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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义士出走,死生自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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赢罃继位为秦侯,许多事项有待更新,其中便包括官吏任免一事。典吏司送上拟定的百官名册,只是空出了六官的职位,待君侯亲自朱批。
典吏司的官吏接过君侯的批示,低头扫了一眼:几位重臣都是熟门熟路的老人,除去告老的,其余一概领了原职。百里奚年近耄耋,已经不适合出任了,百官之首便成了冢宰由余。只有一处不大对劲——“宗伯”一职居然还是空的,朝中之人皆知君侯与公子沛从小要好,这宗伯之位一定是为他留的,却不想未落一笔,是君侯忘了填吗?
“君侯,微臣斗胆请问,‘宗伯’一职由谁出任?”
赢罃擦擦手,眼睛都不抬:“空着。”
官吏毕竟是言官出身,胆子大些,谏言道:“君侯,宗伯一职已经出缺多年,此番君侯初继大位,二相三良子均已不在,六官为各司官吏之首,为着朝政稳固,更应当补齐才是。”
对于他的话多,赢罃不悦,冷冷道:“这个位子都空了这么多年,礼乐司不照样好好的,孤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官吏哪壶不开提哪壶:“典吏司赢沛曾主持过多场祭祀仪典,可……”
“如今是你做君侯还是孤做君侯?”赢罃不耐烦地打断他,“出去。”
官吏无法,只能默默退下。
赢罃手上青筋暴起:好啊,文武通吃啊!
君侯传召,杞子不敢怠慢,知道他所为何事,而自己并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违抗君令。没有通传,寺人奂单直接将他领进殿内,杞子朝里头看了一眼,发现赢罃早在里头等他了,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
赢罃正把玩着一个玉质连环锁,手中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头也不抬地问道:“人都杀了吗?”
“末将无能。”
连环锁的声音忽然停了,没停多久又接着响起,赢罃换了一个方向,继续解。
“这是孤叫你办的第一件差事,你就是这么办的?”
杞子叫他盯得头皮发麻,下跪请罪:“传颂诗歌者不计其数,老弱妇孺更占绝大多数,末将做不到将他们人人诛杀。”
赢罃这里摸摸,那里看看:“若是简单能做的事情,要你们间机阁做什么?”
杞子不说话,这个命令本来就不合理,他并不想执行。
连环锁的声音又停了,这次没有再响起,杞子脑袋顶传来赢罃低沉的呼气声:“间机阁到底是听谁的命令?”
杞子连忙朝君侯的方向跪好:“间机阁唯君侯命令是从,绝不敢有二心。”
“哐当”一声,连环锁砸在他面前,寺人很是时候地通禀:“君侯,公子沛已至殿外。”
杞子身躯一颤,君侯传少主来做什么?
赢罃擦擦手,跨过碎玉,随意在台阶上坐下:“传。”
赢沛方在屋内站定,赢罃随手指着地上的杞子便道:“间机阁办事不利,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这句话来得突然,别说杞子了,连赢沛都愣住了。
“君侯,您说什么?”
赢罃盯着赢沛和杞子,一字一句道:“孤说,杞子办事不利,免去殿前将军职位,间机阁不尊法度,着就地解散。”
杞子痛心疾首:“间机阁自成立以来,替先君办事三十余载,一向以命相报,不图名利,如今君侯一句‘不尊法度’,说散就散,君侯是要寒了义士们的心呐!”
赢罃向前几步,逼近杞子:“如你所说,间机阁尊的是先君,是否孤还要赐一个恩典,让你们同先君随葬?”
“君侯!”赢沛拦在赢罃跟前,“君侯误会了,将军不是这个意思。”
“他什么意思,你又是什么意思?”赢罃将矛头转向赢沛,“孤刚免了他的职位,你还张口称将军,孤的旨意难道不算数吗?”
赢沛连忙行礼:“子沛有错,君侯息怒,子沛是想,间机阁的义士还有在列国出任务之人,若是此时解散了间机阁,叫他们失了后援,岂非将他们置于虎狼之地,枉顾了义士们一番忠心?”
