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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树欲静(三) ...

  •   “你觉得值得吗?”
      “不知道值不值得,但是没有后悔。”
      说不后悔的男人,已经带着他心爱的女人回到了那片传说中的迦南之地。
      只剩下她独自开着车,还在寻找的旅途中挣扎。
      66号公路比她想象得荒凉。不是一无所有的荒凉,而是一种繁华落尽后的物是人非。
      老式的加油站、油漆褪尽的木头旅馆,酒店门前的霓虹灯黯然地望着难得被扬起的灰尘。
      年久失修路面太颠簸,她使出浑身解数应付,直到出了堪萨斯才遇上一段稍微好走些的路。她不敢松懈,因为天已经黑了,路又是在一座到处都是废弃房屋的小镇里。
      从紧挨的一间间酒馆和酒馆前一排排停车位来看,这里应该曾经繁忙而兴盛。然而现在,它似一具被遗忘在戏院角落里的盛装的提线木偶,零件已经生锈,美好的妆容也落满灰尘。
      而她像走进一家待拆的巨型游乐场,高大的建筑物在寂静中投下黑影,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个怪诞的小丑跳出来,或者再下一刻,摩天轮会突然呜呜转动。
      她知道一切都是自己的想象,为了分散注意她打开放音机。世纪巨星的声音营造出热闹的假象。她随着音乐打着节拍,不断催眠自己,假装她的车每经过一处,那里的霓虹就渐次亮起。酒馆前贩卖气水的男孩正围着卖艺的吉普赛人。路过的房车里坐着遭遇干旱的农民,他们要带全家去西部淘金。而猫王骑着他的哈雷机车与她并肩而行,他身穿镶满流苏的红色皮衣,朝她挥了挥手,扬起车头,绝尘而去。
      脸被闪动的五彩灯光照亮,她置身在怀旧的五十年代,轻松惬意,边晃动身体边跟随音乐唱起来:“Annie,are you ok? So,Annie are you ok? Are you ok,Annie? Annie,are you ok?”
      “Yes,I'm ok.”她自问自答。
      正在此时,车前灯照出的繁华里忽然冲出一个人影,她惊叫一声踩下刹车,眨眼间,所有幻境通通消失了。
      她呆坐了几秒才回过神,赶忙下车查看。
      借着车前灯,她看清一个白衣白裤的男孩子坐在地上揉着脚踝。
      “你没事吧。”她蹲在他身旁问。
      男孩抬头看她一眼没说话。灯光下是一张典型的亚洲面孔。她欣喜地问:“你是中国人?”男孩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她把他扶起说:“小弟弟,我送你回家吧,这么晚了不安全。”
      “说谁呢,谁是小弟弟。”这是男孩目前为止说的最完整的一句话。
      “你啊。不上车吗?”白可没有意识到她用词的严重性。
      男孩站在车门外,嘀咕了一句什么才坐进车里,用力甩上车门。
      “你家在哪儿?”白可问。身旁的人一直没有回答,她又问了一遍:“你是住在这附近吗?”
      “啊?哦,我家在前面的塔尔撒市,沿着这条路开半个小时就到。”男孩说。
      “别紧张,我不是坏人。”
      “嘁。”
      男孩别过脸,心想当坏人也是要有天赋的。他刚刚不说话只是因为太兴奋。他居然见到了传说中的玫瑰骑士,还坐在她的车里,这感觉很奇妙。
      在他思考的时候,白可看了看他的侧脸,没有发现米奇说的“种子”。微微叹息,她看向前方问:“哎,我叫白可,你叫什么?”
      “白重九。”男孩含糊地说。
      “白红酒?”白可看他一眼说,“好特别的名字。”
      “是重九不是红酒,”男孩没好气地解释,“重九就是双九,九九归一,是圆满的意思你懂不懂。”
      “那为什么不直接叫白圆满。”
      “白圆满!”男孩没想到居然会有人用这么土的名字配他这么酷的脸。“算了,你这种智商说了也不明白。”
      男孩看向窗外,他对自己的本名“沈重九”并不是很满意,想了想还不如叫沈红酒。
      “是这里吗,红酒?”白可放缓车速问。
      沈重九面上不高兴,心里也无甚反感,指着前方说:“再往前开一点,右边那栋门口挂着橄榄枝的就是我家。”
      停下车,白可对沈重九微笑,沈重九看着她面无表情。等了一会儿,白可问:“你不下车吗?”
