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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纸飞机(三) ...

  •   田里的小麦又快到收割的季节,从她开始留意这些单纯的植物,它们已经由青到黄变换了整整五次。
      这五年来,她每天都在为生活奔忙,赶在下一次毒瘾发作前把钱赚够。托白可的福,这几天居然是她最无忧无虑的日子,什么都不必担心,只要骗着这个傻瓜,带着她兜圈子。
      她从不认为自己是坏人,在世态炎凉中挣扎生存的人们,没有谁比谁更高贵,没有谁比谁更清白。
      隔壁房间的门被推开,披了一件单衣的白可扶着门框静静站着。
      贝莉瞥她一眼,不说话。她猜白可还在生她的气,因为她不顾她的阻止就把她带回了内州。
      最先开口的是白可,她走到她身边,跟她同坐在走廊的围栏上面,前后不停摆动着双腿说:“我昨天梦见他了。”
      “哪个他?”贝莉有气无力地问。她知道那个他是谁,也知道白可肯定是认错了。爱成那样的人也会认错,该说她是太傻还是太渴望。
      “唐一路啊,我丈夫,”白可无比甜蜜地说,“我梦到和他……”
      她没有说出来的话,贝莉一清二楚。因此她丝毫无法分享她的喜悦。她不清楚的是到底白可哪里得罪了那位唐一路的孪生兄弟,要让他这么整她,还让自己成了帮凶。
      白可絮絮说着梦里的见闻,她说她以为唐一路肯定会介意她和别人上床了,可是梦里的他不仅没说一句责备的话,抱她时比任何一次都来得温柔,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有什么好高兴的,只是场梦而已。”贝莉说。
      “就是高兴呀。”白可的两条腿都晃了起来。
      “切。”贝莉不以为意。
      “我说波普小姐,你是不是没经历过恋爱啊。”白可俏皮地问。她大病初愈,心情舒爽,展现出了难得的活泼。
      “谁说的,我谈恋爱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贝莉老气横秋地说。
      “你很老了吗?阿姨?”白可打趣道。
      “我已经二十九岁了。”贝莉连说带比划,曾经让她火大的年纪此时却成了炫耀的资本。
      “哦?”白可起疑。看贝莉平时花枝招展的穿着,她以为她只是长相成熟,年龄应该大不到哪里去。
      “我给你看我的证件。”
      贝莉跑进房间拿出随身带的皮包,掏出几乎占了皮包大半空间的钱夹。
      “看。”她从钱夹里抽出驾照递给白可。
      对照驾照上的出生日期,白可掐了掐手指,好一会儿说:“真的,你真的二十九岁了。比一路还大三岁。”
      “哈哈。”贝莉得意地扇动着敞开的钱夹。
      “咦,那张照片上的是你儿子吗?”
      白可指着钱夹里一张半身照。没想到这一句话引得贝莉勃然变色。
      “什么我儿子,我有那么老吗?我会有这么大的儿子?儿子!”
      “诶,你别生气,我胡乱说的。”白可解释道。
      贝莉翻了个白眼,不搭理她,直勾勾地盯着钱包上照片,嘴里念念有词:“儿子、儿子……”
      白可脸上讪讪,偷偷凑过去仔细看了眼照片上的人。
      那是个白皮肤的男孩子,年龄不会超过十六岁,如果这次她没猜错的话。这个年纪的欧洲男孩一般都长得极为清秀,甚至可以用漂亮来形容,显而易见,这个男孩子完全可以归为漂亮那一类。特别是他的眼睛。她也不知道如何形容,和很多欧洲人一样,他的眉骨突出眼睛深邃,深褐色的瞳仁像沉在浅浅的溪流中晒着阳光的石头。但就是有某个地方很独特。
      “他有一颗痣!”白可惊讶地按住贝莉晃个不停的肩膀。
      “你也注意到了,很迷人吧!”贝莉情绪转得非常快,比她还兴奋地说,“这是世界上最美的一颗痣。”
      钱包几乎要被她贴到白可脸上,白可睁大眼睛看着男孩眼角处的黑痣。如果这是一副人物肖像,那这颗痣简直就是点睛之笔。
      “这是一颗眼泪痣呢。”白可说。
      “什么眼泪痣。”贝莉从未听过这样说法。
      “长在下眼睑上的痣的就叫眼泪痣。中国有个古老的传说,上辈子的恋人如果有一方提前死去,另一方的眼泪落在她的眼角下,就会留下一个印记,好让她在这一世能够和缘分未尽的恋人重逢。”
      “怎么每个地方的人都有一些古怪的传说,”贝莉半信半疑。
      “还有啊,长了这颗痣的人会不停地哭,就算和恋人重逢了也注定要一辈子为了他伤心落泪。”白可同情地说。
      “胡说八道,他从来不哭。”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是个温和、沉静,待人彬彬有礼的好孩子。”
      “噢……”
      白可暗想,一向口无遮拦的贝莉会用这么文雅的词来形容一个人,想必他一定是好到一定程度了,或者他对她有特殊的意义。
      “难道他是你小时候的初恋?”她问。
      “嗳,我发现你越来越聪明了。”贝莉假笑。她腹诽道:“只除了碰到男人的时候,蠢得像头驴。”
      “他不是我的初恋,不过我和他有过一腿。”
      “有过一腿?”