“好一个忠心!”赢罃长袖一甩,险些甩到赢沛脸上,“若真是忠心,你说,孤该如何成全他们?”
赢沛恭敬道:“君侯,子沛以为,至少等他们回来,再行决定间机阁的去留。”
“好啊,孤给你们三日,把外头的人都撤了,回不来的,死生自负。”
义士们游走在列国的刀刃上,过着此刻不知下一刻是生是死的日子,为的全都是秦国,可君侯不但不体恤,还说出“死生自负”这样的话,实是不知这条命该卖给谁。
这句话说的寒心,杞子再也不想同他有任何争辩,冲他行了最后一个礼:“杞子告退。”
赢沛有话说不出,本想同杞子一道出去,却被赢罃叫住了:“赢沛,你留下。”
“君侯还有何吩咐?”
“关于间机阁,孤只有一问。”赢罃死死地盯着赢沛,“你明白孤的意思。”
赢沛看了赢罃一眼,随即垂下眼眸,谨慎道:“子沛愚钝。”
赢罃绕着他走了两圈,见他不为所动,在他身侧停住脚步,几乎贴到了赢沛的耳边,轻声道:“他们尊的,到底是你,还是孤?”
这一问终是出口了,赢沛心里发苦,这么多年,他终究还是不信自己。
看不惯赢沛的犹疑,赢罃一把揪住他的衣襟,迫使他面对着自己:“你说,孤要一个答案。”
“他们尊的,是秦国。”
赢沛的表情仍是那么平静,平静得像冬日结了冰的湖,表面纹丝不动,却怎么也窥不透冰面的厚度,踩上去不知是踏实的,还是会坠入凉透骨髓的湖底,叫赢罃特别没有安全感。
“好一个秦国。”赢罃一把推开他,背手走向主位,“孤知道你想做好人,八方馆如此,间机阁也是如此,孤且看看,你能撑到几时?”
“多谢君侯。”赢沛正想退出去,上头幽幽传来一句:“赢沛,别忘了你的身份。”
赢罃孤单地坐在主位上,直直地看着赢沛,那目光、那神情,倒叫赢沛觉得有几分悲哀,他竟然有些同情赢罃了。
君王难为,他也是不容易。
“将军!”赢沛从大殿出来,跑着追上前去,拦在杞子跟前,“将军留步。”
杞子见是赢沛,暂且压住心中不满,停下脚步道:“少主还有何吩咐?”
赢沛一揖:“将军息怒,君侯并非不信任将军,而是有他的考量。”
杞子没好气道:“君侯自有他的考量,杞子本是粗人,哪里懂得君王之道,少主不必替他说话,也不必跟杞子解释。”
见他正在气头上,赢沛不好再辩驳,只想着先宽他的心:“将军和间机阁的义士们若是想走,子沛自当奉上金银细软,只当犒劳诸位这些年的辛苦。”赢沛说着,看杞子脸色不甚甘心,接着道,“将军一腔热血,在先君身边多年,是肯为秦国分忧解难之人,只是眼下与君侯有了龃龉,说到底也是为着国事。沛在东郊置有几处房产,义士们如不弃,可暂住几日,待君侯回转,将军仍可叫兄弟们回来。”
杞子神色稍稍缓和,但心里还是憋着一口气:“少主,有些事不是杞子不想做,而是不能做。少主自幼与君侯一处,比杞子更知悉他的脾性,君侯若是起了疑心,那定是不会再用,饶是杞子有心,也终是一番空心。”
赢沛若有所思,回答道:“忠心从来不会空付,这是父亲教我的。”
说到公子絷,杞子有些心疼赢沛,赢罃与任好不同,赢沛或许并不能成为第二个公子絷,纵使屡次被怀疑,他还是一心向着赢罃,这份忠心也许会害了他。
“杞子也想奉劝少主一句,君侯既对间机阁起了疑,便是对少主起了疑,少主还是早做打算。”
赢沛匆匆打断他:“将军不必多说,将军是先君与家父倚重之人,历经朝中诸事,见识较之沛广远,自会明白沛的心思。”
“我等本是无名无分之人,自有我等的去处。”
他这话多少有些丧气,赢沛坚定地道:“将军不是无名无分之人,将军是秦国的功臣、是家父的兄弟、子沛的长辈。间机阁的义士们也是,他们也都不是无名分之人,只要有赢沛一日,便不会叫他人小瞧了你们。”
