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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长相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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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长生是在十八岁交剑下山的。
下山时,正值冬末春初。下山前满是冬日的冷冽,吸上一口都是渗入脏腑的冰寒,而当踏上山底的泥土时,一地芳菲,冰雪消融。
只因他见到了她。
叶长生在谷寒山生活了一十八年,辈分不是最小,下有师弟师侄上有师父师叔。男男女女不是举世无双也是清秀绝伦,可从未有见过有此人,能让他如沐春风,不知所措。
“先生可是谷寒山大弟子叶长生?”
都言字如其人,许来言语谈吐都如其人一样冷清。头上未加雕饰,仅用一枚簪子固持,一袭玄色长袍,落落大方。
叶长生拢着袖子,含笑大方地回了一礼。
“正是某,请王上安”
这,便是认识了。
直到多年之后,叶长生坐在飞沙走石的边城角落,回想起两人的初见,也觉得不过是错误一场。
半世痴情不过一厢情愿,此生尽付东流水。
此次下山磨练的目的,叶长生是清楚的。
谷寒山经历六朝,天下无论分合,都少不了谷寒弟子的出谋划策。如今天下七分,七雄鼎立,已维持了一百八十年。上一次谷寒弟子出山是楚国求人摆脱燕国控制,距离此时也有三年。
“请君上更衣。”
身旁人一唤,他方回过神。
是了,今晚过后,他即为秦国君上,秦国王君。
叶长生推辞掉要上前为他换衣的侍女,挥手示意她们出去。侍女们面面相觑,终是将叠着衣物的托盘放在案几上,静静地退了出去。
叶长生细细抚过袍角边的繁琐纹饰,淡淡地看着桌角。
三年前的楚燕之战,与谷寒山是脱不了干系的。先是燕国求人,制服楚国,六师弟交剑下山。后有楚国求人,救于水火,三师侄交剑下山。虽是同门,立场截然相反。一场大战,楚燕陨落,这两人现今都未回山。
那么他秦国之行,又需多久?
“先生?”
叶长生蓦地回神,转身看沙漏,竟在房内不知不觉待了许久。
打开门,先拜一礼。
“王上。”
慕容白牵着他的手走进殿内,无比流畅,彷佛做了千万遍。
内殿是用来休憩的,旁安置了床榻,对着的是一书案,可供查阅。书案旁是可放置物品的案几,上端放着一套纹络细致,布料厚重的玄黑长袍,镶着红色的滚边,一分没动。
叶长生顺着她的目光,指尖一颤。
那是他的婚服。
“孤为先生更衣可好?”
话音刚落,腰带一松,外衣便轻飘飘地被解了下来。
这哪是询问,分明是告知。
原本拒绝的话在喉间打了个转又落回在了心里。
成亲之时,二人携手迈阶梯。
叶长生每迈一步,就在心中数一下,他走到最上面,一共八十一阶。
迈入门槛,殿内礼乐齐作,编钟之声犹如天籁。
整个大殿肃穆庄严,一侧有乐官,齐作礼乐,礼乐肃穆,使人萌生敬意。大殿正中,香炉散发出袅袅烟气,悬挂配饰,物件摆放。新铺设的地衣,种种诸物,皆是在告知他,今日,是他们大婚的日子。
礼官手中捧着一道竹简,高声道:“新人入殿,共牢而食,合卺而酳。”
叶长生和慕容白并肩而行,至殿中,相对而立。
有宫人捧了一牲呈上,以匕首,割了一块肉,置鼎中,呈到新人面前。慕容白先吃了一块,叶长生接着吃了一块。
另有两宫人上前,撤下匕首和肉,呈上一壶酒来。与酒一同来的,还有一对自中间剖开的匏瓜。剖开的匏瓜是饮具,其中可承酒水。其二人各执一半,倒上美酒,各自饮了一口。
如此,共牢而食,合卺而酳便算完了。
叶长生将匏瓜放下,望着慕容白。
许是不善饮酒,只是浅浅的一少许,醉意便染上了脸颊,一片绯红,更衬得肌肤如玉。
她抿着唇,眼角都是遮掩不住的笑意,就像真的是他们苦尽甘来,修得共枕眠。按着礼仪,每做一步,便觉夫妻之意重了一分,每做一步,便觉结发之恩深了一尺。
夜深,褪去了繁重庄严的礼服。叶长生端坐在桌前,发丝散乱。
伴着由浅入深的脚步声,门由外打开了。
慕容白仅着一件中衣,雾气未散,屏退了侍女,关上门。
“夜了,先生休息吧。”
叶长生点头。
又见慕容白走到床前,自床沿处与躺板间隔处有一流苏,不过是寻常一挂饰。然轻轻一扯,床板被拉开,下有可纳一人大小的暗格,有被枕。
“这是某的?”
殿外传来二更锣响。两人并排躺着,各盖一床被。
叶长生转头,看着落在地上的月色,终是抵不过困意,阖眼。
这,便是大婚之夜了。
待叶长生醒来,身旁已空,伸手探了探,略有余温,转头,便见慕容白正对镜梳妆。察觉时辰不早,忙起身着衣。手向前一探,却探了一空。
“孤为先生着衣。”
清楚慕容白说一不二的性子,也未推辞。抬眸看着她未加粉饰的眉眼,饱满圆润的额阔。感到移到前襟的柔荑,僵直了身子,将视线挪开。
待身前的压迫感离开,叶长生才将视线移回来。
慕容白端详了会,笑道:“甚好。”
“这玉,先生一直带着吗?”慕容白看着叶长生腰间系着的方玉。
叶长生扯下,放与慕容白手心,道:“王上替我保管可好?”
慕容白喜,应下。
拉着叶长生的手,坐于妆台前,看着镜中呆呆的叶长生,便道:“先生为我画眉吧。”
慕容白的眉,长长弯弯,带着清朗疏阔之气,使她清冷的面容,平添从容淡泊之意。叶长生仔细端详,方觉什么样式的眉都配不上,衬不出她万分之一的好来。
他迟疑的有些久,慕容白不由抬眼看他。叶长生留意到她的目光,收了下心思,取过螺黛,沾了少许,沿着眉形轻轻描画。
慕容白合上眼,眉上有点痒,一下一下地扫过,能感觉到这人是多么一本正经地在为她描眉。
过了片刻,叶长生停下来,细细端详了一番,欣悦道:“好了。”
慕容白睁眼,望向镜中,双眉弯曲如新月,比常见的柳叶眉还要细一些,用黛也更为浓重,两端稍尖,偏生不显得尖锐,娇美清丽之外,反倒有高阔悠远之意,意外地与慕容白相衬。
“先生可为他人描过?”端称了一会,慕容白淡淡地问道。
叶长生一愣,不解,略有迟疑地回道:“不曾,王上为第一人。”
“如此,甚好。”语气又如寻常那般,“日后,先生便日日为为妻描眉吧。”
日日?
虽慕容白为女子,但身为王上,日后应当侍君无数,怎可能日日早晨如今日这般。又见慕容白眉目带笑,只好顺着回道:“诺。”
用完早膳后,天已大白,寻常这时,慕容白需批改折子。但大婚三日大休,折子全交付朝上三公,这也便闲了许多。
“先生可有字号?”
叶长生点头:“家师为某取过,唤为纵横。”
慕容白笑,懂了这字号含义。转身对着叶长生,认真道:“思虑,纵横可如此唤我。”
“思虑?”
