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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春醒 ...

  •   寒食第三日便是清明。

      照习俗家家都要享祭祖先,这点宫里和民间没什么两样,因此最为隆重。

      姜惗想不去也不成,只好一大早就换上应景的缀补吉服,到奉先殿外列班等候。

      皇帝身居不出,祭祖也同样由太子代行大礼,在京的宗室宫眷一个不敢告假,进香叩拜,按部就班。

      那个颍川王澜建珩自然也在其中,姜惗躲在人堆里磕头,但隐隐仍能觉出那两道灼灼的目光时不时地望过来。

      虽说这种场合不必尴尬见礼,可还是叫人浑身不舒服。好在享祭大礼不算太长,过后便是游玩嬉赏的时间。

      雨过天晴,日头高照,到处一派清新。

      液池边蹴鞠、斗鸡、牵勾的把戏已经开场了,平日里言笑不苟的王公大臣亲自上阵,掌声彩声不绝于耳。

      近岸处绵延里许的彩棚还没撤,但今日不设大宴,缓坡的草地上错落摆下了数十张矮几,供后妃女眷赏花小酌用。

      七八处丈许高的彩绫秋千是连夜竖好的,几位年少的公主早已经按捺不住,上去占了位置,衣袂飘飘,欢畅淋漓地荡起来。

      姜惗对这种闺阁之戏没什么兴趣,更不想在人前显眼,故意躲着那些热闹的地方,隔远在人群中找寻萧靖。

      她倒不是有话要说,只是觉得奇怪。

      今日这么要紧的场合,须臾也少不得司礼监,可是从祭祀那会子开始就没见他这个秉笔兼东厂提督的人影,也不知背地里又办什么十万火急的差事去了。

      她没来由地更觉无聊,正有一搭没一搭跟旁边随侍的宫人说着闲话,蓦地里就听有人在背后叫“丽妃娘娘”。

      姜惗回头,见是个穿大红绣金百子衣的宫装丽人,面目依稀有点印象,一时想不起究竟是谁,但那凤冠后展翘的四扇博鬓却已将其身份彰显无疑。

      她愣了下,赶忙迎上两步,依着规矩行礼,口称“见过太子妃殿下”。

      腰塌下去,腿也弯到半截,手臂才被搀住。

      “快请起,娘娘是南姜宗室,如今又是陛下宫眷,于公于私都且莫如此多礼,要不然咱们便不好说话了。”

      太子妃和颜悦色,一边示意陪侍的宫人内侍留着,一边挨近挽着她走上缓坡。

      姜惗没想到竟有人忽然冒出来套近乎,这时候躲也躲不开了,依着身份又不能不恭敬,反正这里满眼尽是人,跟过去听她说什么谅也无妨。

      “早前听说南姜公主容色是上上之选,我起初还不大信,如今看来,这般好的颜色当真称得上倾国倾城,啧,比我中原人物也不逞多让。”

      要搁在从前,姜惗顶多以为是句不咸不淡的恭维言语,可现下肚里有了数,不由自主地就在琢磨,这话是不是在暗指她跟某人容貌相似。

      这宫里处处险恶,不得不时刻留个心眼。

      “殿下过誉,岭南向来仰慕中原风物,如今入宫开了眼界,仰识皇后娘娘和太子妃殿下,才知道什么是天.朝上国的雍容气度,岂是我区区屏藩小邦可比的。”

      姜惗也连谦带捧地打哈哈,两下里互相谦了几句,太子妃便又打量她问:“不敢请问娘娘年齿?”

      这种事不好瞎扯,虽然不情愿,姜惗还是如实回答:“上个月过的生辰,虚岁十七了。”

      “哟,那可巧。”太子妃眉目轻挑,唇角带笑,“当初我入宫时也是这个年纪,一眨眼的工夫,都已经服侍太子殿下五载了。”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高处,她没停步,牵着姜惗上阶到一处相对僻静的六角凉亭。

      这一来就是还有话,暂且不叫人走的意思。

      姜惗有点不情愿,可还是得耐着性子虚与委蛇:“殿下桃李之年,青春少艾,芳华正盛的日子还长着呢。”

      听她恭维,太子妃脸上没见多少喜色,反而沉淀下来,扶着美人靠坐下,朝身边比手示意:“就算日子长有什么好,有时候反而遭罪。”

      她吁声叹气:“从前那些老曲子里说什么‘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其实咱们皇家又好到哪里去?痛快不过一时半刻,不痛快说不准就是一辈子,哪一天埋进黄土也没人念着好,了不得就是别人笔下那几行实录。”

      这突然发起感慨,让人愈发摸不着头脑,但显然又是有备而来,不是在凭空瞎扯。

      姜惗这回不接腔了,默声陪在一旁等下文。

      “瞧我,没来由说这些做什么。”太子妃那边也像自己回过味儿来,讪讪地掩唇,又稍稍压声问,“听说娘娘昨儿觐见陛下了?”

