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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驷驖孔阜,六辔在手 ...

  •   嬴任好眯着一只眼,眼角细细的,舌尖抵着白玉一般的小虎牙,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将少年人的俏皮与贵公子的不羁巧妙地融合在这幅面孔之下。
      他手里的弓箭正瞄着一头牡鹿,旁边的人都屏住呼吸不敢说话,□□的马忽而抬腿长嘶,牡鹿一惊,往林子里逃窜而去。众人都以为此箭定射不中,正替任好感到惋惜,只见他不慌不忙,眉头一紧,迅速调整方向抬手放弦,羽箭飞出,牡鹿来不及躲入林中,应声而倒。
      “好!”人群中一阵欢呼!
      任好收了弓,转了转脑袋,得意地笑笑。
      “三公子好箭法!”一名青衣公子御马来到他身边,修长的身姿,挺拔的背脊,眉毛长直入鬓,很英气,眼尾有些上翘,总像含着笑。
      公子絷,秦国赢氏旁支后裔,任好的伴读。
      任好将弓箭递给他:“子显,你也来一个?”
      公子絷连忙摆手,笑道:“三公子岂不知,子显一向不善骑射,三公子可是要看子显的笑话?”
      任好也不勉强,故作嗔怪道:“诶,我大秦的儿郎哪一个不会舞刀弄剑?子显你学问好,也不该丢了这骑射的本领。”
      公子絷看他兴致好,随口答应了:“三公子教训得是,只是子显愚钝,还请三公子赐教。”
      任好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嗯,勤学好问,是我的好兄弟。”
      二人谈笑间,一只羝羊奔了出来,任好给了公子絷一个眼神,公子絷接过他手里的弓箭,比着他的样子拉弓瞄准,奈何略有偏差,射在了羝羊旁边的树上,羝羊受了惊吓,拔腿就跑,公子絷无奈地看着任好。
      任好拿回弓箭,瞪着他那圆溜溜的大眼睛,一边瞄准,一边还不忘叮嘱公子絷道:“瞧好了!”
      话音刚落,羝羊栽倒在地,人群中再次发出一阵欢呼声。
      “子显愚笨,叫大家看笑话了。”公子絷苦笑着摇摇头。
      任好哈哈大笑:“子显,往常都是你教训我,今日也叫你低头了,可真是不容易。”
      任好在功课上占不到便宜,骑射上却领先他不少,今次更是叫他赚足了面子,只是好端端的把自己拖下水,一定是在报复平日里自己得先生的夸赞比他多,公子絷吸了吸鼻子,只觉得牙疼。
      瞧他这样子,任好笑得更开心了。
      二人又斗了几句嘴,分散去各处围猎的人和猎犬陆续回来,任好摸了摸猎犬的脑袋,从旁边的皮兜里掏出一块带骨头肉喂给它,问道:“西畤用的牺牲都准备好了吧?”
      任好的近身侍从阿眇回禀:“都已备好,请公子示下。”
      任好伸了个懒腰,看着夕阳渐斜,出来一整日,也该回去了,便吩咐道:“回府。”
      车马队满载而归,每个人都显得很轻松,丝毫不觉得疲惫,兴奋地谈论着今日的围猎,马嚼上的铃铛叮当地晃着,不紧不慢地往回走。
      任好和公子絷骑马走在前头,向着天边红霞的方向踱着,暖阳的余热还未完全散去,在这深秋里显得尤为珍贵。
      公子絷看着身后的队伍,道:“此情此景,让我想起坊间传唱的一支歌谣。”
      任好正把玩着他的弓,随口道:“唱来听听。”
      “驷驖孔阜,六辔在手。公之媚子,从公于狩。奉时辰牡,辰牡孔硕。公曰左之,舍拔则获。游于北园,四马既闲。輶车鸾镳,载猃歇骄。”
      歌谣描述的是一场围猎,尽显猎场的热闹与君主的英勇,欢快之中带有一丝肃穆。
      公子絷声音不大,可任好却听得一清二楚,问道:“这是唱的襄公围猎?”
