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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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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伊始,正是走亲访友最好的时节,往年齐国公府这时候都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可是现在,当家主君主母所在清晖院却是十分安静,透着压抑的那种安静——齐国公府当家主母,官家亲封的平宁郡主已经感染风寒数日了。
“李嬷嬷,母亲今日可好?” 清晖院廊下,一少年人正在向平宁郡主的贴身嬷嬷问询,只见他身着一件湖蓝色绣银丝点素团纹的交领长衣,配同色滚毛边大氅,身姿如一丛挺拔的青竹般清秀,正是平宁郡主的独子、齐国公府的小公爷齐衡是也。
按说平宁郡主染疾,齐衡理应在旁侍疾,可前两日有些烧得迷迷糊糊的平宁郡主苏醒后,便以自己身体渐康、恐他感染风寒为由,让他不必时时侍候,又道是年节当下,应多去亲朋好友处走动走动,不必拘在府里。
齐衡想着母亲的身体已渐渐好转,便放心了些,又想到今日去盛府拜访,若是能见着六妹妹、说上几句话便是再好不过了,于是见过母亲,侍候她吃过早餐,便早早去了盛府。
盛家书塾的庄学究通今博古,学究天人,是有名的通儒达士,齐衡在他席下已研习四书五经数年,去年下场科考,接连中了秀才、举人,现正温习书本,欲参加明年春的会试。今日去盛家登门拜访,也顺便前去拜见了正客居盛家的庄学究。
哺食后,齐衡同盛家伯父—盛紘、盛家三子—盛长枫一同去前厅闲坐,言语间谈及王右军的书法字画,颇有一番感慨。屏风之后是盛家女眷,今日余老太师之妻携孙女前来做客,她与盛家老太太是闺中密友,其孙女余嫣然同盛家小六盛明兰自然也是十分投缘,齐衡看着坐在厅后玩闹的两人,不仅笑了起来,可不为却十分没眼色的挡住了他越发明显的视线,让他心里有些不快,便借口更衣,离开了前厅。
齐衡去更衣时发现丢了汗巾帕子,这可是贴身之物,若是落在别人手里,日后添些胡言乱语,他怕是全身是嘴也说不清,只好大张旗鼓的找,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帕子是丢了,不是送了某个人。
本以为找到偷拿的奴仆之后事情便了结了,可是听了六妹妹一番话,齐衡才知道这后面还藏着些事,他一直知道六妹妹是聪慧机敏的,可她总是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他有时就会忘记她有多聪明,只是一心觉得她可怜可爱。可她又经常是可恨的,比如现在,自己与她同窗多年,在她口中便只是个外面的男客,她那两个姐姐都称呼他为元若哥哥,只有她用距离感十足的小公爷。
可明明有些气她的,见到她躲躲闪闪的模样却又消了气,她轻轻竖起一指,指着天空说“是上苍的功德”,一点也不邀功,他觉得她这小动作可爱极了。
“你帮了我这忙,我得好好谢谢你才是。”
天色将晚,齐衡回到齐国公府,又去了清晖院,正巧遇到了李嬷嬷,“哥儿可回来了,郡主一直在念叨着你呢。”
“母亲可大好了?”
“今早哥儿走后不久,郡主精神大好,又请了太医复诊,只道再调养数日便无大碍。”
“如此便再好不过了。母亲可用了晚饭?”
“尚未,说是要等哥儿回来,哥儿还是快去吧,今日郡主念了你好几回了。”
平宁郡主坐在床上,看着房内熟悉又陌生的摆设,总是有些不安,前两日迷迷糊糊的还不太清楚,今早苏醒后才发觉自己竟是回到了多年以前,只是庄周梦蝶,到底是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还是上苍给了她一个机会重来?
若只是梦,那梦也太过清晰,她记得儿子科考的题目,记得他费心为她做寿,只为求她去盛家提亲,记得他笑着流泪的模样,记得他逝世的一个又一个妻子,记得他比旁人过早斑白的头发,记得他藏在枕边的那对大阿福。
若是梦,为何不是一个美满幸福的梦,平宁一生幸福顺遂,侯府嫡女,钦封郡主,独宠她的丈夫,孝顺的儿子,身份、地位、家庭样样都是最好的,是整个东京女眷们最最羡慕的,可是她最最疼爱的儿子却一生不幸福。
梦里的她在第一个儿媳妇去世后已经后悔了,可是那个时候盛家姑娘已经阴错阳差被许给了顾家二公子,待到盛明兰将侯府管理的妥妥当当,成为有名的贤内助的时候,她内心的悔恨到了极点,娶妻娶贤,她给她儿子张罗的每一个妻子都是门当户对,对他仕途又极大助益的,可是她越来越看不到儿子的笑颜,他撑着齐国公府,以坚毅的身躯,死去的心。
“母亲。” 齐衡看着坐在餐桌旁边的平宁郡主,只觉得这场病让她衰老了很多,内心自责不已。而平宁郡主看到自家元宝是这般年轻俊朗的模样,深藏内心的伤楚平复了些,有丈夫儿子相伴,她晚饭多用了些,在儿子的搀扶下绕着走廊慢步。
“今日去盛家可是发生了什么,怎么回来这么晚?” 平宁郡主试探着提及盛家,她之前只知道盛家有哪些人,女儿家的闺名自然是不会随意泄露的,可是那段记忆明确的让她了解盛家的几位姑娘,如果不是梦,一切都能对上号。
“劳母亲久等,是孩儿的不是。” 齐衡先向母亲告罪,再讲今日发生的事一一说明。
若是没有那些记忆,平宁郡主只会觉得盛家四姑娘太不知礼且行为不端,恐怕再不会让齐衡去盛家读书,可是现在,她能平静的分析出只在齐衡口中略微提及的盛六姑娘有多聪慧,便让他再把当时的情况细细说来。
齐衡因想到当时自己行为却有不妥,说到自己怎么与六姑娘对话就有些磕磕绊绊,但六姑娘怎么分析出来那个女使只是替罪羔羊这段话倒是很好说明,说到自己只是个外面的男客时,言语中还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些许酸意,平宁郡主看着自家这位十分青涩的少年人,眼眶不禁有些湿意,脸上又不禁带着几分笑意,真好,他现在是多么的明媚鲜活。
“这么说来,这盛六姑娘算是帮了你一个大忙?”