      话头虽然转得莫名其妙,但好像有点入正题的意思了。

      姜惗正色点点头:“是有这么回事,本来刚入宫时就该觐见的,无奈当时有旨意,只好搁下了。可礼制毕竟不能总这么撂着,那些贡物老放在身边也是不敬,我寻思着试一试,万幸陛下宽怀圣明,体念我南姜蒙恩向化之心。”

      她答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太子妃脸上却不置可否。

      “这我当然知道,可娘娘固然光明磊落,别人就不见得都是一副君子之心了,宫里头不比别的地方,话就怕到处传,有些人不动刀子,嘴却能杀人,这种事儿,娘娘以后还是该三思,别只顾自己坦然,却落了别人的口实。”

      这番推心置腹,听着倒真诚。

      其实姜惗去之前也反复权衡过,一旦皇帝朕的召见,定然会被人暗地里记恨上。

      若只是个寻常的宫妃,她说什么也不会走这一步,可现下不同,单只是这副容貌,便已给了人家十足容不下她的理由,为了自保只能铤而走险,再结几个仇,也是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咬。

      至于眼前这位到底是什么心思,现下还看不透,但刚才那番话却是无可指摘,所谓扬手不打笑脸人,也只能客套应承,装作深感盛情地称谢。

      亭外忽然喧声如潮,引得人不自禁地望过去。

      那坡下的蹴鞠场正里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从高处看,右手穿红色罩甲的那队中有个器宇轩昂,格外显眼的,正是颍川王。

      这时旁边有人颠弄了几下后,猛地一脚将圆鞠踢向七八丈高的空中,日头下几乎难辨踪影。

      片刻之后才见那圆鞠落石般疾速下坠,眨眼已蹿至近处,正对着颍川王的背心。

      风声袭来,他恍若不闻,也不闪不避,就在原鞠将要打在身上的一霎,忽然向前一探,脚下顺势撩起,竟脑后生眼似的稳稳将其夹在腿弯间。

      场间众人还没来得及惊叹,红甲的身影已然纵起,在半空里蛟龙般打了个旋,圆鞠飞弹而出,裹挟着一股劲风,无粘无连地洞穿了场心竖杆间的风.流.眼。

      一片如雷的彩声中,太子妃也拊掌叫了声“好”,挨过身来:“娘娘还不识得吧,方才射那一脚神龙摆尾的,便是颍川王殿下。”

      既然觐见皇帝的事都知道,前日撞上颍川王也早该传开了,这位太子妃殿下却还在装模作样。

      姜惗心里暗呵了一声,对方才那脚好球倒还有几分赞许,于是顺着她的话做个恍然微讶的样子。

      “咱们这位殿下可是不得了,十五岁时在辽东率轻骑追剿建奴,十七岁统领五万大军横征漠北,十八岁平定江陵楚王叛乱,如今身兼边关三镇节度,也才不到二十岁的年纪。”

      太子妃如数家珍,言罢一叹:“说句不敬的话,似这般人中豪杰才是大周中兴之望,我家那位若不是居长占了便宜,太子之位只怕是……”

      这话引得姜惗不由侧目,表面听着是夸赞颍川王,贬损自家男人,但细一琢磨,便能品出全是冲着她说的,仿佛是故意当面摆颍川王的好,生恐别人不知道。

      “这话哪说哪了,娘娘千万别当真记在心上。”

      太子妃这时也着意小心地低声叮嘱,随即又是一叹:“要说颍川王也是命苦,之前本来都要奉旨成婚,离京就藩了,结果王妃却是个没福的,不等大婚人就没了,消息传到关外,连累颍川王在战阵上差点恍神丢了性命,人从那之后就一直没个笑脸,我这做嫂子的看着都替他难过。”

      入情入理还真是那么回事。

      姜惗不由想起撞见颍川王时的情景,那恍若痴梦未醒的眼神的确不是能装出来的。

      看来他当年对那位“了了”的确用情极深,作为帝王家的人也算是难得了,可如今落在她身上却是恰恰相反。

      他越是深情,自己便越危险。

      姜惗觑着身边这个无端热络,又莫名掏心窝子的人,暗忖若是一个毫不知情的怀春少女听了,定然会对这位颍川王殿下顿生好感,说不定还会暗暗倾心。

      至于以后什么结果,那便不得而知了。

      她这时心里一片明镜,已然知道了对方的用意,暗里有了底数,便不慌不忙。

      “这事儿确是叫人伤怀,何况太子妃殿下也是至情至性的人。不过,我倒觉得,男儿家功业为重,颍川王殿下若是儿女情长的人,也打不下今日这等声名。再说了,这日子就是个灵丹妙药,纵然再想念,等天长日久了,自然慢慢也就淡了。”

      太子妃一脸讶异地听完,神情间是说不清的复杂,就像架好了台,锣鼓也响开了,却没等到人出来亮嗓子。

      但她掩饰得极好,眼底的恼恨一闪即逝,倚着红柱子干笑:“娘娘倒是个豁达的人,难得有这番识见,怨不得能入精舍面圣呢。”

      姜惗权当没听出其中的酸讽味儿,也笑了笑,正想寻个理由告辞,忽然听到传来一片乱声惊呼,远远的就有内侍宫人扯着嗓子大叫:“走水啦!走水啦——”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春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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