      公子絷笑道:“原来三公子听过。”
      “略有耳闻,略有耳闻。”任好瞧了他一眼,匆匆低下头去,不说多话。
      “镐京之乱后,襄公派兵护送周天子东迁有功,始获封为诸侯,后又逐犬戎,遂得八百里之地,方有了我秦国如今的强盛。”公子絷一边提起一百年前的往事,一边偷眼去看任好,任好虽然仍在低头擦弓,神色却已不如之前那般悠闲。
      公子絷继续道:“国土既定,襄公封侯,于是围猎三牲六格作西畤,以祭西方白帝,自此,西畤成为了我秦国的主祭礼。”
      任好打断了他的先史课:“子显,咱们是出来围猎的,你就不能不说学问上的事吗?”
      公子絷笑笑,没有往下说,看任好的神情,很显然,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刻意回避,不愿言明罢了。
      安静不过片刻,任好一拍脑门:“噢,差点忘了。”伸手从马背上摸出一只酒壶,揭开盖子深吸一口气,酒香直直地钻进鼻子里。
      任好只抿了一口,便陶醉其中:“醇而不辣,好酒。”接着,将酒壶递给旁边的公子絷,“子显,你尝尝。”
      公子絷没跟他客气,接过来也喝了一小口:“确实不错,若是多存几年,再厚重些,就更好了。”
      任好很赞同:“不错,只不过此酒已经启出,若再埋回去,只怕就坏了味道。”
      “人和酒一样,见了光的事便不适合再缩回去,不然酒坏了,人也没退路了。”公子絷将酒壶递给任好,突然严肃地道。
      任好神色凝重了几分,仰头喝了一大口酒,方道:“子显,你话里有话。”
      公子絷没有直接回答,牵着缰绳,让马往前多走了几步。
      任好犹豫了一下,放下手里的弓箭,回头看了一眼,示意队伍保持距离,自己跟了上去。
      “襄公,西畤,还有酒。”任好突然变得严肃,“你想说什么?”
      “三公子明白的。”公子絷捋了捋马鬃毛,“什么人才可以主持秦国的西畤?君侯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任好低声呵斥道:“赢絷,不要妄自揣测君侯的意图。”
      公子絷愣了一下,连忙拱手认罪:“子显不敢。”
      任好看他气定神闲的样子,根本无所畏惧,心下明白了三分:“难道是君侯叫你这么说的?”
      公子絷保持低头拱手的姿态:“如三公子所言,子显不敢妄自揣测君侯的意图。”
      任好点点头,果然。旋即又摇摇头,叹气道:“君侯尚在病中,我等本不该作此交谈,有些话,你没有说过,我也没有听到,君侯不方便围猎,此行我只是替君侯捕齐牺牲,并无他意,更不敢有非分之想,你可明白?”
      公子絷顿了顿,轻声回道:“子显明白。”
      任好看了看公子絷,搭手叫他抬头,那双眼睛里,多了一些期盼,叫他不敢再看。
      “早些回去吧,君侯还在等我们呢。”
      任好策马奔驰,公子絷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融入那颗红得并不耀眼的太阳之中,将黑暗甩在身后。他到底在畏惧什么,是不想?还是不敢?

      秦侯抱恙,一个人做不来西畤之礼,下令任好执礼,随同祭祀。
      任好当下便请罪:“如此大礼,需得世子随祭方为妥当,任好不敢僭越,还君侯三思。”
      秦侯苦笑:“别说孤未立世子,你且瞧瞧我那几个孩儿,有还未开蒙的,有不会走路的,还有尚在襁褓中的,哪一个能担得起这祭祀大礼?”
      任好一时语噎。
      秦侯忽然严肃道:“你是最合适的,这是君令,不能推脱。”
      任好无法,他听过些流言,说他意图爵位,有不臣之心,他不想叫秦侯多心,故而一直回避,此番看来是秦侯要把他摆在国人面前,明目张胆地印证那个说法。
      秦侯见他不说话,过来扶他起身:“今年的除夕夜宴,你也同孤一道。”
      任好看着他,垂下的一只手隐在袖子里,揉搓着自己的袖口。
      “祭祀卷文孤会派人送去,外头太吵了,没事的话你就在府里多读一读,或者去马场练练骑射,别把心思放在不重要的事情上。”秦侯咳了几声,立即有侍者递上汤药。
      任好看着他皱着眉头,喝完碗里黑乎乎的汁水,又拿清水漱了口,忽而有些心疼,呆呆地问道:“苦吗?”
