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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绿衣 ...

  •   结局早知,其实是一种折磨,我静坐于烛火下等石崇,一夜,如同一生那么长,他没来……

      第二夜,同样的等待,却不那么悲哀了,也许泪水早已流干,也许眼下,要我们两两相对,真的只是折磨。既然如此,不如就这样离开,不如就把今生封存于孙秀来之前的那晚——彻夜的迷醉,彻夜的放纵,身心合一,难分彼此。至此,已是天涯海角,无穷尽时。又何必再强索更多呢?我们的幸福,都已满溢。

      不大的石府旧宅,似乎处处都站满了从奴婢女,我卧在屋内、立于园中,或者顺青石板小径穿院过户,每一处,都能听见他们的窃窃私语;每一处,都仿佛能看见他们好奇玩味的目光。几名婢女私下里说到我,总是心照不宣,抿嘴而笑……原来,我的人生,在旁人眼中,其实也只不过是场笑话。再痛些、再苦些,痛融入骨血,也仅仅牵连自身而已。

      “生得美貌,不过红颜祸水。想吾家主人何等荣耀,疏料败于美色,此次祸端,皆因夫人引来。”

      “说得正是,吾还听闻,郡王早已垂涎夫人,处心积虑,只待今日。”

      ……

      本已将恩怨置之度外,听见这些风言风语,心下却依然隐隐作痛。我木然从她们身边经过,便如一具行尸走肉,遥望天边朦胧的月色,也不知是月色昏暗,还是泪光模糊,眼中的一切都似笼罩着一层薄雾,人于其中,同样难以澄透。

      “阿母~”立得良久,身后有人唤我,不必回头,也知是睿儿,那个与我毫无血脉关系,却唤我为“阿母”的少年。世事变幻无常,本该远离洛阳的他,苦苦守在石崇身边,打探消息、周旋关系,又惦念幼弟与炜儿,不过几日功夫,竟觉脸上又消瘦了些。

      “远远听见阿母吟唱,孩儿不自觉便寻声而至,阿母莫怪。”睿儿说时深深拜下去,我忙扶住,半晌,却又无话可说。

      “阿母所唱之曲,是否《懊侬》?孩儿尝听阿父言及,阿母初来洛阳,思乡心切,故而作《懊侬》吟之,其曲简单古朴,词意委婉动人,唱尽离乡人思念之情。”

      《懊侬曲》……我有多久没有吟唱?是否,早已把洛阳,当成自己的故乡?如今再次唱响,虽无需远离,却突然又生出无尽绵绵思乡之情。原来,故乡可以不是出生之地,或者生长之地。故乡,只是那个你愿意与亲人终老的地方。

      洛阳不是我的故乡,博白也早已退出我的生命。我的故乡在石崇身边,也许是金谷园,也许是这石府旧宅,也许可以是一所茅芦草舍,只要……他在我身边。

      “丝布涩难缝,令侬十指穿;黄牛细犊车,游戏出孟津。”我以为早忘了,这无关思乡的句子,却透着浓浓思乡之意。再望向冬日的夜,思绪穿过那些错综的枝桠、齐整的飞檐、微微发红的天光,瞬间,便回到从前。

      从前是懵懂依稀的心境,无论在众美相争的倚红楼,或者桃红飘扬的清湖畔;无论我是阿母的幼女,还是妩娘的侍婢;无论是檀郎略带忧伤的眼神,或是石崇坚定冷酷的双眸……倾刻涌上心头,掀起阵阵波涛,汹涌着,难以平复。

      “睿儿,吾走后,劝汝父与阿兄辞归故里。”

      “阿母~”

      “孙秀虽允诺保两府平安,然朝内风波,未知何时再起,一朝人臣,一朝人囚,石府富名在外,便是散尽家财,同样招人忌恨。”

      “阿母,阿父已……”睿儿似有话说,却又有所顾虑,急切打断我的话,沉吟半晌方低语道:“赵王虽一时夺权,然司马皇族多有不服,阿父早在事发前秘谋齐王、河南王及成都王,眼下,若再拖延些日,兴许……”