      “你不进来坐坐?”沈重九说。
      “这……”
      “都已经这么晚了,反正你也要找旅馆,不如就在我家住下。放心,大家都是中国人,我不会害你。”
      听他这么说,白可动了心。她找个空地停好车,跟随沈重九走到他家楼下。
      来开门的是一个身材高瘦中国女人。她一看是沈重九,非常热情地把他请进去,像他们是来做客的。
      屋子里并不宽敞,一套沙发加上一个壁橱就差不多挤满了。屋主似乎很不会设计空间,墙壁上挂满了大小的照片,让局促的客厅更显凌乱。
      白可看着那些照片发愣,女人问她茶好不好喝,她完全答不上来。
      女人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墙壁,笑着说:“那是我丈夫。他在几年前过世了。我每天都和我儿子看着这些照片怀念他。”
      白可一下站起来,受到蛊惑一样直直地走向墙壁。她伸手摸着照片中男人的脸,又缩回手捏了捏自己的下巴,真实的疼痛逼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她扶着墙颤抖着声音说:“阿姨,请问叔叔叫什么名字?”
      “他叫白建国。”女人说。
      “白建国!”白可捂住嘴,滚烫的泪打在手背。
      “怎么了这是?”女人笑着做出不知该如何安慰的样子。
      “他是……我爸爸。”白可哭着说。
      女人表现出应有的震惊和恰到好处的悲喜转换。她轻轻拥抱住白可说:“这真是上帝的旨意。”
      “那么,你是我弟弟?亲弟弟?”白可望着沈重九。
      沈重九走过来,姿势僵硬地把她们抱住。
      原本以为这世上除了唐一路,她已经没有其他牵挂,神的恩赐,她居然遇见了自己的亲人,他们有真正的血缘。
      根据女人所说,她姓陈叫陈敏。那时白建国以为白可和她妈妈已经死了,国内消息不通,无法查证。为了拿到绿卡,他和陈敏假结婚。一次意外,他们有了关系,也有了孩子,就这么一起生活下来。没几年,白建国死在一次桥体坍塌事故中。陈敏没有再婚,独自抚养儿子长大。
      听到父亲与另一个女人结婚,白可是有些别扭的。但想到他人都已经去了,陈敏带着孩子也不容易,也就不再计较。陈敏请她留下来,大家像一家人一样生活。她说了要去德州找人的事,陈敏劝她说,男人都是不可靠的,说不定她丈夫已经有了别的女人。白可不相信,坚持要上路。
      是沈重九把她留了下来。作为她唯一的弟弟,他恳求她与他共同生活一段日子,慢慢了解彼此,建立感情。
      住下来的第一晚,她梦见了妈妈,梦见她和爸爸站在一起。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觉得妈妈就在身边,现在,她带着爸爸一起来了。
      她闭着眼微笑。
      这笑容落在门外人的眼睛里格外愚蠢。
      “你演的很不错。”沈重九对身后的陈敏说。
      “我可是戏剧学院毕业的。好了小少爷,记得把钱打进我的银行账户,晚安。”陈敏打着呵欠走进房间。
      沈重九关好白可的房门,走到客厅里拿起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那边的人说:“她怎么样?”
      他想都没想说:“很好骗。”
      “不要小看了她。”
      “如果我把她骗到七月四号,别忘了你答应我的微型电子计算机。”
      “没问题。”
      得到男人的保证,他挂掉电话。
      安静的客厅里洒着月光,墙上照片里的男人悄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沈重九与他对视良久,忽然笑了一声,说:“爸爸?妈妈?姐姐?”
      这些称呼对他来说是这么陌生。
      翌日清晨,他迷迷糊糊地走下床,一时间忘记自己在哪里。经过厨房时,看到白可站在桌前弓着身子,不知在干什么。对这个女人,他总有种奇妙的熟悉感,特别是在她叫他红酒的时候。或许是因为他早已从一大堆资料中了解了她的方方面面,又或许是因为她的外表正是他喜欢的女孩子的类型。
      “你在做什么?”他走到她身旁问。
      “哦,你起床了。我给你们做了早餐。”她说完,又把头低下去,过了一会儿说:“我在听他们唱歌。”
      “谁?谁在唱歌?”他俯过身,看到她耳下放着一只透明的玻璃杯,杯子里盛着褐色的液体,一个个细小的气泡缓缓浮上来。
      “你听。”她把杯子拿到他脸旁。
      他闻了闻,发现杯子里装的是可乐。在她的催促下,他把耳朵放到杯口,心想他为什么要陪她做这么幼稚的事。听了一会儿,他开始明白白可说的是什么。杯子里像是有另一个世界。就好像我们看着灰尘在晨光中安静飞舞,你会很好奇每一粒尘埃是不是都有一个生命,它们飞舞之时会不会相互交流。而他耳下的杯中,正是安静上升的气泡们的琐碎话语。
      听着还挺有意思。他不自觉勾起嘴角,随即意识到自己有多傻,立刻放下杯子说:“无聊。”