      “良药苦口。”秦侯说这话的语气可比喝药轻松多了,“其实他们都知道,这些对孤没什么用了……”秦侯声音不大,好像只是说给任好一个人听的。
      任好连忙打断:“君侯福泽深厚,喝了药便会康复,勿要说些不吉利的话。”
      秦侯看他恭敬的模样,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小时候那个只会跟在后头跑,叫着“大哥哥,二哥哥欺负我”的坏小子不见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跟那帮大臣们一样,只会跟自己说客套话了。
      “你回去吧,孤累了。”秦侯无力地倚在塌上,心中有些感伤。
      “任好告退,望君侯好生将养,才是秦国百姓之福。”
      秦侯冲任好摆摆手,侍者引他出去,任好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他闭着眼,眉头微蹙。君侯身体不好,又费了这么些精神头跟他说话,想来是真的累了。

      西畤之日,秦侯牵赤色牛犊,任好随祭,亦相对牵牲,文臣武将依次随行。
      进庙门,栓牺牲于庭中之碑,六官掌司卿大夫卸袖,先取牛毛,再取牛耳,而后以鸾刀杀牲,取牛肠油膏,敬献。
      祭台神圣,唯有尊贵者能登,最高一阶只有秦侯能上,但他没有气力,命任好代为进行后面的祭礼,看他孱弱的样子,任好知推辞也无用,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最高一阶祭台。
      祭台四方各设一坑一坛,用以祭祀四方之神。王宫坛,祭日;夜明坛,祭月;幽宗坛,祭星;雩宗坛,祭水旱。
      鼎汤烹之,先以沉汤夹生肉献祭,再以生肉祭诸神;在坛上架柴焚烧牲和玉以祭天,掩埋祭物于地坑以祭地,掩埋牺牲于祭坛以祭四时。
      做好以后,任好并不敢在君侯的位置上多做停留,下退一阶回到队伍之首,由秦侯带头祝祷。

      西畤和除夕以后,任好原以为会听到更多的流言,没成想全都销声匿迹,一定是君侯清理过了,他倒是跟从前不一样了,对自己的关心忽而多了起来。尤其是最近,他的身子越发不好,便经常召他问政,有时候干脆直接丢一两份奏疏给他,叫他看着办。
      刚开始任好是推脱的,说自己不适合做这个,秦侯就故意在他面前多咳几声,多晕几次,然后可怜兮兮地躺在床上,吩咐他这个怎么做,那个去找谁,他也只好把这些当成君侯的指令去办。
      有一次秦侯昏睡不醒,任好便自作主张批了两封紧要的奏疏,秦侯醒来以后并未责骂,反而夸他做得好,并手把手地教他哪里做的不够,一起商讨这里又是否妥当。末了,再叹几口气,一本正经地教导:“任好,你精于武事,不善政务,还是要多学多判多处置。”接着,把次日的奏疏也全都丢给他,叫他继续研习,俨然把他当做接班人在教导。
      书房的地上放了个箱子,每天都有奏疏被丢到里头,但这里头的东西秦侯从不交给他判,只说是一些不重要的事情,不必劳神去读。任好抑制不住好奇,偷偷翻过几册,讲的全都是劝立世子之事,这些,秦侯却从未跟他提起,也从来不去处理,侍从按时将它们清理干净,仿佛这些东西从未上过他的案头。
      后来,他参与或经手的政务越来越多了,朝中众臣许是看清了形势,不再妄言,又或者是秦侯有意打压。总之,他不占世子之位,却谋世子之事,一晃便已百日有余。
      那一日到来的时候,任好正在马场练骑射,也不知怎的,平日里不说百发百中,至少有五六成能中靶心,而那一日,眼神晃得厉害,射出去的箭居然有一半都脱靶,直到公子絷慌慌张张地找来,一脸惊慌地道:“三公子,君侯怕是不行了。”
      外头春色正好,殿里却阴沉得可怕,掌政六卿、各军主将、文臣武官全都庄重地排成两列,好像是特意在等谁,奇怪的是,几位公子和夫人们皆不在场。
      看到这样的场景,任好心头一颤,该来的还是来了,这个结局看来已经定了。
      每离秦侯寝宫大门近一步,任好心中便闪过一个场景,从小到大,从沙场到朝堂,历历在目。一切就像脚下的绒毯,早已为他铺垫好了,他只需要迈开脚步踩上去,一步一步往前走就是。可前头是璀璨,还是黑暗,是江山,还是深渊,任好一片茫然。
      说实在的,他不是没有渴望过权力,不是没有渴望过那个位子,但他更在乎天下人的评判,所以他不敢轻举妄动,甚至一贯以来都在逃避。尤其到临近时刻,他忽然有些害怕了,也许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是怕秦侯的离开会让他失去庇护,还是怕山河的重量叫他不敢承担。