“纵横。”
这,便是相熟了。
三日过后,便是大朝。
叶长生算着时辰,带着早膳等着下朝的慕容白。大朝庄重,天未亮便要起身,更是未用早膳。他为谷寒山人,朝中无权无势,身边侍从侍女也未必可全信。故而只身一人提着食盒到休憩的内殿等着。门口的侍卫许是识得他,又许是慕容白吩咐过了,也未拦他。
慕容白下朝时,天已全亮,看着慕容白眉间遮掩不住的倦意,叶长生迎上去,拉着她的手,解了大氅给后头的侍女。
慕容白手朝后头摆了摆,示意那些侍从们下去了。
一群人鱼贯而出,殿门轻轻地合上了。
“用早膳吧。”
“对于天下七分,纵横怎么看?”慕容白拿过丝绢擦着嘴,抬眼看着叶长生。
叶长生听到是重要的事,也端直了身子,垂眸细细思索了一番。慕容白也不着急,不催促,未有丝毫不满,静静等着。
待得到确切的答案后,叶长生方抬眼回道:“秦可。”
慕容白勾唇,问:“可?”
叶长生点头,答:“可。”
“如何?”
“两步。”
不知不觉,天大白。叶长生一看沙漏,已过午时,二人这才觉得饥肠辘辘。慕容白唤了侍人上了午膳,一顿饱餐之后,叶长生又陪着慕容白处理朝中军机要事。
翌日大早,慕容白写下诏书。停笔之后又仔细研读一遍,确认无误,和上,交予一旁的图海。图海是先王近侍,先王驾崩后一直跟着她,可做心腹。
“老翁看看,如何?”
图海展开诏书,阅完后心下一沉。诏中一字一句皆是秦国改革,如此一通下去,秦国确可强大。
“王上如此,可是把君上推向了风浪口。”
慕容白垂笔,望着一旁静思许久。直到殿外上朝钟声响起,方回神。
“本就是王君出谋划策,谷寒山之人,自下山便要有此觉悟。老翁朝堂时,可宣读。”
诏书一出,全朝哗然。
自古以来,官位世袭,父死子继。诏书令言:凡非王亲贵族,武官一律由军衔授予官职。以军功受封,文官严查三系辈份关系,乡绅之地,无论贫贱,皆可进朝谋官。
朝堂轩轩嚷嚷,三公交头接耳。
“够了!”
话音一落,一片寂静。
“众卿可觉孤此诏有误?”
一片静谧。
“王君为谷寒入室大弟子,众卿应当鼎立相助。”
如此一通,全朝官员当真记住了这位谷寒山大弟子,现今秦国君上——叶长生。
而此时的叶长生正在秦国后宫的练武场中练剑,身为谷寒弟子,文成武就是最基本的要求。此时的他,还未知晓,马上秦国上下,甚至其他六国都会听到他的鼎鼎大名,而就此生命开始走向了一个难以想象的境界。
而此刻正往练武场走来的慕容白,也未想到,之后会是自己将叶长生推向了无法转圜的深渊。
三月后,秦国倒下三大贵族,家产全部充为国库。秦国贵族百十来个,仅三家,便装满了六一的秦国国库,可谓是令慕容白赏心悦目的数目。
紧接着一大批武将被挖掘出来,军队开始整顿,秦国终是开始走向了鼎盛。
开春后的秦国,一副蒸蒸日上之风。慕容白更是趁热打铁,连挖贪污官员朝堂半数之多,一时血溅三尺,朝堂换血。那段时日,被后世人称为秦国始年。
文官空闲,四面八方的贤士入京,慕容白大开举士,亲自监考赶来的芊芊学子,为自己培养了朝堂一半以上的忠臣心腹。
一切都在以好的方向前进着,直到春末夏初,刺杀叶长生的第一批刺客出现。那是一批训练已久的死士,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叶长生一身好武艺却不及人数众多,被逼到了后宫的死角里。
“王上,臣适才见君上,君上似是有些不同。”巡查后宫的总领向着慕容白说着。他不过带着将领路过君上,却突然大发雷霆,将他赶走,在这半年来,还未见过君上发如此大的火。
慕容白皱眉,又想起了今日众多折子中请她召侍君入宫的那些。数目并不多,但却有了这方面的苗头。许是叶长生哪里得到的风声,胡思乱想吧。
“无事,退下吧。”
如此,便又是过了好几炷香。
慕容白又看了好几张折子,心思却难以专心起来,不禁又会想起许在难受的叶长生,放下折子,来回踌躇了几回,还是唤了人去寻叶长生。
到找着叶长生,已是后半夜了,在一处灌木中,一身是血,手臂好几处,还在往外渗血,情况不容乐观,却还是吊着一口气。
慕容白心乱如麻,坐在床边。思索着,会是哪家贵族动的手脚。转头又见叶长生毫无血色的双唇和苍白透明的脸颊,又想到了后宫的安全。如此一联系,便发觉,那巡视的总领是被叶长生故意支走,因刺客武功高强,倒不如被他赶走来到她这传信吗?
这么一想,慕容白的心再也平静不下来。到底是怎样的心思,才能够将他人引走,将自己一人留在那。
不久,大夫便来了,细细诊脉,眉目皱起。嘴唇张了张,许又不确定,又诊了一会。方转身说道:“王上,这是毒啊。”
慕容白抿唇,冷声道:“可有解。”
“有两个法子,一为挑筋换血,可无碍,可君上一身武艺怕是再也……二为强行撤毒,臣只有三成把握,若不成,怕是再不会醒,若成,毒素消除,可寿命会大为缩减,日后身体也会愈加羸弱。”
慕容白不语。
“王上,需愈快。”
“二。”
大夫一愣,不敢作声。
慕容白皱眉狠声,斥道:“孤要你撤毒,若在那七成,孤叫你陪葬!”
大夫吓得抖成了塞子,连夜为叶长生撤毒。
大夫在殿内待了多久,慕容白便在殿外的塌上坐了多久。她想了许多,却没有一件是关于叶长生的。她甚至还想到了幼时初见的那位小公子,第一次见面便失足落入了水中,待醒来,那位早已不见了。
大夫出来时,吓了慕容白一跳。她心下一颤,所有关于叶长生的一切都在她眼前心里拂过。原来她想了这么多,不过是在阻止自己想他,怕想得太多了,便都不存在了。
“王上,臣已去毒,是否奏效,便要听天命了。”大夫脸色苍白,一头华发全湿了。
慕容白摆手,并不想多言语什么。
大夫松了口气,大呼谢王上,急忙退下。
慕容白进殿内,床榻上,略有气息。坐在床沿上,垂着眸子看着可见到的伤口。已处理过了,却还有残血。发丝凌乱,无半点生气。
两个时辰后,叶长生微微转醒,一身痛意,连嘴都张不开。慕容白一直守着,取过桌上的茶盏倒了一杯,扶着叶长生,端在他嘴前。叶长生只抿了一口,便摇头不要了。
“如何?”
