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1 ...
-
草长莺飞的江南,绿柳迎风摇曳,春意漫天遍地卷过,连抚过的风都像浸了蜜,甜软绵润。
京城的繁华便驻在这似仙境的人间。常言道天子脚下如何如何,若非亲眼看到亲耳听到,怎知何为繁华气派、气宇轩昂。宽阔规整的行街巷道四通八达、一眼看去如铺至天边;临街各式商铺紧密比肩耸立,酒楼茶肆、赌坊当铺、书斋文阁一众排开令人目不暇接;再远处皇城高耸威严的城墙泛着幽青暗光,不甚明亮的光线里似铜墙铁壁,却也气宇轩昂。天色尚未全亮,四处已是一阵热闹,街市小贩一阵高过一阵的吆喝声和各地声调各异的声音混成模糊混杂的一体,轻柔充塞在熙来攘往的人群里,和着无处不在的微风,倏然穿梭自如来去。
太阳正在升起,缓缓明亮的金色光线似在给皇城添最后一笔彩妆。随着金色光线的到来,刹那间高耸巍峨的宫墙上端庄华丽的飞檐如同瞬时有了生命,璀璨傲然俯视着整个街市。远处悠扬传来的洪亮钟声宛如庄严仪式,金光就在这瞬间洒遍城池,整个京城完全清醒了过来。
日晷来至辰时,散朝的臣工们正陆续走出皇城,众人皆面色凝重——不为其他,只为今日塞外番邦来朝。塞外番邦来朝是三年一次的大事,故一切不能失了大国风范,具至个人又不能失了仪态。是以人人皆三检自身,惟恐到时出现什么不合时宜的大事小节,个人无颜事小,国之失颜体大。
辰时三刻,街市上围观的人们已被远远隔阻在队列外,兵士们于皇城门外列好阵势,肃整的队伍排到街市尾。重重兵士分作两行,排开的队伍已占去街市小半,队列上方兵器在阳光下闪出凛凛寒光。
辰时六刻正,监礼的官吏声音远远传来:“来使到——”众人精神皆是一振,只看到远远一队车丛徐徐驶来,车驾并非奢华艳丽,排场却非是寻常来使的四驾,而是诸侯样的六驾。车丛前方有一人骑马先行,直至距迎接队列末端尚十步处才令侍从牵住马匹,堪堪下马而行。众人心中皆怒,番邦既是来朝如何竟这般猖狂,都想看清这人到底是何等面目何等人——这下齐齐看清后,却又忍不住低声赞叹。只见这人身形挺拔眉目俊朗,浑身上下自然溢出塞外人特有的雄浑英武气势、敛去长久来印象中塞外人等的蛮暴狠戾,英姿着实引人注目。细看之下仍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清俊,让人忍不住叹一声英雄出少年。
话说车丛的首车之中,传来隐约可闻的说话声:“……看,还不是一样这般排场的来迎,我早说……”“……是吗…明里看来是尊足了架势,那暗里如何不是在示人兵戎?……”“哼,难道还怕他不成……”“…不得放肆……”
走在队列最前的少年人仰首一笑,笑容里满是骄傲。这塞外王庭,许是今日别于往昔。
行过厚重城门、肃整街道、华丽宫墙,直来至金銮殿前,来使都是一脸平静、无惊无惧,领路的礼官也不禁要暗赞一声这新来乍到的少年人。思想间,领路的礼官已带着一众人入了殿。年事已长的礼官上前两步,正了正官服后便朝正前方恭恭敬敬拜下:“皇上,来使已到。”
高高在上的人抬了抬手,那礼官遂安静起身退至一旁。领首一人正是先前骑马之人,只见他站定了却不急下拜,反抬眼不慌不忙环视四周。待得他扫过众人,转了一圈回到正前方高高在上的人影时,才轻轻一抖衣裾从容屈身,口称“皇帝”慢之又慢地行了个礼。平天冠后的尊贵面容早已隐约不快,这塞外王庭早几十年前已归顺本朝,原只是个毫无威胁毫无能力的小国,当初的归顺可谓不费吹灰之力。但几十年过去,统治者几经更迭,这以往根本不必放在眼里的小国居然渐渐强势了起来,国力渐强兼之厉兵秣马,难道却有意图中原之意?帝座上黄袍之人微微皱了皱眉,如今每三年一次的朝见,来使也越发……
“大胆!你竟只行单膝之礼?!朝见天子不比塞外,小小来使竟敢如此放肆!”不待皇帝想得更多,殿上已有人高声责问起来。
单膝跪着的人闻言却不慌张,只抬起眼来清朗一笑:“真叫这位大人见笑。在下从小有腿疾,出生至今从未能双膝下跪,还望当朝皇帝多多见谅。”说完转头含笑看向座上之人,作势漫不经心一揖。
“混账!塞外难道没人不成,派你这么个残——”“刘大人莫激动——”“刘大人刘大人——”先前责问之人满身怒气,眼看要踏出队列时已被身旁众人连推带拉不着痕迹制住,于是只好留在位上怒气冲冲地瞪着那满脸悠闲的年轻人。
皇帝在座上皱起了眉,今次来使颇为不敬,此等借口居然也堂而皇之说来,挑衅之意太过明显。近年边境上虽小仗频发,但国中并不平静,如何得闲大加讨伐?是以今次才令兵士于城外列队,示于这塞外王庭,现下看来竟是全不放在眼里。无论如何,这等挑衅也太过张扬了。
眼看要僵持下去,忽见殿上一行人中有人移步跨出,朝着皇座便是深深一揖:“皇帝还请息怒。今次来朝我王庭派我二人为使来此朝见,确是因为正使大人素有腿疾。故而刚才之举,非是有不敬之心,更无倨傲之意。在下副使裴泾,代我王恭祝皇帝圣安!”言毕恭恭敬敬伏身下拜。
