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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驸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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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岁那年发生的事情,于南广和而言,纷纷絮絮而又条分缕析。
他记得每一件大事的发生。甚至记得父皇将他召至身前,手指抚摩他头顶发旋儿的温度。以及阳光透过雕花窗的缝隙,落在长生殿内的青砖地,斑驳而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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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也是一个春光晴好的下午。
春日将尽,夏至未至。
长生殿内春光靡靡。几个身披薄纱的美貌宫娥或伏或坐,围绕在父皇膝前。宫娥们额前点着一支赤金色的娑婆花,十指蔻丹尖尖,唇上抿着极小的一朵脂花。
娑婆沙华乃是大隋朝特有的神树,仅皇宫种植。父皇爱极了这样奢靡的花朵,便令近身之人皆以娑婆沙华为额饰。
母妃更是其中翘楚。
只是隋帝登基后,多年来后位空悬,所以那支象征着大隋皇后身份的雪白娑婆沙华,后宫从没有人敢点。
父皇懒懒靠在榻上,看都不看替他捶腿的美人儿,只招手叫他近前。
“吾儿,”父皇俊秀的脸上异常疲惫,额头绑了一根金色发带,发丝随意垂落身后,身上微微有些酒意。
南氏皇族的人,都有一双标志性的丹凤眼。眼角微尖,眼尾微微上挑。凝视人的眸光一波三折。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
像是凝聚了无限的情意宛转。
又像是另一种,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意味深长。
“吾儿,你如今已渐晓得些人事。”父皇用那横波似的眼儿凝视他,手指轻摩他的头顶,叹了口气。“大隋至今只有你一位皇室直系血嗣,朕虽舍不得你远嫁,却不得不为你筹划一二。”
七岁的南广和上前一步,自下而上,专注地对上父皇的眼睛。
听他往下说。
“你的身份太过尊贵。”碍于有人在侧,父皇语焉不详地淡淡道。“朕思来想去,国师提的人选倒似尚可。就是远了些。”
南广和心里依稀已有了个答案,只是不愿意相信。抿着嘴角,抬头傲气道:“儿臣是不是,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隋帝避而不答。又叹了口气。手指穿过他的发丝,拈起一小缕,仔细把玩。半晌,才道:“崖涘应该已经与你提过了吧?”
南广和突然记起那天崖涘语义模糊的一句感慨。愤愤然握紧了拳,迎上隋帝的目光,不闪不避。“是乌答儿?”
“……是乌答儿。”隋帝叹息般放下他的发丝,似乎疲倦至极,说完这一句,再无二话。闭目养神。
南广和静静候了会儿,隋帝却再没有别的吩咐。仿佛此次招他前来,不过是告诉他一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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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答儿,是邻国有羊的皇子。据说年少孔武,生父是现任有羊国国君的长兄。
乌答儿年方十二,是有羊国皇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若无意外,如乌答儿这样的身份是不会与外族联姻的。有羊国历来尊崇力量,信奉的教义与仙阁所提倡的大相径庭。仙阁虽然在各皇朝中派扎钉子,却拿有羊国无可奈何。
倒不是仙阁的人不上进,而是那有羊国国如其名,大多数子民以放牧为生,居无定所。家就安在马背上。马匹羊群走到哪里,便在哪里安营扎寨,埋锅造饭,生儿育女。待这处草木不再肥美了,便拖家带口,赶着马匹羊群迁居去下一处。
仙阁所出来的人,多为修道者。且修为不低。早已辟谷。一身标志性的白衣。望人时,一例的目下无尘。
让这批白衣飘飘的道长们跟随一大群牲畜四处流浪,满面风沙……那画面想着就太美,让人情不自禁掉下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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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广和一路闲闲地踱回自个儿的韶华宫。繁复的公主制服穿在身上,交字领,腰身束的极细。
一袭朱红色广袖流仙裙。
明明是如此浓烈张扬的色彩,却被南广和绝色的眉眼穿出了一种孤绝。
每一步行走间,都像在奔赴一场流年里盛大的宴会。
风华无双。
崖涘隐在长生殿外,盘腿坐在长廊下,见南广和走过,不由得有片刻失神。其人年岁渐长,小殿下身上隐隐约约的因果线也越发鲜明。茁壮而繁盛,颇有些神树娑婆沙华的形状。
这样鲜明的因果线,于崖涘便是天下第一法器的捆仙索亦远不能及。即便崖涘想避开这位小殿下,都抽身不能。
他微微叹了口气,拂尘一掸。法术缭绕后的面目若隐若现,如山间巍巍烟霞,又似九嶷山山顶终日白雪皑皑。
清冷的很。
“殿下,”崖涘开口,声音也是清凌凌的,如一口山间冻泉。他今年不过十七岁,白衣无尘,身形飘逸。无论走到哪里,都被人尊奉为“道长”。
