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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〇六·玉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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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菡玉,你的那支笛子呢?”
菡玉手一抖,笔尖一滑,手底下的笔画就写疵了。她连忙画了几下修正过来,但那字也失了形状。只能这样了,礼部裁定明经科中选的名册,只此一份,总不能因为写坏一个字就叫别人重递一份上来。她看着那名册上高中的仕子姓名,头一个赫然就是杨暄。
“菡玉,你的笛子呢?”杨昭又问了一句。
她回过神:“下官平时不带在身上,留在居处了。”她举起手中审阅完毕的名册,吹了吹未干的墨迹,恭敬地双手递上,“相爷,都按您的意思一一批过了,请过目。”
他挥挥左手:“不必看了,盖上印罢。换下一个。”
他的右手伤得严重,表面一层皮肉几乎全部烫坏,要等新的长出来还得一些时日。此时他整只手都被纱布包得严严实实,像粽子一般,动弹不得,写字当然是不能了,只得让他人代笔。这些天菡玉便一直跟随在他身边,按照他的指示批阅各类文书。以前她总不明白,他身为宰相,又身兼四十多个职务,如何忙得过来。这次跟着他帮他处理,才知道他的确不负精敏强干之名,任何事一听完便能拿出主意,办事之迅捷令人乍舌,她只作书记还总觉得跟不上他。
但再怎么精敏,一个人也不能当四十个人,实际上他兼任的那些琐碎低微的职务,例如侍御史、度支郎中等,事务都是由他提拔的那些亲信下属在料理,只在年终或有大事发生的时候才向他报备。眼下已是十二月,年关将近,各处的事情都要了结,而朝廷乃至全国的大事都要他宰相批审。他的手又受伤,假以他人毕竟不如自己利落,这几日每天都要忙到天黑透了才能回去,最晚时甚至在尚书省院中留到亥时。
大概是事情实在太多太忙,虽然两人成日相对,他倒也没有任何逾越,一心处理政事。菡玉更是心无旁骛,唯恐自己手慢了又耽误要事,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每日她都累得肩酸背痛,因为写太多的字,写得太急,一歇下来就右手僵硬,甚至握不住筷子。才十来天,手指上书茧就厚了一层。
天光渐渐暗了。她放下手里刚批完的卷册,趁着他没说话的空当,放下笔来甩了甩酸痛的手腕,拇指轻轻抚着被笔杆磨红的无名指节,一边去拿下一册。
“今儿个就到这里吧,剩下的明天再说。”他突然开口道。
“可是……”她看了看桌上堆积如山的案卷,“还有这么多……”
“反正今日肯定也弄不完了,明日我多找几个人来,你也可以不必如此辛苦。”
她歉然道:“下官手拙,耽误相爷办事……”
“这么多事,一个人的确忙不过来,都怪我一时……”他突然停住,“好了,我也乏了,就这样罢。”
她也不多话,把手里的事料理完了,便和他一同回去。他的宅第位于宣仁坊,就在皇城东南角外,不多时便到了。
门房看到相爷回来,递过来一张请柬。杨昌先替他看了,才递与他:“是御史台吉温吉中丞即将过寿,邀请相爷莅临赏光。”
菡玉本是跟在杨昭身后,听到“吉温”二字,步子一滞。杨昭瞥她一眼,接过请柬来翻看:“哦,吉中丞做寿,自然是要去的。”又转过来对菡玉道:“你也随我一同去罢。”
她脸色一变,低首拜道:“相爷,初九那日有文部考功集议需要相爷主持,年底事多,相爷日理万机,吉中丞又不是做大寿,相爷何必亲临。”
杨昭眉梢一动。向来做寿都是逢十,吉温今年三十六,因避四十之忌而提前做寿,的确算不得大寿;吉温寿诞是腊月初九,定于那日中午摆席宴客,邀请他前去。这些只写在请柬上,菡玉并未看到,他和杨昌也没有说出来,她却都知道。
她和吉温有故,他早就知道,但究竟是什么故交,到什么程度,他却不不清楚。以前是故意不去过问,但是现在……他忽然想起那日在她房中看到的诗笺,“爱身以何为,惜我华色时。中情既款款,然后克密期。褰衣蹑茂草,谓君不我欺。厕此丑陋质,徙倚无所之。自伤失所欲,泪下如连丝。”这内容怎么看都像是……
他皱起眉道:“文部考功由考功郎中主持,侍郎到场即可,未必非得我去。我身上有伤,又接连忙了这些时日,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歇一歇。吉中丞这一年里代我主持御史台事宜,劳苦功高,于情于理都不该不给这个面子。”
她低头道:“相爷言之有理。”
他却不让她打马虎眼,一边进门一边吩咐:“记着那天跟我一起去,可别忘了。”
她脸色微微发白,谢道:“下官还有很多事要做,非比相爷精敏,就这样只怕还来不及做完……”
“就你那点事,我会另派人去处理。”
她犹作无谓挣扎:“吉中丞又没有邀请下官……”
“你跟我一同去,谁还能不让你进门?恁多借口!”他停住脚步回过身来,“你到底是不想去,还是不敢去?”