“少主!”沦落至此,赢沛还能真心相待,杞子满心感激,不知该说什么好。
“将军且宽心,君侯那边子沛会想法去劝,此事还请将军不要告诉义士们,免得他们担心。”
杞子心里明白,情报机密向来只能尊君王一人,如今他既起了疑心,间机阁一定是不能留了。只是此刻,他不想叫赢沛伤心。
“好,我答应你。”
赢沛拱手一揖,匆匆离去。看着这酷似公子絷的背影,一个大胆的念头冲进杞子的心里。
回到间机阁,十几个兄弟立刻围了上来,大多是甲字行的,其中竟还有两个埋伏在晋国的乙字行密探。
杞子点头示意:“你们来了。”
“上回说好的,三个月之后回来领任务,我们一刻不敢耽搁。”
三个月前,杞子和赢沛最终敲定了刺杀方案,杞子根据计划,陆续将任务发布了下去,这回来的恰巧是最后一批。
看到他们,杞子心中苦涩,少主说这样的事若是失败了,君侯还是不知情的好,因此赢罃在下令“解散间机阁”时并不知道他们还在为秦国卖命。可就如今的情形来看,他们的牺牲到底还有没有意义呢?
只当是为了阁主吧——杞子心想。
杞子将几个人召集起来,详细地说了他们的计划,将间机阁剩下的人全都安排了出去,然后叮嘱道:“此事结束以后,不论生死成败,都不要再回间机阁了。”
“这是为何?”
因为君侯已经下令解散了?杞子话到嘴边,又换了一个说词:“此事重大,不能连累秦国,间机阁的规矩各位都懂,也都有不同的掩藏身份,不管结果如何,这笔账不能算到秦国头上来,咱们自然是消失得越干净越好。”
有人小声问道:
“那间机阁不就散了吗?”
“我们还需要做原来的事吗?”
“以后呢?还能回来吗?”
哪里还有什么以后啊?杞子勉强安慰众人道:“全部蛰伏,等我指令吧。”
几个人点点头:“咱们都出去了,头儿,你呢?”
“我?”杞子笑道,“我自然也有任务。”
间机阁之事皆是机密,杞子不明说,众人也不会问。
想到各人马上都要散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相见,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在场一阵短暂的沉默。他们原本都是些苦命人,从小在一处,接受残酷的训练,学成后被分派到各国,披着好几层外壳藏在暗处,做一些生死边缘的事。他们见过太多像自己一样的底层人,不是奴隶就是废物,别人都不把他们当人看。原以为自己也只能是这样了,被人当棋子,用完就丢掉,可公子絷在做阁主之时,真真切切地拿他们当兄弟对待,一个贵族公子,甚至能跟兄弟们同吃同住,尽管间机阁有规矩在前,但他每次派任务时总不忘叮嘱一句“小心”。他们之中绝大数都是没有家的人,从来没有谁会关心自己,捧着这句“小心”,能让他们一心忠于使命,忠于秦国,哪怕付出生命也毫无怨言。
而此时,他们要做的事,就是替他报仇!
有人咬牙道:“晋国三军六将,一个都不能放过。”
“是,一个都不能放过!”杞子在心中发誓:包括晋侯姬欢!
其他人都领了各自的任务,那么姬欢,就交给他。
刺杀晋侯,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了,哪里会有什么以后,也就没有他所谓的“等待指令”了,就当此次交待过,间机阁从此不复存在。
阁主,你等我!
少主,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