      白可趴在桌上看着杯子说:“第一次喝可乐是在船上。我和妈妈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就把它倒在杯子里研究。先是看,再是闻,然后听,我们还以为这是个液体玩具。”
      她脸上都是怀念的神情,这让他莫名觉得温暖。
      站在门边多时的陈敏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微笑,笑完才反应过来,暗叹自己入戏太深,正要走,白可的话让她停住。她听到她说:“红酒,你一定要抓紧每一分每一秒对阿姨好,不然你会后悔的。”
      如果她的女儿也能这样想,该多好。
      平平淡淡地,他们一起生活有半个月了,每一天从白可做的早餐开始,到陈敏做的晚餐结束。两个女人相处融洽,不时合伙欺负家里唯一的男人。
      从开始的尴尬到后来的乐在其中,沈重九很长时间没有体验过这种家的温馨了。因为小时的一次意外,他拒绝和父母接触已经有六年。
      那是一次地震,他和几个不相识的人被压在石块下。他的父母赶来以后不是先救他,反而是最后才顾虑到他的死活。从那以后,他对他们不再信任。这些年来都是自己过自己的日子。
      他才十六岁,却感受到了非他这个年纪应有的孤独。
      所以他加入了这个荒诞的游戏,名义上为了一台微型电子计算机,实际,是想从她这里获得一些改变。
      没有人看出来他真正的想法,叛逆的外表拉开了他的心智与年纪的距离。十六岁是个多么微妙的年纪,刚学会坚持自我却又开始对自我不满,遇到机会总想改变,无奈的是他们羞于表达,结果总被人误解。
      “红酒,阿姨让我们一起去买东西。”白可提着包,亲昵地挽住他的手臂。
      思绪被打断,他嫌弃地把手抽出来,一语不发地走到门口换鞋。
      去市场的路上,白可看到一辆辆车驶过,不经意说出要去德州的事,他立刻讽刺她:“你在这里火急火燎地要去见他,说不定他早就忘记你这个人了。”
      “我最近总是梦到妈妈,她说她找到爸爸了。”白可笑着,“所以我想,我肯定也能找到爱他。找到他以后我就和他一起回来找你们。你在家要照顾好阿姨,不要总是玩游戏机。”
      “你跟我说这些?以为你是谁啊。”他不屑地说。
      “我是你姐姐。”白可端着架子说。
      他正要反驳,她突然拉住他的手,凑到一个杂货摊位前。
      摊子的中间摆着一个很大竹篮,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纽扣。样子虽不新颖,但就特别在每颗纽扣上都印着一句简单的话。
      “哇,好像庙里面抽签。”白可赞叹,随即把手伸进纽扣堆里,闭着眼睛抓了一颗。把纽扣举过头顶,她念出上面的句子:“人生不过如此,一出喜剧。”
      这句谈不上祝福又不是箴言的话,白可想了一会儿,很快便放弃。对于超出她理解范围内的东西她一般不做过多纠缠,转而笑嘻嘻地对身边一脸木然的人说:“你也抓一个吧。”
      做着不耐烦的表情,他随意挑起角落里的一个拿到眼前。
      “写的什么?”白可急切地踮起脚想看清上面的句子。
      他毫不在意地把扣子扔给她,拿起购物袋往回走。她付了钱,跟在他身后,研究着扣子上面的话:你所遇见,必将真善。
      让她高兴的是,这次她读懂了。
      “这是一句祝福的话哎,”她跑到他跟前说,“意思是祝你在往后的日子里所遇到的人和事,都是真诚和善意的。”
      “我懂中文。你走开。”他推开挡路的她。
      抬手间,不留神碰到经过的人。
      “啊。”那人吃痛地叫了声,捂住半边脸,恶狠狠地看着他们说:“不长眼睛是吗,中国猪?”他身后跟上来几个朋克打扮的年轻男人。
      “对不起。”白可边道歉边扯住要上前理论的沈重九。
      “对不起就算了?怎么也得给点赔偿吧,小姐。”
      一群人把他们围住。
      “我们出来购物没有带多余的钱,这些都给你们吧。”白可把他们买的所有东西都递给男人。
      男人看他们不像有钱的样子,骂骂咧咧的接过东西扔给后面的人。
      沈重九提起的拳头被白可按下。她用眼神恳求他忍住脾气,一瞬又变了脸色,惊跳着大叫一声,泪涌出来。
      领头的男人□□着走远,原来他走过她身旁时伸出一只手侵犯了她。
      刚放下的拳头再度提起,沈重九欲追出去,腰却被人抱住。
      “别,别去,你打不过他们的。”白可用尽力气拦住他。
      他用力推开白可追出去。这一会儿功夫,男人们已经不见了踪影。他泄气地走回来,猛踹了一脚路灯柱子。
      “你怎么这么……”他回头想骂她孬种,却见她正笑着,眼角还沾着未干的泪。
      “喏。”她对他摊开掌心。
      那颗扣子还有那句祝福,都安然地躺在上面。
      他只觉心头一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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