她即刻镇定下来,低声道:“下官只是谨遵相爷之命,不敢造次。”
刚搬来相府时他曾命令她不许再去御史台和吉温见面。“我既然允许你前去,你就只管去。”
允许?还是强逼?她心想吉温的寿筵邀请了宰相,必定还有其他官场同僚,家眷未必会出来,就算出来也轮不到……而杨昭,他再怎么精明,也不可能会猜得到,百般推辞反叫他起疑。于是便答应下来。
吉温的这场寿筵可谓做足了排场。朝中五品以上的官员到了不少,尤其是一些和吉温年纪相近的年轻官员;五品以下的能接到邀请,自然更是喜出望外受宠若惊,哪有不来之理。这是吉温入京任御史中丞以来第一次大宴宾客,一来大伙儿是碍于他这个实际上的御史台一把手的威势,不敢不赏脸——御史台干的本就是督察弹劾官吏的行当,当官的谁敢得罪?二来右相都于百忙之中抽空莅临,与吉温关系岂止一般,就算不给吉温面子,也得给右相面子。
杨昭抵达吉温府邸时宾客已经到得差不多了,门前三三两两的没有几个人。吉温偕女眷亲自站在庭中迎接宾客,听说右相到了,迎出门去,第一眼首先看到的就是杨昭身旁的菡玉。他未意料到菡玉也会来,愣了一下,还是杨昭先和他打招呼,急忙上前见礼。
杨昭穿了一身便装,笑得一脸喜气,挥挥他那只裹满绷带的手:“吉中丞寿诞,我是以友人身份前来祝贺,今日只叙私谊,不论公事,中丞不必拘礼。”叫过杨昌来奉上寿礼,“这是我和吉郎中的一点心意,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吉温见他和菡玉一同前来,还送同一份礼,脸色微变,垂首拜道:“相爷太客气了,下官如何敢当,相爷肯赏脸光临就是给下官最好的礼了。”说着稍稍别了一下头,吉夫人便会意,上前亲自一件一件地从杨昌手里接过礼品,再递给仆人收起。她先前见过杨昭,不算生分,落落大方地对杨昭行了礼:“多谢相爷、吉郎中美意,两位里边请。”
杨昭虚还一礼,举步往庭中走去。跨出两步发现菡玉没有跟上来,回头去看,只见她面色阴沉,立在原地,似乎是在盯着吉夫人。再看吉温,神色有些闪烁不定。
“菡玉。”他轻唤了一声。
菡玉还没回神,那边吉夫人一直是低着头的,听杨昭这么一喊不禁抬起头来,正看到菡玉盯着自己。她看到菡玉的面容,又是阴沉的脸色,吓得惊叫一声,眼睛一翻就向后厥倒过去。
吉夫人身后的丫鬟仆人登时炸开了锅,几个人连忙把她扶住,吵吵嚷嚷乱成一团。吉温也赶过去,抱着她躺下来,连掐了好几下人中才把吉夫人掐醒。吉夫人像是受了很大惊吓,虚弱得两个丫鬟一人一边架着也站不直身子,举起袖子遮在面前,不敢再看菡玉。
吉温面如死灰,对杨昭谢罪道:“内子体虚不胜劳累,失礼于相爷,还望相爷海涵。”
杨昭道:“嫂夫人定是为中丞今日寿宴操劳所致,是我等给嫂夫人添麻烦了,嫂夫人还是快快回去歇息罢。”
吉温对丫鬟挥手道:“扶娘子下去休息。”