叶长生无力言语,看着慕容白,摇摇头,后又坚持不住,睡了过去。
慕容白的脸刷一下全白了,揽着叶长生对外唤人。
“王上,君上已无事,好好调养便好。”连夜赶来的大夫,颤颤巍巍,满是欣喜。
如此,便是过了。慕容白心里终是松了一口气,手紧紧抓着叶长生的衣摆。
叶长生真正醒来已是第二日午后了,身旁空无一人。咬牙忍着痛着好衣裳,推开门,阳光明媚。在乘凉的亭子里呆呆地坐了一会,初夏的风还带着些许春日的凉意。拿着石桌上的茶盏倒了一杯,已凉透,抿了一小口,凉意便渗进了心里,咳嗽不止。
如此,叶长生的身子,便是垮了。
九月中旬,一叶落知天下秋。
夜深,慕容白留宿。
二人相对而坐,案中有一焚炉,雾气袅袅。
“秦强盛,何时归一?”
“此时。”
慕容白抬眼,思索,指尖点着几面:“秦虽强盛,却不及齐。”
叶长生笑,言:“一灭自当先齐。”
“如何?”
“合纵连横。楚燕四年前一战,损失惨重,若此时秦出面,合力灭齐,必胜。胜者,三分齐国,楚燕可强盛。”
慕容白不语。
“孤记得楚燕之战,谷寒两大弟子出山。”
叶长生点头:“是某六师弟与三师侄,交剑下山后,各凭本事,不留情分。”
七国之中,韩赵历来与秦交好,楚燕一旦与秦联合,魏便不得不有所行动。待齐灭,剩下的不过是苟延残喘,那时再挑拨楚燕之事,便可下手了。
这一下去,不过数年,秦可一统天下。
“孤觉得还差一步。”
叶长生一愣,见慕容白缓缓走过来,不解问:“何?”
慕容白抓住了叶长生的手腕,将他按在床上。床上铺设了褥子,崭新柔软。叶长生骤然被按在上头,也未磕在哪里,只是太过突然,使他倒吸了口冷气。
慕容白随即压倒他身上,墨发散尽,目光灼灼。
秦百十年来,从未衰竭,若不日后天下归一,秦唯一短板,便是子嗣单薄。慕容白一代女帝,今二十有一,膝下无子。
故这还差一步,便是子嗣了。
叶长生护着慕容白翻过身,看着她,手放在她的腰带上,唤了声:“思虑。”
慕容白揽着他的脖颈,回了声:“纵横。”
手微一扯,衣带散落,万种风情。
一月后,韩楚燕送皇子入秦。
当韩国皇子下撵时,叶长生手一颤,默默地垂下眸子。
慕容白未察觉的叶长生的异样,上前几步,眼波涟涟。
“君阳。”
来人一笑,揽慕容白入怀。
“思虑。”
郎才女貌,好不般配。
叶长生提着笔,照着秦国后宫宣册,皆封为侍君,入住秦后宫。
当夜,叶长生坐在门外的亭中,有两三个侍人提着灯盏站在亭外。深秋的节气,坐的久了,凉意便渗入到了骨子里。
叶长生在想,两国交好,最表诚意的方式便是和亲,这点他这是意料之中。但今日三国进朝,慕容白与韩国皇子相识,倒完全出乎意料。再仔细想来,秦韩历来交好,怕是幼时便在宫内熟悉了。
叶长生抬眼望着月色,不过一轮残月,猛吸了一口凉气,却止不住的咳嗽。旁有侍人欲上前,叶长生抬手止住了。整理了下衣着,回房歇息。
“思虑变了许多。”李君阳弯着嘴角,眉目柔和,端的是君子如玉。
慕容白不禁一笑,却未望向李君阳,问:“为何?”
李君阳为慕容白沏了一盏茶,又为自己沏满,回:“思虑眼中带笑。”
慕容白一愣,想到什么又回神道:“喝了茶便休憩吧。”
李君阳笑着点头,品了几口。茶香在唇齿间游荡,苦涩又透着一丝香甜,回味无穷。
“好茶。”话音刚落,便倒在茶几上,不省人事。
慕容白放下茶杯,拍手。门陡然开了,图海带着两位侍人进来,行礼。
“扒了他的衣服扔床上去。”
图海先示意身后两人上前,那两名侍人低头将李君阳扶到床上,宽衣解带。后跟着慕容白走出殿,勾着身子,等着问话。
“他如何?”
图海愣住,后才反应过来,王上问的是君上。斟酌了番措辞,回道:“君上已睡下了。”
“睡了?”慕容白有些烦躁,连语气都重了一些。
图海吓得跪匐在地上,又回想了一遍那名转述的侍女,回道:“君上半时辰前在殿外坐了会,许是身体不适,便回殿歇息了。”
慕容白若有所思,不语。
翌日天大白,叶长生袖中带折子,去寻慕容白。入殿内,见李君阳同在,二人之间摆着棋桌,慕容白捻着一枚黑子,皱眉看着棋局。李君阳含笑看着慕容白,一脸宠溺。
见到来人,慕容白扔下棋子,迎过来唤了一声:“纵横。”
叶长生行礼后朝着李君阳颔首示意,李君阳回礼。
“臣本以为王上在批改折章,却不料扰了王上的兴致。”叶长生略带歉意。
慕容白了然,转身。
“君阳先下去吧,孤晚上再去看你。”
李君阳喜上眉梢,行礼道:“臣告退。”
叶长生垂眸,待李君阳离去后,方拿出袖中的折子。还未拿出来,便被慕容白抓住了手腕。叶长生抬眼询问,却对上慕容白满是笑意的眸子。
“纵横随孤下完这棋如何?”
叶长生坐下,望了眼棋局,才开始。慕容白捻着棋子,未加思索,于角处放了一颗。
这局,下的并不久。慕容白数着吃了的子数,又看了眼显然心不在焉的叶长生,捡着棋子放回棋盒中,道:“纵横心思乱了,在想什么?”
叶长生回神,无意周旋,拿出袖中的折子道:“这是臣思索的连魏之策,可一试,若成,不日便可出兵齐国。”
慕容白笑意渐渐淡了下去,接过折子却不看,直直地看着叶长生。
“臣知晓王上与韩侍君鹣鲽情深,但楚燕两位皇子,王上也需得雨露均沾,询问几声,免得楚燕两国觉得王上不够诚心。”
慕容白不语,便沉寂了下去。
叶长生皱眉,不明为何慕容白蓦地情绪低沉。转念一想,许是在怪他多管闲事,打扰了他们二人,正要开口解释几番,不料慕容白开口了。
“如此,王君还有何事?”
王君都唤出来了,怕是被气得不轻。
叶长生寻思,觉着恐怕被嫌着碍眼,倒不如主动点。
“臣觉着住的宫殿过大了,不若王上留一清净的地方给臣。”叶长生笑道。
“清烨阁如何?”
清冷的话语使得叶长生心里打了个寒颤,成亲近一年来,无论何事,慕容白与叶长生说话都是和声和气,如此冰冷,便是极气了。
按着身份入住的后宫,叶长生住着的自然是离慕容白最近的历代王后的住所。而反观清烨阁,便是一处王宫的清净处,离主王宫较远,与冷宫无异。
叶长生觉着极好,笑着点头,道:“甚好。”
当日叶长生便收拾好,搬进去清烨阁。
如此,王君失宠,便传出去了。
清烨阁虽小,但应有尽有。叶长生推了伺候他的两三个侍人,一个人待在那也是悠闲自在,偶尔传来秦国在天下的处境,也算是半个隐士了。
一晃便是两个月后,寒风刺骨。秦国处于腹中,冬日寒风冷冽,却并不下雪,芳草枯萎,一片枯黄。
叶长生裹着大氅,拿一箩子,在阁外湖旁,钓起了鱼。
一钓,便是一个时辰。
身后一股寒风袭来,叶长生吐了一口热气,有些无奈又有些纵容。
“小十七,你就没什么事做了吗?”