“自然是,孩儿想着总该要答谢一番。”
“那你有什么想法?”
“六妹妹在书法上略逊一筹,孩儿觉得好笔才能写好字,想寻只笔赠与六妹妹。”
“想法固然好,可你还是嫩了点。算了,随你,等你吃了苦头再来寻我吧。” 平宁郡主松开了齐衡的手,让李嬷嬷扶着她回屋休息,她也想看看这盛六姑娘如何应对,就算她后悔了,她也想看看这姑娘值不值得她家元宝惦记一辈子。
元宵过后,盛家书塾又开始授课了,齐衡每日总是十分开心的去上课,归来时心情也十分愉悦,只是没过几日,他的好心情没有了。
平宁郡主看着饭后磨蹭在清晖院不走的儿子,不禁笑了笑,这般青涩懵懂,总是让人忍不住逗弄一番。
齐衡本来是不想跟母亲提起六妹妹的,他知道母亲心高气傲,绝对看不上盛家,可是自从母亲病愈之后,整个人都平和了许多,加上上次母亲仿佛是预料到现在这种情况,他就想从母亲这里讨教一番,顺便探探风头。
“今日是怎的了,许久不见我儿这般痴缠的模样了。”
被平宁郡主这般打趣,齐衡的耳尖都染上了绯红,踟蹰着不知如何开口。平宁郡主逗了他一下,便放过了自家红成一团的孩子,正经开口问道:“怎么了,东西被退回来了?”
“这倒没有。”齐衡正色道,“只是我送六妹妹的两只紫毫笔今日出现在四妹妹和五妹妹的案头。”
“她竟收下了?”平宁郡主皱了下眉头。
“是啊,”齐衡没有注意到母亲的神情,自顾自说道:“还好我与不为走的快,不然就算我硬塞她也会退回来,往日我赠她什么她总是不肯收的。”
平宁郡主有些恨铁不成钢,她家孩子是不是养得太过天真了,不知道私相授受多么有损女孩子家的清誉,竟这般不通世俗。
“你赠她物品时可有他人在场?”平宁郡主问道,事关女儿家清誉不可轻慢。
“当然没有,我让不为看过了。”
“可若没有他人在场,那两只笔怎么会在她两个姐姐手里?外男所赠物品她只会小心谨慎的藏好,难为她还得想借口为你遮掩,才没闹出些风言风语来,若是些想着攀高枝的人,早就借着这件事闹进国公府了。”
“母亲,六妹妹不是这样的人。”齐衡有些急了,虽说今日被六妹妹女使带的话打击了,可在他心里六妹妹仍是千般好万般好,不能让任何人言语糟践。
“你这些话便听不得了,若是旁人知道你们私相授受,比这难听千万倍的话只怕会一股脑的砸在这盛家姑娘身上。”
齐衡前半生过的太顺遂,以致他根本不知女子的艰难,可平宁郡主知道,她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骂她专横跋扈,骂她妒忌不能容人,就算她是权侯嫡女,宗室郡主,仍有些人在议论纷纷,何况盛明兰还只是一个小小五品官员的庶女。
“母亲,” 齐衡唤了一声,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今日盛家六姑娘可有对你说些什么?”
“她身旁的女使送来了盛家后厨做的点心,还说让我不要再送东西了,说她家小姐却之不恭,受之有愧。”齐衡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都是闷闷的,平宁郡主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发,客观的评价道:“倒是个知礼的。”
“李嬷嬷,把我昨天收拾的东西拿给衡儿。”
李嬷嬷进了内室,拿了一沓纸张过来,交给了齐衡,上面笔墨不一,粗略一看只觉得是写些贞洁烈女的文章,不由有些疑惑,“母亲,这是……”
“不急,” 平宁郡主说道,“你先回书房看看吧,明日再来寻我谈谈读后有何感想。”
“那母亲就早点休息,孩儿先行告退。”
回到书房,齐衡一页一页翻看,文采不佳,故事倒说的很是清楚,比如寿县有一王姓人家,独女外出崴脚时被一年轻男子所救,因被男子看到了脚,便砍了双脚以示贞洁;再比如澄州某县一大家小姐被家丁碰到了手指便自砍手臂;还有受屈自尽的,被浸猪笼的,守活寡封节妇的等等不一而足。
齐衡从来不知世上竟有如此险恶的事情发生,整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第二日带着青黑的眼圈去了盛府上课。他仍忍不住时常看向六妹妹,可是却不敢肆意,本来还想趁课后截住六妹妹问询一番,现在却什么年头也不敢想,唯恐别人误会了六妹妹。
回去的路上齐衡仍是心有余悸,听不为提起小桃问及小公爷是否身体不适才微微放下悬着的心,一下马车便去了清晖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