下冲，到楼下的时候看见祁子慕正在刷手机。额角的鬓发垂落到眼前，他随手拨开继续打字。
　　“和哪个小姑娘聊天呢聊得这么热乎？”顾煦揶揄着走过来看祁子慕打字。然后他嘴角抽了抽，“操，你能不能对我这个学渣表现出哪怕一丁点的尊重。”
　　简洁的微信聊天页面上，只有零零几条信息：
　　数学老师：这个题应该就是选B，答案是这样写的，你等等我再算一下。
　　祁子慕：好的老师。因为我觉得答案这个地方有点说不通。
　　下面是一张数学大题的图片，其难度让顾煦看了之后怀疑人生。明明每个字我都认识，每个字母我也都知道，怎么连在一起我就看不懂了呢。顾煦啧了一声：“就这答案，给我抄我都懒得抄。”
　　图片上密密麻麻的解析中有一处被祁子慕画了红圈发了过去。
　　“和数学题谈恋爱呢，羡慕吗。”祁子慕笑着按灭手机，和顾煦一起走出单元楼。
　　“得，您老自己谈去吧，我可高攀不起。”顾煦摇摇头，正往前走着祁子慕手机叮一声响，数学老师发来信息：对，答案出问题了。你说对了，确实选C。
　　“学神不是人……”顾煦喃喃说道。
　　“这个类型的题我做了40多页，所以应该思路不会有错。”祁子慕拍了拍顾煦的肩，“这就是你和神的区别。”
　　然而听到了这句话，顾煦脑袋里飘过的弹幕就越来越多——学神不是人学神不是人学神不是人……他就这样一路听着祁子慕和老师语音讨论着解题思路来到咖啡店，感觉内心受到了重创。

　　咖啡店里的装修是暖色调，地板桌椅都是木质的，靠近里侧的地方有一架钢琴。空气里弥漫着苦涩的咖啡味，又带着点醇厚的香气。
　　他俩点了咖啡找了个座坐下，顾煦从包里掏出卷子递给祁子慕。
　　“先陪我打两把游戏。”顾煦说道，“你答应我的。”
　　“我没说过。”祁子慕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那不学了。”顾煦往桌上一趴。
　　“爱学不学。”祁子慕往椅背上一靠把手机文库打开做上面的英语题，五分钟做完A篇他滑到下一页对答案。
　　比啊，看谁先耗死谁。
　　结果他还没翻到下一页，手机先让顾煦拿走了，一回头对上顾煦狡黠的目光。
　　“打把游戏，三局两胜，你赢了我学习，我赢了你陪我聊天玩游戏。”
　　得，祁子慕见抢不过他，干脆下载了游戏陪他玩。
　　“王者荣耀，单挑。”祁子慕说。
　　他段位并不是很高，但看见了顾煦的以后他就放心了，这把稳赢。
　　他半个小时开了三局，一局杀了顾煦十次。
　　“你这不算……这不是我擅长的……”顾煦拿着他的手机耍赖，“你没玩过4399。”
　　“玩过。”祁子慕抱着胳膊看着他，“但你的小游戏没有办法联机，现在你满意了吗。”
　　顾煦还是耷拉着脑袋，没有说话。
　　“愿赌服输。”祁子慕说，“做人要讲诚信，这是你二舅教你的第一课。”
　　顾煦看了看他“二舅”，极不情愿地拿出了自己的卷子。
　　“先从文综开始吧。”祁子慕拿过他的卷子。
　　“你地理的知识还是很好的，把马虎掉的那两分看看课本熟悉熟悉就行。关键是政史，你记得还不如初中生多呢。以你现在的水平得先从基础开始，挑着重点背，然后再去背其他补充扩展的知识点。”
　　他把顾煦的历史课本拿过来，指着卷子上的第六题，“你看，这个题的时间轴就是第三单元的事件。你把这几课的重点大事挑出来，把时间线过一遍就是第六题。”
　　祁子慕抽过一张白纸，刷刷在上面写着年代和事件。有的事件之间打了箭头，“你看，这两个事情就是有关联的。12课这件事的影响同时也包含了13课这件事发生的原因。”他把第三单元的思维导图和重点画好，让顾煦回去之后背。
　　“有点……难。”咖啡端了过来，顾煦把糖和奶全部都加了进去，喝了一口，“操，真烫。”
　　祁子慕把奶加进去没有放糖，用小银勺慢慢搅拌着：“随便你。”他眼皮抬都不抬地说道。
　　“那我还是背吧。”励志小学渣顾煦，一个被第二校区的人尊称为校霸，挑衅从来没怕过，打架从来没输过，自己妹妹顾莘被欺负单凭和对方小子唠两句磕就能让对方哭着喊着朝顾莘道歉并且从此心甘情愿成为顾莘护花使者的自认为酷炫狂拽吊炸天方可立地成王的绝世大帅比听到祁子慕说的这三个字后背居然一凉。
　　果然学神自带伤害加成。顾煦心想。
　　“好，我到时候检查。”祁子慕对他礼仪性地笑笑。喝了口咖啡又给顾煦把半本历史和半本政治的知识点写完。
　　“就这些吧，也不多。”祁子慕把书和笔记推给他。
　　“好……好。”顾煦颤抖着双手接过来装进书包，直有些拿不稳。
　　是这样的，这一定是知识的力量。顾煦想。
　　“哎对了，你看这个英语题，我昨天其实就想问你来着。你看他写的是一个人在上学的时候爱上了自己的校长，然后又辍学开了个苹果园?”他把英语练习册翻到昨天自己做的那道阅读题用笔圈上给祁子慕递了过去，“这什么啊。”
　　祁子慕通读了一遍，嘴角抽了抽，“你他妈把principle和principal弄混了。应该是原则你全程给人翻译成校长了。文章本意是这是我一辈子都要遵守的原则，你翻译成了这是我到死也要拥有的校长。之后这个人遵守着这个原则，人家不是辍学是提早完成了自己的课业，开了一个人工智能培育苹果农场。”
　　顾煦迷茫地眨了眨眼睛，从祁子慕手里接过英语练习册看了半天。良久，他说道：“咱俩做的是同一个阅读题吗………”
　　之后祁子慕给顾煦讲了数学的基本做题思路，把知识点定义给他梳理了一遍，带着他做了几道例题和易错题，又给他解释了辅助线应该怎么想才能更好的解决问题，顾煦又练了几页题，觉得自己是真的掌握了差不多。
　　一个下午过去，所有科目都被祁子慕给顾煦详细的解释完了。天色渐晚，咖啡店亮起了橘红色的灯光。
　　“回去吧。”祁子慕站起身。
　　顾煦脑子里还挤着密密麻麻的公式，单词和思维导图，闻言收拾好东西和祁子慕一起走出店外。
　　又累又饿。但不知为什么，顾煦心里觉得很充实。
　　“好好复习，下周见。”祁子慕朝顾煦挥挥手转身向街角走去，像是走进了远方天空深蓝与橙红交织的浪漫的梦境，余晖穿过轻薄的云层照在他身上。
　　他真的是会发光的。顾煦沉默地站着，一手插兜一手拽着肩上只背了一边的书包带，看着祁子慕远去的背影想。
　　他不能和这样发光的人离得太近，他怕熄灭了对方的光，也怕自己被灼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