      众人跪成两列,把中间的路让给任好,他别扭地行着三步一跪九步一拜的大礼,来到秦侯床边。这样的大礼是他只在周王室见过,秦人不善周礼,也不喜繁文缛节,更何况此等大礼此刻用来好像不甚合适,但任好还是照做了,因为接下来的事,他已经预计到了。
      任好伏在地上没有抬头,众人也都俯首等待君侯宣布。大殿里安静得可怕,连君侯翻身的声音都能听到。
      近侍轻声提醒人到齐了,秦侯费力地撑起半个身子,看了眼底下跪着的众人,看到任好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面孔才放心下来,由于体力不支,他重新躺下。
      半晌之后,只听得上方悠悠地传来一句话,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传孤旨意,立公子嬴任好为世子,以承大统。”
      简单明了的立嗣旨意,不多一个字,已是万人惊。
      有人想说什么,被身边的人拉住了,眼下,若无二臣之心,公子任好的确是最合适的继承人。
      “出去吧。”秦侯无力地抬抬手,特来聆听旨意的肱骨之臣连忙退下,接下来的场景,他们还是在外头候着比较好。
      旨意已传,众人退散,山河即将易主,秦侯心中已无牵挂。
      任好终于抬头,却是满脸泪花。
      任好强忍悲痛,抬首呼唤道:“君侯——”
      “任好,你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唤我二哥好不好?”秦侯握着任好的手,示意他在塌边坐下,“自从我继位以来,你就再没这么叫过。”
      “君臣有别,任好不敢。”
      “现下我们不是君臣,是兄弟。”秦侯渴盼地看着任好,“你还不肯唤我吗?”
      “二哥。”这两个字出口,任好自己都呆了,不过四年光景,竟已如此陌生,他不禁多叫了几句,“二哥,二哥,二哥!”
      “哎。”秦侯居然流下泪来,拍拍他的手,就像小时候捉了只兔子,谨慎地交到他手中,仔细叮嘱道,“二哥要把这秦侯的位子给你,你可接好了。”
      “二哥!”任好有些惊慌,但担忧更深。
      “不必多言。”秦侯在他嘴边竖了一根手指,“大哥将这位子传给我,如今我再传给你,兄弟一脉相承,没什么不好的。”
      任好垂下眼眸,轻声道:“二哥有七个儿子,任好不愿争储。”
      “知道你不愿,所以直到这个时候才宣旨,也免了你许多麻烦。”秦侯勉强笑道,“你这话说得有趣,大哥还有九个儿子呢,你可知他为何要把这位子传给我?”
      任好心知肚明,可他不便说。
      秦侯吐了口气,缓缓道:“列国各怀心思,诸国战乱不断,稚子无知,怎知安邦定国、开疆拓土之法?终将有负于列祖之德,秦民之托。”
      “可,可我,我做不到。”任好低着头,像做错了事,跟二哥撒娇,请他帮自己躲过父侯的责罚一般。
      “你做得到,因为你是赢氏的儿子,身上流淌着襄公的血,你不是一向最敬仰襄公吗?你是他的子孙,你当得起这个秦侯。”
      “我可以吗?”
      “你可以,你一定可以。”秦侯坚定地看着他,感慨万分,“我一生无甚建树,任好你不要学我,你要成为真正的君王,要让秦国登临列国之巅,进而……”秦侯忽然笑了,忽然不说话了,握住任好的手忽然松开了。
      任好紧紧闭着双眼,大大地连出好几口气,才敢面对这一切。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去,向世人宣布君侯薨逝的消息的,只觉得忽而的一股重担压下来,透不过风,喘不过气,一个不小心,他倒在高高的台阶上,什么都不知道了。
      任好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有父侯、有大哥、有二哥,还有秦国先祖,他们什么话都没说,就那么看着他。山河在他们脚下,壮丽而巍峨,渺小又伟大,任好忽然就开朗了,日升月落,星辰变换,海纳百川,山延万里,任好小心地将他们拾起,全部装入胸中。在那一瞬,他醒了,外头静悄悄的,刚下过一场雨,空气中混合着泥土的芬芳,是大地的味道,任好眨了眨眼,世界一片清亮。
      他兀地坐起来,自语道:“我是秦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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