话音刚落,身旁便坐了一人。
“大师兄,你怎么和师父一样,养老了。”
叶长生笑了,过了一会又笑不出来了。呆呆地望着不起涟漪的湖面,指尖冰凉。
“十七下山有何事吗?”叶长生扯着话题,言语间吸入一口凉气,咳了几下。
萧十七忙揽着叶长生,又将自己的大氅盖住二人。
叶长生一慌,又不好有什么动作,低声唤着:“十七!”
相对叶长生的紧张,萧十七倒是理直气壮的很,非但未松手,反而抱的更紧了。口上还反驳着说:“是是是,男女授受不亲,但是大师兄冷,十七作为晚辈,便要伸以援手,大师兄何时也是如此迂腐的人了。”
这反倒是他的不是了?
叶长生汗颜,也懒得搭理。十七虽只比他小上几岁,但确实是谷寒山同辈里面最小的,自小便纵容多余严厉,什么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叶长生闭着眼,决定忽视身旁的手,呼了口气睁眼问:“你很闲吗?”
“当然不,师父放心不下你,叫我来看着你,每天可忙呢。”萧十七义正言辞。
所以你忙的就是日日看着他吗?
谷寒弟子交剑下山后,山上师叔长辈都会派人下山巡视,以一本上记录弟子功过成就,方选定下一谷寒即位者。
“近来秦魏如何?”
听到是正事,萧十七方收敛起来,慢慢说道:“前几日魏国送来同盟书,魏国割分十五城池以表诚意。”
叶长生惊讶。魏国在齐国之中不算强大,不过百来十城,却愿意与秦国同盟交出十五座城池,这个诚意可比和亲强多了。
如此一来,楚燕韩魏都与秦国交好,赵国不成气候,年后估计秦国便要出兵。一想下去,又会是何人领兵出征。
“师兄?”
叶长生回神,不解地看着萧十七。手上一抖,原是鱼上钩了。正要拉钩,鱼却挣脱了,在水面上翻了个身,再不见了。
“罢了,回屋吧。”叶长生放下杆子,与萧十七一同站起来。
萧十七一动,苦着脸,扯了扯叶长生的衣袖,道:“师兄,腿麻了。”
叶长生收拾着渔具,不想理会。
“师兄……”
叶长生无奈抬眼望向萧十七,却越过她,撞进一双清冷的眼瞳里。着一玄黑色长袍,眉目如画。叶长生直直地望着慕容白,直到风吹的眼眶泛红,才垂眸放下手里的渔具。
叶长生一动,萧十七便拉住了他的衣角。
叶长生回神,他险些忘了还有他的十七师妹。拉着萧十七的衣袖,到慕容白的面前行礼。
“请王上安。”
慕容白不语,目光直直地望着二人连在一起的衣袖。
“免礼。”
叶长生抬眼,便四目相对。目光冷冽,愈发的有帝王之气了。
“十七,你先回去。”叶长生转头。慕容白不会无事来找他,有事,便不可为他人知晓。
萧十七望了慕容白一眼,又见她只看着叶长生,闷闷地应了一声,便转身回屋了。
“王上有何事?”叶长生笼着袖子,询问道。两月未见,慕容白未有丝毫变化,只是眉目更为清冷,离他的距离,也愈加远了。
慕容白面容冷淡地望着叶长生,不语。
叶长生含笑。
“那人为何人?”
“十七?”叶长生愣住,未料慕容白竟是问这个,“十七是臣师妹。”
慕容白淡淡地看了叶长生一眼,道:“随孤回去。”
说完便转身走去。
“回去?”叶长生不解,站在原地。
见叶长生未跟上,慕容白停下,侧着身子望着他。
“叶长生,你还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
蓦地沉寂下来,叶长生望着慕容白,垂下眸子。
“若上元酒宴,王上可叫他人陪往。”
这,便是不愿了。
慕容白目光一炬,不语。
叶长生行礼。
“容臣告退。”
叶长生推门而入时,萧十七正站在窗边,望着湖面。见叶长生进来,望着他,喃喃说道:“师兄,她还在那。”
慕容白当然不可能一直站在那,不消一炷香,图海便提着袍子盖在慕容白身上,又低耳了几声。慕容白望了望清烨阁,转身离去。
见慕容白离去,叶长生方放下心来,呆坐着。
“师兄,为什么?”萧十七不懂为何相爱之人会变成这样,相爱便会痛苦吗?
叶长生苦笑:“我要的她给不了,便将她要的赠予她好了。”
萧十七依旧不懂。
上元节慕容白晕倒的事情,是第二日才传到叶长生这里的,连着一起传来的,是慕容白有孕在身的消息。
方在思索派何人出征讨伐齐国的叶长生眼前一黑,瘫坐在椅子上,手蒙着面。
几日后大朝,果真谈论派何人征讨齐国。满朝寂静,征讨齐国,非同小可,朝堂半数皆是新臣,从未见过如此大阵仗。况齐国为首战,不成便是成了全天下的笑柄。
殿外侍人高呼:“君上觐见!”
叶长生一身戎装,言语清朗,掷地有声:“臣愿从穆林军,讨伐齐国!”
上位传来笑声,叶长生抬眼望去,慕容白皱眉怒视。
“准了!”
散朝后,慕容白站在内殿中,望着案几上摆放的铜具,挥手打在地上。铜具不破,却引来了殿外候着的图海。
“王上。”
慕容白闭上眼,言语中带着凄凉:“王君呢?”
图海苟着身子,站的远了些,回道:“君上散朝后便同杨将军出宫了。”
慕容白手推下案上的折章,散了一地,颓然地坐下。
穆林军,秦国最为令他国忌惮的军队,军令严明,全是忠贞为国之将。可却是次次战场上,冲的最前的军队,稍有不慎,便成不归人。
当叶长生站出来时,慕容白先是喜的,谷寒大弟子带队,如何不胜?后是怒的,因着这大弟子,是她的夫君啊,是她腹中孩子的父君啊,她如何狠得下心。可她又必须要狠下心,因着的是这栉悎她一辈子的秦国。
叶长生随军出城时,望着身后,似要将这一切映在脑海里。
同在一旁的杨烁笑道:“君上可是不舍王上?”
叶长生回头,笑而不语,只道:“杨将军可唤某长生,军营之中无君臣之分。”
杨烁长笑几声,武将本就豪爽,见叶长生如此不拘小节,便如同结交了一位友人,拍着叶长生的肩膀,唤了声:“长生。”
叶长生点头,驾着马,向前走去。
秦齐交界处冰天雪地,万里无垠,雪高可及脚踝。
叶长生难熬,终日待在营帐中。军中将士不识他,又见体弱,更是不屑理会。偶尔有杨烁请见,询问战事。
“拖,至开春。”叶长生看着战军图,齐国地处北方,齐军定然早已习惯如此严寒,如若此时贸然出兵,只会百害而无一利。齐国如今孤立无援,不过瓮中之鳖,一举歼灭只剩时间问题。
杨烁明白,又令将士抱了些碳竹过来。他身处朝堂,也听说过几月前王君遇刺的事。他带的军队,都是战场见真章,王宫人物错综复杂,明里暗里都是危机,如此想来,对叶长生这个友人也是照顾多一些。
叶长生感谢。
开春,万物复苏,百花争艳。
春分那一日,叶长生率领穆林军连下齐国边境三城,杨烁领大军转战齐国经济大城,四月后于齐国都城会师成功。
齐国都城易守难攻,叶长生同杨烁于营帐商讨破城之法。
秦王宫一片喜庆,齐国即破,秦国有后。
慕容白躺靠在床上,面容憔悴,脸色苍白。图海抱着孩子询问取名为何,慕容白愣住,思绪一漂万里,无一所归。
图海小声道:“可需等君上来取?”