吉夫人浑身虚软,一直举袖遮着脸,连向杨昭致歉的话也不说了,一心只想立刻离开。两个丫鬟扶着她往厢房那边走出几步,突然听到一个男童的声音喊道:“娘!你怎么了?”一个八九岁的男孩从厢房窜出来,疾奔到吉夫人面前,抓住她的衣襟连连摇晃。
一旁丫鬟道:“小郎君,娘子没事,就是累坏了身子,歇一下就好了。”
那孩子满脸焦急,眼珠一溜,正好看到庭中央的杨昭等人,双眼一瞪,指着菡玉嚷道:“小玉姐姐!又是你装鬼吓我娘的是不是?”
吉温惊慌失色,喝道:“你胡说什么!这里有客人,别来胡闹!还不快下去!”
孩子却不依不挠:“爹,你别护着她!上次娘在花园里遇鬼吓出病来,就是她装的!我都知道呢!”
吉温强自镇定,对儿子喝斥道:“这位是文部吉郎中,是朝廷里的官员,你懂什么,尽会胡说!还不过来给吉郎中赔礼!”
孩子这才分辨出眼前这人和他所说的小玉姐姐的差别,嘟着嘴不情不愿地走过来,学着大人的模样对菡玉拜了一拜。吉温道:“吉郎中,犬子无状,胡言乱语冒犯郎中,都怪下官教子无方,还望郎中恕罪。”
菡玉也发现杨昭在盯着她,缓声道:“童言无忌,下官怎会与孩童计较。”
吉温道:“多谢郎中宽量。内子犬儿一再于相爷郎中面前失礼,下官实在是万分抱歉。请两位移驾厅中,下官已摆好筵席,且容下官敬二位几杯谢罪。”说着欠身欲引他们入厅。
菡玉也礼让,杨昭却不应他二人,蹲下身对吉温之子招招手,把他叫到身边来,问道:“你说的小玉姐姐,是谁呀?”
吉温大惊失色,厉声道:“不可对相爷无礼!还不快退下!”
杨昭斜睨吉温一眼:“令郎活泼乖巧,我很是喜欢,跟他说两句话,不知可不可以?”
吉温忙说:“难得他有如此福分。”又对儿子道:“相爷问你话,好好回答,可别又像刚才似的信口胡说!”
孩子也看出父亲很怕面前这个对自己笑眯眯的人,而他又说喜欢自己,胆子立刻大了,回答道:“小玉姐姐就是我的姐姐,不过……”他凑到杨昭耳边,拢住嘴巴不让别人听到,“她是坏女人生的野孩子!她可坏了!”
杨昭点点头,悄悄指了指菡玉,低声问:“那你刚才为什么说她是你小玉姐姐假扮的?难道她们俩长得很像么?”
“对啊!他们俩可像可像了,就像是一个人!”孩子用力地点头,“不过小玉姐姐没有他这么高,也没有他这么老,而且她是女的……”
吉温和菡玉听不清他俩在说什么,各自心里焦急万分。杨昭不知对孩子说了什么,他突然转身往后院里跑去了。吉温叫他也不回头,只得向杨昭致歉道:“小儿无知,竟如此无礼,相爷……”
“哪里哪里,”杨昭笑着站起身,“令郎真是有趣,聪明伶俐,吉中丞有此佳儿,真是羡煞我这无儿无女的老光杆儿了。”
吉温摸不准他的意思,心里又有自己的思量,只能先接着他的话头谦虚了一番。正要请他入席,忽听孩子跑走的方向传来噔噔的脚步声,急急忙忙地朝这边跑过来。
男孩催促着:“你快点跑嘛,有个比爹还大的官要见你呢!”