众人皆被这意外惊了一惊,此人是谁?从未听闻来使有正副之分,再说,故意选了如此张扬的所谓正使,难道是来示威不成?座上皇帝也不禁一愣,身旁侍者颇机灵,见状立刻奉了此次朝见文书,恭敬递了上去。台阶下殿上,那人还恭恭敬敬伏在地上,一点声音也无;身旁正使对此却丝毫不以为意,眉尖轻轻挑起,神色颇有几分矜傲。皇帝收回眼光,打开手中文书。掠过礼节性的文字,直接看至文书末处,果真整整齐齐写着:“……谨派正副二使,恭祝圣安。”下面是塞外王庭之王名姓,末端嵌了个微小的半月型花纹,确是塞外王庭文书无疑。
座上黄袍加身之人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微微抬手示意,身边侍者立刻朗声道:“今塞外王庭,三年一朝,足见与本朝嘉予之心。………”皇帝轻轻叩着紫檀桌面,神色安详又仿若飘忽。他早不是而立之年时豪气无边想要收复塞外的年轻君主,即位后平定内乱,继而恢复民生,也曾想过国富民强后将塞外之地收复一统,奈何连年天灾,自救且亟,而况塞外?虽然也明白这塞外王庭以如此之势发展迟早是个大患,但首要之事却仍是国内民生。偏生几位皇子相互之间存着间隙,虽则帝王之家往往如此,但若开战,如何能放心后方王都?每思及此,皇帝都不免忧虑神伤。虽常教兄弟之间彼此亲厚,奈何起效甚微。几位皇子未及出宫立府之年,已然如此,而若自己百年之后……
侍者已宣毕圣旨,正静待皇帝面前展开的赏赐卷轴御览完即可宣读。皇帝眼睛从桌上扫过,伸手执来朱红御笔,于卷轴上轻点几笔,便示意侍者来取。侍者上前接过,朗声宣读起来,殿上人随着那声音,皆皆神色迥异起来。待宣读完毕,殿上却是一片静默。众人似过了会才反应过来般,先前怒气冲冲的臣子急跨一步拜下身去大呼“皇上英明——”“皇上万岁——”一时间,殿上应声者众。反观那塞外王庭的一队人等,神情怔忪郁怒者有,阴晴不定者有,从容平静者有,忿忿欲起者有——为首那正使更是一脸意外,但片刻后已平静下来。但见他只眼神阴郁盯着座上之人,嘴角线条抿得死紧。旨意此时已宣毕,他却入定般立于殿上,眼睛毫不避讳只盯住几级台阶上的明黄身影,半点也无接旨谢恩之意。倒是叫裴泾的副使见状上前两步,面含微笑接下卷轴,口称“多谢隆恩”后硬是拉住那人、领着一众人退出了殿外。
“吾皇英明——”“吾皇万岁——”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待到完全听不到时,塞外众人已来至专为他们辟出的别馆。众人皆气愤不已,纷纷大声怒骂起来。那裴泾安抚了众人几句后便打发他们离去,只说与正使有事相商。众人虽然激愤,闻言也只好散去。侍奉小厮也退出后,身为正使的年轻人再也忍不住了,重重地拍上桌面,桌上瓷杯被震得跳了跳:“居然竟敢如此!堂堂大国竟如此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哼,好,很好!我迟早要他们好看——”“少爷息怒……”“开什么玩笑?便是大国也不能如此儿戏允诺!想我王庭这十多年,为他们制约着塞外众部,他们倒好,现在边疆无虞了就立刻食言?当我王庭是豢养的不成?!”
“少爷息怒——少爷其实不必着急。那幽云十六州此次他们纵是不守承诺不给,而良田厚土本无姓氏所属,”裴泾顿了顿,面前的年轻人仍旧苍白着一张脸,“——只待能者拥之。少爷也不必,急在此一时。”气愤至极的年轻人拳头握得死紧,骨节早已发白。过了良久他慢慢抬起眼,看着面前一脸平静的人,声音压得极缓:“裴泾,你倒是平静得很——或者说,你早知道?”裴泾闻言,不慌不忙一笑、垂首作了个揖:“少爷乃是多虑了。汉人心思多变,出尔反尔之事时常有,少爷不必在意。如属下所言,江山本无主,何必拘泥于承其许诺而得呢?”
那英武的年轻人眼睛在裴泾身上来回转了几圈,终于眉梢轻轻一扬,勾起嘴角:“说的是。想我塞外王庭几代以来休养生息,早和当年不同——”他蓦地话锋一转,一双眼盯住面前人漆黑的眼瞳:“话说回来,裴泾,你也不是我塞外之人,我如何得知你不似这般人出尔反尔?”
裴泾白净的脸上没有半丝波动,他毫不避讳看着那双褐色的眼眸开口:“裴泾向来坦荡,过去的事已是过去,多说无益。……从那一天开始,对王庭尽忠为王庭而死,对裴泾而言,乃是至高赏赐。”说着他卷起慢慢袖子露出手臂,“少爷当日所赐,如今仍在……这天地之间,裴泾还能归于何处?”
英武的年轻人看着眼前人略有些飘渺的眼神,忽地勾唇一笑,面上浮出几丝顽皮神色:“说着玩罢了,不必当真。”他手不经意抚下裴泾卷起的袍袖,“好了裴泾,我们明天就回去。这次虽然得不到幽云十六州,不过总有一天,我要将它牢牢握在手里。”
“是。还请少爷早些歇息。”裴泾垂首恭敬道。看着年轻人的脚步出了门,他眼里匆匆掠过一丝难以名状的苦楚,只一瞬间、然后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