慕容白惊醒,望着沉睡的孩子,摇头道:“归,唤慕容归。”
秦国有后的消息一日千里,边境将士士气大增,对破城之意更添决心。
杨烁揶揄望着叶长生,调笑道:“皇子殿下名唤归,可是王上唤长生回宫?”
叶长生不语,提剑出营,于营中一空地舞剑。有巡视将士举火把途径,见是主将,不敢打扰,绕路远去。
天白,叶长生提剑归来。
杨烁大惊。
叶长生将剑放下,不以为然,道:“练功过度,走火入魔罢。”
杨烁望着叶长生一头银发,未老先衰,又想起王上身份,方悟。拍了拍叶长生,了然点头道:“王上也苦啊。”
叶长生笑。
一月后,都城破,齐国灭,秦国占领半壁江山。齐国国君躲逃至赵国,叶长生趁胜追击,追敌千里,韩为赵邻国,在秦示意下,向赵施压。半年后,秦军入城,赵国灭,秦大胜。
军中欢乐,着篝火,有将士舞剑助兴,射箭比试,好不欢腾。
杨烁坐在叶长生旁,道:“这回可等王上旨意,不过几日,便可回京了。”
叶长生点头。
许是觉着无趣,杨烁找着话题:“长生为何唤长生?”
叶长生楞,回想十多年前,回道:“幼时不慎落入水中,师叔为某改名长生,以此告诫某。”
杨烁大笑:“未料长生幼时如此顽皮。”
齐赵皆灭,楚燕再次开战,且一发不可收拾。
叶长生书信一封,唤了凑巧来到的萧十七,令她亲手交予慕容白。
快马加鞭,十日后抵达秦王宫。萧十七站着等回信,望着不知为何激动的慕容白。
慕容白从未见过叶长生的字,她曾想过为远处的他写上几封家信,可提笔后又不知情归何处,兜兜转转,叶长生已离京一年多了。
慕容白打开信。
信上写着: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冤家,故来相对。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婵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宫之主。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字字诛心。
慕容白奔溃,摆手。
萧十七不明所以,行礼离去。
慕容白怎么也未料到,第一次收到叶长生的信竟是一封别离书。
同年五月,慕容白传旨叶长生回京受封。
叶长生走在阔别已久的秦王宫,恍若隔世。兀然有物在腿处,叶长生不解低头望去。是一不及他膝盖的孩子,戴玉冠,着玄服。
叶长生知晓他是何人了。
“父……父君。”口齿不清,却字字落在叶长生心里。
叶长生不禁蹲下来,手扶着他,低声道:“你唤我何?”
慕容归笑,伸手要叶长生抱,奶奶地唤着:“父君。”
叶长生眼角泛酸,将慕容归抱起来,抬眼便见一侍女急着跑出来,见慕容归安然方松了一口气,又见抱着慕容归的竟是叶长生,慌忙行礼。
叶长生不解,慕容白未将他们二人别离的事公布天下吗?
“下次需小心。”叶长生将慕容归交予侍女,侍女连连应下。慕容归伸手望着叶长生,睁大着眼睛,不舍。
叶长生心仿若化成了棉花,轻声道:“父君等会来看你。”
慕容归方放下手,目送叶长生离去。
叶长生进殿,图海向他行礼后关门退下。大殿内空无一人,叶长生取下头盔,放至案几上。
大殿右侧是几座书架,有书本落地之声。
叶长生转头望去,慕容白双手放在身前,还是翻阅的动作,面容依旧,略显清瘦。
“穆林军叶长生见过王上,臣战戎在身,请王上恕罪。”叶长生低头行礼。
慕容白至叶长生身前,抬手抚过叶长生的耳侧。
叶长生偏头,耳侧有一疤痕,攻齐破城之时不慎被箭划伤,留了不少血,现今不过是一处淡淡的印痕罢了。
慕容白的手落在叶长生的发上,问:“疼吗?”
叶长生垂眸,回:“疼。”
慕容白将泪逼回了眼眶,贴着硬邦邦的盔甲,钻进叶长生怀里。
“我也疼。”
叶长生闭眼,回抱住。
“别走了。”慕容白头抵着叶长生肩,哑声道。
叶长生笑,睁眼轻轻推开慕容白,四目相对,泪眼模糊,道:“穆林军已整装待发,随时可听君一令,杀敌百千。”
慕容白望着叶长生,皱眉。
叶长生回望慕容白,含笑。
“你在怨我?”
叶长生心一颤。怨吗?自然是怨的。他做不到那么大方,与旁的男子一同待在王宫。他可为她出谋划策,可为她征讨四方,却唯独不愿与旁人分享她。
“叶长生,你可以怨我,但绝不能离开我。”
叶长生皱眉,不想理会,转身欲开门。
“就算你要走,我们一样会折磨到白头。”慕容白气极。
许是被这句话刺激到了,叶长生转过身笑着指着头:“白头?我已经白头,又能到什么时候?”
慕容白面色惨白。
叶长生不忍,转身离去。
半个时辰后,叶长生率着穆林军出城门。未及百步,前方有一着玄衣的女子坐马上。
叶长生挥手,示意军队先行,扯着缰绳到慕容白旁边。
慕容白拿出一枚方玉,道:“我悔了,不谋了。”
叶长生望着玉,又抬眼望着慕容白,笑了。
“某一十八岁交剑下山,后小登科,秦国新政改革,又率兵攻占齐赵,所做一切不过思虑一句君临天下。某,会将这天下双手奉上。”
慕容白不语,自怀中取出一串红色的手链,一颗一颗,皆是红豆。
叶长生接过,深深看了眼慕容白,道:“等我回来。”
驾马离去。
慕容白眸子兀得亮了。
叶长生和杨烁是兵分两路的,叶长生在明,带着穆林军来到楚国边境,杨烁在暗,带着军队偷偷地在秦燕边境。楚国得到消息,连派了部分军队来预防叶长生。如此一来燕国便有了优势,叶长生尚未有所动作,燕国便长驱直入,攻破楚国王宫。
杨烁趁燕国无将,直接破城,半月连下燕国十五城,不过一月,秦军便将燕国王宫层层围住。
燕国在外的将士慌了,却无力逃脱,被叶长生率领的穆林军包围,寸步难移。
魏国国君慌了,忙传书给韩国。却不料书信如石落大海,无半点回应。
又过半月,燕国破,便仅剩秦魏韩三国。
又是一年严寒,叶长生整顿军队,严加训练,不再出兵。
韩国派出大将军孟朝攻打魏国,韩国与齐国较近,地处严寒,魏国临近海域,四季温暖,韩国一发兵,魏国无力反抗。又秦国借军两千,魏国灭于春末夏初。
一时战火纷纷,秦韩鼎立。
韩国大将孟朝有一军师,外传名唤周延,传有观天象之神,但自韩国出兵至魏国灭,未曾露一面,叶长生感到蹊跷,决定过几日夜访韩国军营。
秦韩短兵交接,地位最过尴尬的便是在秦王宫的李君阳了。
秦王宫深夜,李君阳走进内殿,推开书架,内有一小门,可通内室,里面灯火通明,一应俱全。
“军师。”李君阳这样唤他。
周延转身对着他,似笑非笑,问:“那孩子你的?”