      “嗯……这个吧,我要不要告诉你呢,要不要呢,要不要呢?”贝莉自言自语,对于那件事她憋在心里五年了,这回被白可勾起来,心里堵得慌。
      “有过一腿的意思是指有我和一路那样的关系吗?你们也像我们这么相爱?”
      “比你们相爱多了!”贝莉被她这种不服气的性格害了小半辈子,却还没觉悟。她开始飞速回想她和照片中的男孩从相识到分离的所有过程,添油加醋地美化了一番后,告诉白可:“他叫米奇。那是五年前,当时我在一所高中当篮球教练,而他是篮球队最差的学生。”
      “学生!”
      “对,高中二年级。”
      “……”
      第一句话就给了白可一个爆炸性的信息,她不得不提高警惕,以免受到更大的惊吓。
      “我可是个非常优秀的篮球教练,以铁腕的教学方式闻名。那些叛逆期的高中男生在我手底下大气都不敢出。就是那时候我遇见了那小子。你知道学校里有一小拨人常常因为具备各种强项而备受瞩目,他的强项是学习。而且他长得讨喜,性格又好,所有人都喜欢他。除了我。
      “或许是小时候吃了太多苦,我很不待见那些被捧在手心长大的家伙,毫无阅历还总对人生有一大堆看法,多长了一颗痣就认为自己有多么的与众不同。事实上我确实遇到过很多这样的人,所以当我看到他在集训的中途懒洋洋坐在板凳上喝一个长着两根鹭鸶腿的拉拉队员送上的果汁时,我把球扔到了他头上。哈哈哈哈,他当时的表情就像在美女面前被脱掉了裤子。哈,活该,谁让他长了一张虚伪的脸,成天对着别人笑,看了就烦。没想到他从此就缠上我了。我到现在都想不通,他怎么会喜欢一个比他大这么多岁的人。八岁,整整八岁!我……”
      “我丈夫比我大七岁。”白可伸着七根手指说。
      “那不一样。通常都应该是男人比女人大,而……”
      “等等,这么说,那时他才十六岁!”
      “你别老打断我。”贝莉瞪眼。她重新整理了一下思路说:“我爸给我的感觉就是男人通通靠不住,不过我还是喜欢男人,喜欢他们看我时的眼神。可是他的眼神很怪,好像我身上有什么秘密被他发现了。不巧的是他真的发现了我的秘密。他以此来要挟我和他上床。才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心机那么重,让人讨厌。”
      “那你答应了?”白可忍不住问。
      “答应了。这有什么,上床对我来说和洗手没有区别。如果这样能堵住他的嘴,何乐而不为。”
      说到此,贝莉把手伸进鼓鼓囊囊的皮包里挖了一支打火机出来。烟照样是点上,只不过换了更好的牌子。她深吸一口气说:“起初他非常惊讶,估计是没想到我这么干脆。后来禁不住诱惑脱了衣服,光溜溜站在那里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做。没见过像他这么蠢的,我表弟十二岁就不是处男了。既然他不会,那我就主动啰,完事的时候我在想,这到底是谁奸了谁啊。就在那个时侯,他说他爱我。
      “那个年纪的男孩子对性充满了好奇,最常干的事就是勾引隔壁街的女孩躲在叔叔的车里鬼混。这种时候说出来的爱,谁会信。不过这不妨碍我们享受性的快乐。我们在男子换衣室,在阳台,在教室,几乎把学校的角落做了个遍。渐渐的,那小子技术越来越好,我完全成了被动。有一次,我们在荒废的储物间幽会,我现在还能想起那里面的一股子霉味。当时,我趴在窗口,让他从后面抱我,因为我想在做的时候能够看着外面的麦田。我没有注意到窗台残损得厉害,裸露着粗糙的水泥,还有尖锐的玻璃渣子。
      “那是初夏的季节,麦田像一大块金子,看得我非常兴奋,不停地对他说‘用力用力’,而他的手臂把我和窗台隔开,紧紧环住我,就放在这里……”
      抚上自己丰满的胸部,她感觉他手臂的温度一直都在。
      “他并不强壮,还比我矮一点,不是因为我也不会加入篮球队。我以为他要是受了伤肯定会哭得像个小妞儿,可是他没有。他只在血肉模糊的手臂上舔了舔,笑着告诉我那味道不太好。那是我第一次发觉他的眼睛很漂亮,特别是眼角那颗痣。我知道我爱上他了。
      “我们的关系就像冲破皮肤的血液,从伤口里流出来,火热、粘稠,但是危险。我一度想和他分手,这个孩子很固执,用了各种方法试图让我回心转意。最终我被他亲手折的一千只纸飞机以及一首诗打败了。他记住了我无意中提到的做飞行员的爸爸,事实上,不管有心的还是无心的,他总会记住我的每一句话。
      “快到他十六岁生日的时候,我们本来说好一起庆祝,但他父母已经提前为他准备好一场聚会。我很生气,非常生气,他们一家和乐融融,有一大堆朋友围在他身边,而我什么都没有。一冲动,我去了酒吧。像我这种从来烂泥里爬出来的人身上永远带着腐烂的味道,一旦再回到那个地方,很容易吸引同类。有个男人缠着我要卖我他的毒品被我揍歪了鼻子。没想到他对我怀恨在心,带了一大帮人半路上拦截我。恰好这个时候他从聚会里溜出来。接下来的事就像拍电影,我们紧紧抓着彼此的手在街上疯跑,后面追着十几个提刀携棍的人。我有时候做梦还会梦见当时的一幕,在梦里我们跑啊跑啊,忽然脚下轻了,一股力量推动我们沿着一条无限延伸的抛物线直接跑出了地球。
      “然而没跑几条街我们就被抓住了。他被他们打瞎了一只眼睛,就是长着眼泪痣的那一只。那个丧心病狂的杂种把高纯度的□□打进了我的血管。之后灾难就开始了。我去了医院才知道他那只眼睛的视神经断了,永远失明。我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说服他父母同意我去医院看他,这小子总是很有办法。在医院,他拉着我的手说,要我永远当他失去的那只眼睛。我很想答应,但是我不能。当我看到他躺在床上,那么虚弱的样子,才真正意识到尽管他一直表现得那么成熟理智,其实不过才十六岁。这么年轻就瞎了一只眼睛,难道我还要让这个可怜的孩子被一个染了毒瘾的技女拖累?