但他却拿眼前这位小殿下无可奈何。
“莫要懊恼了。”崖涘温声哄他。”今儿个咱们不用修习法术,可以去宫外看一番落花胜景,可好?“
“不好。“南广和冷笑一声,停下脚步,双手拢在广袖中。雪白脖项露在领口外,如一只柔美垂死的鹤。
“那殿下要如何?“崖涘仍是温声细语,如一年多来常见的模样。仿佛这世间无论什么事情,都恼不着他,也惊不到他。
八风不动。仙气飘渺。
南广和没来由从心头生出一股恼意。他冷冷盯着崖涘,一双丹凤眼横着秋水一样的波光,似笑非笑。
“要如何?“他嗤笑一声。”若你此刻派信去仙阁,告诉他们所谓神降之女,如今只想着仙阁覆灭,天下修仙者皆对我大隋称臣……“
他意有所指,顿住口,半晌幽幽道,“崖涘,你敢吗?“
“有何不敢。”崖涘懒懒答道。“区别不在于贫道敢不敢说,而在于仙阁会不会信。”
是了,仙阁自然不会相信。
见了这样狂妄的语词,怕只会哈哈大笑,然后一把撕碎了事。
于仙阁而言,天下只是一面棋盘,各国之间你争我斗,不过是黑白棋子厮杀。
瞧的有趣了,这群仙人们偶尔也会下注,或派个人,亲自参与其中。其乐融融。
比如眼前的崖涘,便是如此。
南广和陡然有些泄气。耳鬓厮磨如此亲密地相处了一年多,崖涘还是崖涘,还是当年第一次随着师父从九嶷山来到朝堂时的模样。一身白玉道袍,面目用法术遮掩,于人于事半点都不放在心上。
南广和自幼服食秘药限制身高的愁苦,被迫掩盖身份冒充女子身披钗环的难堪,皇族受控于仙阁的屈辱……这一切的一切,于崖涘而言无关痛痒。
不过是一出戏。
南广和甚至怀疑,就连自己此刻穿着一袭华丽的流仙裙落入他眼中,也只是台上一件比较亮眼的戏服罢了。
所谓仙凡之别,犹若一道迈不过的天堑鸿沟,横亘在两人之间。
近在咫尺。
遥不可及。
只因仙阁卜算这一任隋帝仅有一女,所以即便他生而为男,却也只能顶着长公主的名头,昭告天下。
只因为仙阁不能出错。
仙阁也不会出错。
所以后宫嫔妃数十,再无一人敢有孕。
南广和郁郁地凝视眼前一袭白色道袍的崖涘,就在他以为对方什么都不会说的时候,崖涘突然清冷地开了口。
“殿下,若你有朝一日反悔了,可随时与贫道一同归隐九嶷。“
南广和没吱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隋朝的局面再破烂,这里也是属于他的山河。他的万千子民。
他南广和可以为了不给家国招致灭顶灾祸而男扮女装,也可以默不作声地配合父皇计划“远嫁”有羊国。
但让他弃之不顾,……他放不下尘世牵挂。
他的父,他的母,他的六根与欲念,皆在红尘。尘缘深重,不想斩断,也从来不愿斩断。
若有朝一日,他反悔了,那也是悔恨他不够强大,不能替父皇分忧,不能替母妃正名,不能堂堂正正地以男儿身行走于这日光倾城之下。
崖涘的声音仍追在他身后。清凌凌,似雾非雾,似山中烟霞袅袅不散。“……殿下,你可想好了?”
南广和蓦然回头,向前跨近一步。双目灼灼如夭桃,噙着一朵意味不明的笑,直视崖涘那瞧不清的面目,突兀地问道:“崖涘,若本殿下必须嫁人,嫁你可好?”
崖涘如遭雷击,身形微微晃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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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阳二年,年仅十七岁的国师弟子,崖涘道人手扶长生殿廊柱,脚步错乱踉跄,怀中白玉柄麈尾如水波般晃动不休。
那一日,他曾无数次试着启动薄唇,两片唇瓣抖个不休,却无法吐出一个词句……最后的最后,他终于仍是保持了一贯以来的缄默。一如当年。一如万年前渺远不可追的紫昙林畔。
南广和不言不语,执着地等了又等。良久,像是终于了然,亦长长松了口气。随后一挑眉,冲崖涘傲然颔首笑了笑,飘然去的远了。
三月的斜阳余晖将他的身影拉的极长,青丝朱衣,广袖细腰儿,举步间无双风华。宛若一位误闯入红尘游戏人间的仙君。
……凤华帝君的骨血呵!
若你将招婿一事传出,可知会震动整个修仙界?届时只怕天下风起云涌,无数修仙界大佬蜂拥而至,如何会轮的上我这个小小的仙阁行走?
崖涘苦笑一声。
在那人看不见的地方,他轻轻捂住胸口心脏所在的地方,轻轻启唇,无声应了一声:“……好!”
殿下呵,贫道何德何能,能得殿下一声问询,哪怕只是玩笑……亦荣幸之至!
崖涘怅然若失,掐指算去,却见殿下身上所携世间因果越来越鲜明。他的小殿下呵,历来都是与尘世有缘,于姻缘有路,蓬莱……亦仙门大开。
是种无法测算的帝王命。
却非凡尘帝君。
近一个月来,仙阁频繁催促,命他将大隋这位韶华长公主接入仙阁,美其名曰令其修道,或引其归于仙阁所用。实则一旦入阁,殿下必将被人分而食之,尸骨不存。
这些年,崖涘胆战心惊,尽其所能地护着他的小殿下,却不知还能护多久。从前,他多次以大隋朝长公主红尘缘重、骨血气运尚未显现为由,蒙混时日。仙阁将信将疑,然而如今到底拖不得了!
长生殿外,十七岁的崖涘垂目,渐渐熄了所有旖旎心思。轻风卷落花瓣,洒了他一头一脸,一袭白衣却纯然无染。羽衣常带烟霞色,不染红尘桃李花【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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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后来的后来,很多年后,崖涘才恍然明白——多少世态凉薄,都唤不回此时此刻,昭阳二年三月于长生殿外,他的小殿下这一声半真半假的问询。
有些事,错过一刹那,便即永恒。
生死如是。
爱慕亦如是。
作者有话要说: 【注】宋朝白玉蟾的《卧云》:满室天香仙子家,一琴一剑一杯茶。羽衣常带烟霞色,不染人间桃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