李君阳得意点头,回:“我的。”
李君阳和周延连夜离开秦王宫,不出几日,秦国乱了。
当然不是因为李君阳消失,而是秦国王君叶长生被擒,韩国要求秦国送归降书,以换叶长生一命。
叶长生双手被拷在铁杆上,半身浸着水,还留着几分意识。
“军师料事如神。”孟朝谄媚迎着周延进来,一路夸赞。
周延毫不在意,快步走着。
“叶长生?”周延蹲下,望着下方的叶长生。
睫毛抖了抖,叶长生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抬眼望去,不禁睁大眼睛。
“五师弟?”
周延轻笑,道:“未料大师兄名唤叶长生。”
话语满是轻佻,叶长生不想理会。
周延自讨没趣也不放在心上,坐在地上,漫不经心说道:“师兄觉得,用师兄的命换秦国归顺韩国,可成?”
叶长生抬眼,周延挑眉。
“不会的。”叶长生轻笑。
“为何?”
叶长生不语。
周延敛了笑意,又待了一会,方离去。
“王上,不可啊!”图海跪在地上,歇斯底里。
慕容白看着写好的归降书,手附上一旁的秦国玉玺。
图海顾不得礼数,爬起来跪在慕容白身旁,扯着她的摆角,摇头道:“王上,不能盖啊,盖了,秦国百年基业便毁了。”
慕容白闭上眼,两行清泪。
“老翁也觉得孤不盖是对的吗?”
图海抱着头匐在地上,痛哭。
“朝堂的人都觉得孤这样做是对的。”慕容白想笑,却笑不出来。
“孤连他都保不住,还保着秦?”
慕容白起身,走出去。图海胡乱抹了脸上的泪滴,跟着一道出去。
慕容白没去其他地方,走着来到了他们大婚之夜睡的宫殿,坐在那晚叶长生坐着的位置,想着那时候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抬眼便看见了堂上供奉的龙泉剑,不自觉地走过去抚过剑鞘,慢慢拔出。
图海吓得眼睛都要花了,唤着:“王上,不可!”
“孤守不住他,也不想守着秦了。”慕容白双目无神,手握着剑柄,“孤不想让他一个人过奈何桥。”
慕容白闭上眼。
“不行!”
“王上!王上!”
远处传来通传的喊声,慕容白不理会,握紧了剑柄。
“王上!君上回营了!”
伴着剑落地的声音,慕容白不可置信地望着殿外,又见图海也一脸泪痕满是吃惊,确定不是她听错了,方喜极而泣。
叶长生拖着一副残躯回到军营,面色憔悴。杨烁忙唤军医来把脉,开了几副药,需好好调理一段时日。
叶长生闭目养神了一会,见杨烁一直站在那,觉着有事又似不好开口,便询问道:“有何事吗?”
杨烁踌躇了一番,道:“韩国提出以长生之命换秦国归顺。”
叶长生望着杨烁,听着下文。
“归降书,王上未签。”
叶长生点头,道:“本在意料之中,杨将军无需在意。”
杨烁松了口气,又安慰了叶长生几番,才离去。
叶长生望着营帐被放下,脸上的笑容才有了裂痕。慕容白不签归降书,确实是意料之中,但理智上能够接受,情感上是无论如何都迈不过去这道坎。
秦韩之战,一打便是三年。
如说是秦韩两国争夺天下之主的名号,倒不如说是叶长生与周延的一决高下。
寒冬再次来临,叶长生终是坚持不住,病倒了。这消息一传,便是秦军慌乱不知所措,韩军惊喜跃跃欲试。
这一下去,这道关卡,秦军是守不住了。
叶长生拖着病躯与杨烁商讨,决定弃城。秦国疆土无垠,下一城关易守难攻,先退一步,后趁韩军喜不自胜时,暗中偷袭。
杨烁点头表示赞同,后又问:“如此需留人在此抵挡。”
叶长生点头,回:“某可。”
“不可!”杨烁语气坚定,“长生乃秦国君上,如何能留下送命?”
叶长生苦笑,轻咳了几声,道:“本就一副病躯,如何能拖累你们,且,这秦国上下,无处能容得下某。”
杨烁语噎。
叶长生决定了的,无人能够改变。杨烁带着大军,趁着月色离开,叶长生留下的,皆是这几年来与他出生入死的将士,留下了,亦无半分怨言。
李君阳被抓回秦王宫时,慕容白是惊讶的,她未想到李君阳会那么肆无忌惮地在秦国游荡,跪在她面前还恬不知耻地唤她。
“思虑。”
慕容白未应,抬了抬食指。
图海使了个眼色,旁边一侍人上前,刮了李君阳一个大嘴巴子。
下手的不轻,半张脸浮肿起来,嘴角都磕出血了,李君阳咬着唇咽了下去。
“何时在秦留的内应?”慕容白淡淡地望着李君阳。
李君阳沉默。
慕容白点头,抬手。
又一巴掌下去,整张脸都不成人样。
还是不语。
慕容白抬眼看图海,图海自袖中取出一小鼎具,平常可用作饮具,打开鼎盖,内有少许银白色粉末。李君阳咬唇看着鼎具,脸色惨白。
“如何?”慕容白望着李君阳。
李君阳也望着慕容白,张口道:“思虑何必因叶长生与我置气。”
话未说完,慕容白偏头,侍人上前又上了一手。
李君阳撑在地上,血顺着嘴角流下,滴在地上,后槽牙估计要脱了。
慕容白对图海道:“喂他喝下。”
“诺。”图海转身唤侍人取了一杯水来,将粉末倒入。
李君阳这才慌了,想动弹却被束缚了,急声道:“那不能喝!你不能这么对我!”
“长生为孤夫君,长生中毒,孤自是要为他讨回公道。”
李君阳青筋绽放,道:“我是孩子父亲……”
慕容白执一茶盏洒其面,面无表情。
“孤只为一人|妻,那人唤叶长生。”
慕容白起身,放下茶盏,离去。
图海将饮具交予侍人,跟着出去。
当叶长生最后一丝气力用尽时,周围将士厮杀的声音渐渐远去,望着远处,天地一体,白雪茫茫,无边无际。
幼时随师父入秦王宫,正遇百年来秦国第一场雪。一时间冰封千尺,天寒地冻。
师父要事禀秦王,留他一人于殿外池旁等候。
天大寒,湖面结了层冰,不知其薄厚。
他年幼,蹲下身伸手拍池面。
有一着玄服女童立身旁,他抬头望去,头戴玉冠,神色清冷。
他起身欲言,女童却转身离去。
他一惊,惧女童将此事告知师父,欲伸手阻拦。手忙脚乱间,竟失足踏入池面。
池面有冰,极薄。
那时的他昏迷前是如此想的。
为了慕容白,他机关算尽,丢盔弃甲,血染沙场。
若替她争得这锦绣山河,是他唯一能做到的。
那么他,甘之如饴。
——凡尘俗子,喜、怒、哀、惧、爱、恶、欲,弗学而能。
一生几十载,无人幸免。
边关不归处,留一不归人。
周延驾着马,眉间皱起,望着城中寥寥无几的秦军,心中大呼上当了,调转方向,正欲唤将士退城,却被副将唤住,方发现城角处伤痕累累的叶长生。
“师兄?”周延驱着马靠近叶长生。
沉寂。
有将士伸手探鼻息,转身回禀:“无。”
慕容白睡得模模糊糊之际,感觉一柱温和的目光落在她身后。
她知道是谁,却不愿醒来。
直到耳旁响起熟悉的声音。
“思虑。”
她方才从梦中醒来,转身看去,见纵横身着谷寒弟子的月白色长袍,弯着腰,目光柔和,满是笑意。
“你回来了?”