      “活了二十几年,我唯一清醒了那么一次。给他折了一千只纸飞机以后,我骗他说纸不够了,要出去买。我一直忘不了临走时他看我的眼神,那颗眼泪痣真的像一滴泪一样挂在他的眼角。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回去那个地方。再也没有见过他。”
      四周又开始断断续续地起风,把打火机的火苗吹得一阵战栗。贝莉放下未点燃的烟说:“好了,故事结束。”她不停拨着被风吹乱的头发想把它们抚顺,但徒劳无力。风势越来越大。
      “……”白可想说点什么,动了动嘴没说出来。
      “跟你们的比起来如何?”贝莉用满不在乎的口吻说。
      “很像,但是说不出来哪里像。”
      “切,我们更感人。至少你丈夫还安然无恙,我的米奇可是瞎了一只眼睛。”
      “你怎么知道我丈夫安然无恙?”
      “呃……猜的。难道你不希望吗?我肚子饿了,去吃饭。”
      贝莉利索地站起来,跑进房间换衣服,出门时对着镜子理顺头发。眼角的一丝皱纹跳进眼中,她凑过去用手指对准那道纹路压了又压,但丝毫不见效果。这两年她真是老的太快了。
      “你真是个美人儿。”她称赞自己说,同时对着镜子用力甩了个媚眼,挺起胸出门。
      吃饭的时候下起了大雨,餐馆里的几个当地人非常高兴,举杯庆祝雨水带来的丰收。老板免费赠送一人一杯啤酒。贝莉大口大口喝得很开心,这意味着她们又将在此耽搁上半天。
      被餐馆的热情感染,白可因为天气而产生的失望情绪有所减缓,她轻啜着马克杯里的啤酒,想起了方才欲说未说的话。
      “贝莉,你没有想过去找他吗?”
      “找谁?米奇?”贝莉自己说说就忘了,没想到白可还记着。她趁了一股酒劲说:“第三年是最难熬的时候,好多次忍不住想去找他。我甚至把堪萨斯周围的几个州都住遍了。威奇托,安代尔,这两个名字我每天都要念叨上一百遍,但就是没办法跨出去一步。我试着去戒毒,但那太痛苦。再说他现在也有二十几岁了,肯定早就不知道换了几个小女朋友,怎么还会记得我这么个老女人。”
      “我相信他肯定没有忘记你。”
      “嘿嘿,我也希望他没忘记。我就有一个遗憾,还记得那首《纸飞机》吗,那是他写给我的,我答应他要在教师朗诵比赛上指明献给他。可惜在比赛开始前我就溜了。呵呵,我对他说了那么多谎,他肯定巴不得从来没认识过我。”
      “贝莉,去找他吧,他一定在等你。就像我知道一路正在等着我。”
      “宝贝儿,相信我,如果他在乎你,早就飞奔过来找你了。”
      “我飞奔过去找他也一样!”
      白可把杯子按到桌上,响亮的碰撞声让半醉的贝莉一个激灵。不等她开骂,白可把她拉出座位。
      几个流里流气的男人目光炯炯地盯着她们,不时与身边的同伴窃窃私语。
      屋外的雨刚刚停歇,天空尚阴,湿漉漉的风吹在身上有些冷。贝莉搓搓起了鸡皮疙瘩的手臂,看白可像一团小火焰左冲右撞地收拾东西一件一件扔上车。那大多是她买的,唇膏、护手霜、香水、刮刀……她有发泄不完的购物欲望。
      懒洋洋地被白可拖进车里。雨也停了,也休息够了,她一时找不出阻挠她的理由。
      “我们沿着原路去堪萨斯。”
      白可说着,喜笑颜开地看着贝莉,似乎有什么好事等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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