一个女孩回道:“臭皮蛋,你又想怎么作弄我?什么大官,怎么会有当官的要见我?你就是想拉我到外头,叫客人们看看我这穷酸的样子,让我出丑是不是?我告诉你,要出丑也是你爹娘出丑,我还怕你们不成!”
吉温菡玉听到那女孩声音俱是大惊失色。菡玉后退一步,只想拔腿就跑,手却被杨昭攥住。她越是挣扎,他就握得越紧,眼看那边男孩露出头来,手里牵着一段白色的衣袖。她挣脱不得,只得闭上眼听天由命。
许久,也不见有任何动静,只听耳边不远处一个声音轻轻叫了一声:“菡玉。”
她睁开眼,眼前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却长得又瘦又小,比旁边小她几岁的男孩还要矮上半头。她穿着一身破旧的布衣,袖口裤管都短了一截,因为穿得太久,颜色已经污了,隐约可辨原来是素白的。一把枯草似的的头发胡乱编了个小辫蜷在脑后,又不听话地戳出来,像个滑稽的小尾巴。而她的脸,虽然横一搭竖一条地染满污迹,面颊瘦得深凹下去,但那眉眼五官,那眼中倔强执拗的神采,就好像自己照着镜子,再熟悉不过的容颜。
男孩悄悄捅了捅女孩的胳膊:“你看那个穿白衣服的,是不是长得很像你?说不定是你外婆家的亲戚呢!”
女孩狠狠瞪他一眼:“我外婆家的人都死绝了!要是他们还活着,看见我这个样子,还不拆了你爹娘的骨头!”
吉温看一眼菡玉,面色如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一个老妈子追了出来,一边跑一边喊:“郎君!我的小娘子哟!你那身衣服可不能出去见人……”看到庭院中站了不少客人,立刻噤声。
吉温清清嗓对那老妈子道:“吴妈,带他们俩到后头去玩,看着他们点,别又玩得一身都是泥。”
吴妈连声道:“是,是,我这就带小娘子去换身干净衣裳。”说着来拉那两个孩子。
女孩却不依,打掉她的手,叫嚷道:“我才不要换什么新衣裳,我就只穿我娘给我缝的衣裳,别的我啥也不要!你们家的东西我啥也不要!”
吉温沉下脸:“什么你家我家,这不就是你的家么?成天野得跟个疯丫头似的,弄成这副模样!还不快去换衣服!”
女孩犟着不肯走,拽不动吴妈,索性破口大骂:“呸!我才不要那个臭娘们的东西!让我穿她买的衣服,我宁可去死!”
“没规矩的野丫头!”吉温大怒,扬起手来就想给她一个耳光。
“我就是野丫头,没爹没娘的野丫头!”她昂起头来,把脸伸到父亲手下,“你打啊,你打啊,最好一掌打死我,省得活在这世上遭罪,还碍着别人的眼!”
“你!”吉温恼怒不已,又下不得手去,不自觉地向菡玉这边看了一眼,只见她面上极力忍耐,别开脸去不看那小女孩,眼神却是凄楚无比。他心中百味陈杂,胳膊就像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慢慢地沉了下去。
“你们都欺我是个没爹没娘的野丫头,我只是没爹,才不是没娘!”女孩咬着牙,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用力睁大眼不让它掉下来,直盯着面前朝思暮想的那张脸,“我娘才没有死,她只是走了,不屑跟你们这些人为伍!总有一天她会回来找我,会把我也带走。我知道她一定会回来的,我一直在等她,一直在等她……”
菡玉反手握住杨昭的手,他的手心温热,熨着她冰凉的肌肤。但那温热是别人的,不是她的。她扣紧了他的手,指尖深陷进去,又被他握住,却始终汲取不到他的温暖,只是冰凉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