她惊喜地抓住纵横的衣袖,拉住他的手腕。
纵横抬起手,抚过她的脸,笑着并未说话。
她拉着纵横坐在床上,缩进他的怀里,头靠在他的肩上,紧紧地抱住。
“纵横……”她突然眼角有些湿润,有好多话想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可她知道,她必须要说出来。
纵横应了一声,也不催促,静静地抱着她。
“我知道你气我……”她觉得今天的纵横真好,即使他什么都没说,但是她异常地欣喜,他们已经有六年未有这般亲密了。
“当初第一次见面时,我看见你,觉着天下怎会有这般干净的人。你笑起来,我就觉得你的眼里全是我。我以你的名义推行变法,我知晓,我这样做是把你推向了风浪口。可是我没办法,我必须要找到借口向他们下手。
当你面色苍白躺在床上时,我心如刀绞。我就明白,我对你动心了。但是我不能,我早已准备好了一切,又怎能中途放弃。你醒来时对我摇头,我心里知道,你是要我不要打草惊蛇。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人,知道被我利用了还帮我出谋划策。
李君阳进宫,你跟我置气了好久。我知晓你怨我,但是我与他一直都是清清白白,孩子是你的,我也只是你的,你信吗?”
她抬头看着他,纵横点头。
“我信你。”
她笑了,又窝回他的怀里。
“上元节我特地去找你,却不想看到你和你师妹抱在一起,我方知晓,你那些时候看我和李君阳逢场作戏是多么难受。你给我的别离书我也还留着,因为那是你给我的第一封信,日后你要写好多好多信给我,不许那么伤情的。”
不知为什么,她说了好多好多话,像是要把过去好几年未说的全都说了。
“我知晓我过去欠了你许多,今后我慢慢还你好吗?”
纵横松开手,笑着应了一声。
“好,你继续睡吧。”
她刚醒来见着纵横,并未有丝毫睡意。可如今纵横一说,她方觉得有些困乏,许是说了许多。她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袖。
“你陪我。”
他握住她的手。
“好。”
天渐渐亮了。
慕容白悠悠醒来,坐起在床沿。心里不由自主地欢喜。
昨晚,做了一个好梦呢。
她打开暗格,欲拿出叶长生送予的那枚玉。却不料,看着玉不知为何,从中间,断成了两截。
她的心突然跳的飞快,抖着手拿出玉来。心里不停地在问:为什么?怎么会碎了?
图海推开门从外走来,见慕容白身着单衣,面色苍白,顿时心慌不已,忙走过来问:“王上,身体怎么了?太医!宣太医!”
慕容白看着图海,有些仲怔,喃喃道:“碎了……”
图海不明所以。
慕容白继续道:“他送给我的玉……碎了……”
图海方明白,急忙说道:“玉碎了才好呢,碎了,碎碎……碎碎平安……岁岁平安!好兆头啊,王上!”
“岁岁平安?”慕容白一愣。看着手中两截的玉,连念了好几声,才放下心来。看来是她太草木皆兵了。
图海松了口气,心里却沉了下去。
“老翁有何事吗?”慕容白将玉放回去,打算找一个技艺高超的工匠,等他回来了,一人一半。
“王上,早膳已经做好了。”
慕容白才发觉已是那样迟了。
“不了。”她吃不下。
到慕容白出去时,才看见了,这漫天飞雪。
“二十年了吧,王都许久未下过雪了。”慕容白走在路上,图海跟在身后举着伞。
“瑞雪兆丰年,好啊。”图海欣喜地说。
慕容白看着满天飘舞的雪花,不知不觉地笑起来。
她想起来了……
二十年前,王都遇百年来第一场雪,她听闻有一老者和一幼童进宫面见,心下好奇,只身一人去了宣政殿。
待她到时,见一幼童蹲在池旁。她走近欲告诉他冰薄,却不料他转头望着她。目光清澈,与她见到的任何人都不同。她心里一慌,转身就走,却听见身后有重物落水之声。
她靠近过去,欲要救人,不料失足落水,与这初次相见的小男孩在这天寒地冻之时,洗了个冷水澡。
那时的他,还不唤作长生。是她央求父王为他赐名,再由他师父告知他。
那时的他们,经常在屋顶赏月亮,但是他从始至终,都未知晓她到底是谁。
慕容白想着那时候,觉着甚是有趣。又觉着叶长生定然是不记得了,待他回来了,她再慢慢地告诉他。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突然跳的有些快。
“报——报边境急报!”
慕容白迈出去的步子一顿,转过身,看着高举急报的兵士跑过来,皱起了眉。
为何,他手上戴灵?
为何,她心里如此不安?
“禀王上边境急报!”他跪在慕容白身前,急报在双手举起。
“你,为何人戴灵?”
话音刚落,不远处有二十四将士步伐整齐,面容悲怆,肩抬灵柩地走过来。
“孤问你,你为何人戴灵?”
跪着的将士方回道:“大将军叶长生,衰千余人死守滨城六日——阵亡!”
慕容白一个踉跄,差点倒在地上。
图海扔下伞,扶住她。
慕容白闭上眼,复又睁开,转头看向图海。
图海噙着泪,对着她点头。
二十四将士中为首的走上前来跪下,高举一个盒子,道:“将军,尚在此。”
慕容白弯下身子,抱住它,低声唤着。
“王君?”
无人应。
“叶长生?”
无人应。
“纵横……”
还是无人应。
慕容白紧紧地抱住它,感受着它的冰凉。缓缓地在雪地里前行。
图海在后头跟着,不敢离得太近。他看着慕容白脆弱的背影,忍不住哭出来。
慕容白一路无话地走回殿内,将它放在案桌上。
“不会的……”
她的手缓缓地抚过,就像在梦里感受着他的温度一样。
“你一定是在骗我,你想知道我有多在乎你是吗?不要玩了,这个玩笑不好玩……”她越说越小声,甚至还带着哭腔。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
“你就知道骗我伤心,我哭了你是不是在偷偷地笑。”
“不要躲了好不好?”
“我以后都不会再惹你生气了……”
慕容白看着里面的东西,大恸,终是忍不住大哭出来。
她拿起里面的那串相思链,一颗一颗,带着鲜红的血。
那是她心上人的血。
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
此物最相思。
这是她为他做的。
怎么就带着血了呢?
她用手死死地捂住了眼睛,她告诉自己,不能哭的。纵横那么疼她,定然是不愿意看见她落泪的,所以她不可以哭。
不可以在他面前哭。
可是除了哭,她要怎么做,才能将难过表达要怎么做,才能再见到她的纵横。
把纵横还给她啊
为什么要从她身边带走纵横呢她的人,不应该留在她身边么?
“我错了。”她努力地控制着声音的平稳,想要让纵横听见,“你到底是有多怨我才不肯回来。”
她泪珠挂在睫毛上,声音极轻:“你怪我骗你,对不对莫恼我我错了。”
像是笑了一声,空洞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神采:
“我再也不骗你了”
“回来罢,回来啊”
漫天的雪花飘飘洒洒,无休无止的大雪落在一袭黑衣的慕容白身上,苍茫的雪地里,像只剩下她一人般。
她说了好多好多话,像是把这一生没有说的都说完了。
但是她却什么也没听见,有人肯回她的话。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抱着那人的骨灰在殿里坐了一夜的,不记得是怎样挨过那么冷的夜的。
只记得那日的大雪,下得好大,好美,好冷。
而经年前,那个曾站在她的身旁,温和地唤她思虑的人,再也不在了。
今年,无疑是最冷的一年。
二十余年未落过雪的王都,连降了三日大雪,世界俨然成了白色,掩住了所有的过往。
史书有记:秦王君叶长生,年十八,入秦国。拜于上卿,同年与秦王大婚。政于变法,武于沙场。与秦王慕容白育有一子,名归。以纵横谷寒山治国理念为大秦帝国风云江山奠基四百年。
正月初七,秦王君叶长生战死沙场。
正月初十,灵柩归都,秦王慕容白于次日诏告天下,举国守灵七日。
正月十七,秦王君起灵葬于王陵。
一段往事,就此封存。
自那一夜以后,慕容白又好似回到了多年以前的模样,再未有过欢喜有过忧。
后来的事,便顺其自然了。她关注也好,不关注也罢,都已然那样了。
也改变不了什么。
如杨烁所说,开春之后秦军便可得胜,只是这样的胜利,于她而言,并无欢喜。
秦王白十七年三月,韩秦离江一战,韩军主帅战死,秦大胜,韩举国归降。
次月,秦军凯旋。
“你当真不回去了?”杨烁与一月白长袍者立于长亭内,四周无将士,远处仅有一杨烁心腹持枪而立。
叶长生轻笑。
“我在秦国的使命已成,当日利着假死蒙混周延,如今更是可令我全身而退。秦王君战死沙场,再完美不过的结局了。”
杨烁欲再说些什么,张开嘴却又无话可说。
“那……王上……”
叶长生一愣,感到空中风动了,道:“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而后,便是历史了。
秦王白十七年四月初十,秦王大封军士,免税一年,散军士归家,休养生息。
秦王白十八年正月初一,耗时七年,秦一统天下,大秦帝国建国。
心中萦牵的人,终于归来,夙愿达成。
在这个举国欢腾的日子,已然君临天下的慕容白却独自一人坐在长生殿里。
喝了个大醉。
她在殿内坐了一夜,大概是思念成狂又或者是怪哉异事再显。她看见了穿着白色云锦镶边的谷寒长袍,束着发,面容清秀温和的纵横来到了她的身前,弯下腰来,眸眼清亮的看着她,问:
回去么
她笑着欲伸手抱住他,她道:
“你背我么你背我我就回去。”
但她没能抱住他,她看见那个近在咫尺的人,离她很近,可她却怎么也抱不到他。
那个曾包容她所有的人,现下却再也不愿抱她了。
忽然间,她便泪如雨下。
她悔了。
真的悔了。
在此之前,她曾自私的认为喜欢不能长久,那便就让纵横来恨她。她不怕纵横恨她。
爱有多长,恨便多长。
也许恨比爱更长。
她对不起他很多次,也知道那句原谅不是随便就能说出口的,所以如果非要让他在恨她与忘记她之间选,她宁愿纵横恨她。
如果在分离的时候纵横恨着她,那么也就代表着他能在往后的岁月里能记着她。
可当她在这一刻,醉生梦死间,她怎么也抱不到他的时候,她悔了。
在这个故人魂归的深夜里,终于击垮了她所有的自信。
她悔了,真的悔了。
往后的岁月里,慕容白常常做着同样一个梦。梦见一年冬日,王都下着大雪。
在秦王宫那座高高的望月楼上,清冷的月光之下,她等的人终于回来了。
她拾级而上,一步一步向心中念着的人儿走去,在他身后站定,屏住呼吸。
“纵横。”她颤抖着声音呼唤背对着她的人。
那人笑着转过身来,还是十八岁时眉清目秀的模样,俊俏的不像话。
抬手替她抚去来时衣上落下的雪花,对她轻声道:
“思虑,我回来了。”
那一刻,她才知道。原来,容华谢后的君临天下都不抵故人归来时的一句话。
在梦里,她终于抱住了他,靠在他肩头说“我悔了。”。
可在梦醒之后她只能抱着自己,告诉自己,那个人再也回不来了。
再也回不来了。
她清楚的知道,那个等良人归来的梦,早已随风摇曳,散落在了古老的时光里,再也寻不到踪迹。
待我长发及腰,将军归来可好此身君子意逍遥,怎料山河萧萧。天光乍破遇,暮雪白头老。寒剑默听奔雷,独守空壕。醉卧沙场君莫笑,一夜吹彻画角。江南晚来客,红绳结发梢。
一将成,万骨枯。
几人欢喜,几人忧。
江湖往事,遥看万载沧海沦为桑田。
三年后。
谷寒山顶上。
叶长生执酒靠在涯边岩石旁。
他少年白发,眉眼依旧如当年,只是眼里充满了沧桑。
他抬起头,看着傍晚时分的天空:白云苍狗,万物不仁。时间过得好快。
他忆起十年前,那时他还年轻,也是这个时节,他年少不知愁。而今全都做了一场空,好似梦一场。
晚风扬起他白发,几缕发丝扫过他已不再年轻的脸。他低低地苦笑了一声:若真是梦一场,那便倒好了。
因为梦醒了,人便不会再痛了。
可惜那一切,都是真的。
那一切,虽然让他痛却也让他快乐着。只是不知心里的那人,而今又在何方
慕容白,慕容白。
他低下头,然后闭上双眼让自己的思绪飘回那个似梦般的记忆里。
也不知过多久,他听到不远处传来了一个的声音。
沙,沙,沙。
有脚步声朝她走来,他侧过耳细细地听着。晚风中似乎有种他熟悉的香味袭入他的鼻间,熟悉的慌乱袭卷他全身。
沙,沙,沙。
来人停下脚步,他睁开双眼,看向来人。只那一瞬,一眼万年。夕阳如血,天边彩霞落在来人黑色的袍子上,尤如镀上一层金边。
十年,弹指挥间,放下红尘寻得良人,再相见时,命运的齿轮却回到了他们初见时的模样。
只有这般,他们才能从头来过。
一样的开始,却是不一样的结局。
他静静地瞧着来的人,不语。
来的人直直地看着他,道:“我想你了。”
他不语。
“我花了三年的时间,忍受着没有你的日子,为秦国做了最后的打算。今后,我来陪你,好不好?”她顿了顿,走上前去,蹲下身子。
“我领悟的晚,今后我还有机会吗?”
叶长生指尖颤了颤,问:“为什么来?”
慕容白握住他的手,紧紧地抓住。
“因为你在这。”
叶长生突然笑了,拉住她的手,在一声惊呼中抱住了她。
“还有呢?”
“因为……”
“我爱你。”
慕容白一顿,眼泪忍不住地流下来,打湿了叶长生的衣襟。
她将头埋在他的脖颈处,轻声道。
“我也爱你。”
十年的纠葛终于有了结局。
还好十年,并不晚。
余生,请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