      “睿儿~”我虽知石崇必有打算,然听睿儿此言,还是不由惊惧,一把握住他的双手,几乎哀求道:“皇权之争,胜者乃皇族,败者却牵连太广,引一班朝臣俱难以保身。这些年来,石府之所以周旋于众皇亲,得保一时之安,皆因钱财之故,但亦因如此,四处交好,八面玲珑。需知为君者,最忌不忠,石府人缘极广,已犯此忌,若能避过此劫,阖府悠游于朝政之外,兴许能平安终老,以续香火;若不能,人已在漩窝之中,溺水,乃早晚之事。”

      “阿母~”睿儿低低唤了一声,眼神有些困惑,似思量,又似挣扎,眉心紧蹩成结,既有无奈,也有忿忿难平。

      “吾知以睿儿才干,退隐山间实属埋没……”

      “阿母,孩儿不为己身。只为,为……”他说时重重叹息,垂下眼睑,不肯与我对视,“想阿父阿母厮守半生,情深义厚,眼见阿父独自悲伤自责,阿母又……孩儿怎咽得下这口气?”

      他说着,我的眼角竟湿了,唇边却不自觉上扬,叹道:“吾幼时孤苦,幸而得遇汝父,却又享尽独宠,未曾诞下子女。睿儿虽非吾亲生,其情真切,更胜亲子。若以此身,能换潘石两府平安,便算作回报汝父一片深情,回报睿儿极孝之德。更何谈什么气与不气?”

      “可孙秀那厮……”

      “许是因果循环,其实吾欠他良多,终究不能独善其身。”我无奈轻笑,夜里,起了一阵寒风,腮边冻出一串冷疹,不由紧了紧斗篷,回身道:“睿儿孝敬汝父,吾并无挂念,然此去,炜儿便无亲人,但盼睿儿莫恨她犯下大错,真心相待,吾便无念矣。”

      “阿母~”他急唤我,似还有话说,但我已离开,越走越急,便如逃避般,再不肯细叙那些未知的将来。

      旧宅的居所处亮着烛火,走得近了,偏偏顿住脚步,站在树下,终忍不住痛哭出声——那窗户上印着一个人影,只是一个随烛光跳跃的模糊人影,却只用一眼,便控制不住泪湿满面。

      他在那儿,隔着这两天,便如同隔着两生般长久,但他的身影还是那样熟悉,挺拔的、孤独的,绝望的……似乎在等待,也似乎在无妄的期盼,犹豫着走到窗前,推开窗那刻,我几乎不能呼吸。

      “丝布涩难缝,令侬十指穿;黄牛细犊车,游戏出孟津。”简单的曲调,简单的诗句,轻轻的吟唱,我的声音细如弦丝,飘浮在这静夜中,如微波起伏的湖面,将两个人的心绪打乱。

      窗前的人怔住了,他站在那儿,隔着远的气息,隔着园中层层的花树,隔着来往走动的从奴
      ……隔着中间数不尽的障碍,天地间,却似乎只剩下我们两人。

      原来诗意,有时可以只是心声,而与诗句无关。想当初作《懊侬曲》时的切切思乡之情,如今,也变作眷眷留恋之意,不愿分离、不舍分离、不肯分离,却偏偏不得不分离、不得不了断、不得不至爱作陌路。

      我扶住一段树枝,哀哀欲绝,却谁也无法改变这曲折的命运。

      “季伦~”他的名字在我心底,如针深深扎入,再不能拔出。已然难以辩明,那细细的疼痛、绵久的纠葛,究竟是源自刻骨的爱意,还是朝夕相处的亲情。

      夜,出其的静,静得仿佛能听见我们两人的心跳,静得让我似乎能洞悉他的耳语、他的心境。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甚亡!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忧兮!晞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石崇缓缓唱念着,他的噪音低沉,带着说不出的悲恸,而曲调平淡,极痛之下,仿佛已不能表达。我的心一点点被撕成碎片,零散一地,再难拼就完整。

      泪干了、笑容也尽了,连此生,都在他的缓沉悲伤的歌声里结束。就当他的怀念吧,虽然我还活着,此去,与死别又何分别?

      真的,诗意只是心意,而非语句。古人悼念亡妻,其情极伤,便同眼下,我们二人共同的心意。无法挽留,又无法承受。我冲那窗户极轻的颌首,他的歌,还在夜色里弥漫,如涨潮的潮水,铺天盖地,将我淹没。

      再回头,石崇的身影掩映的夜里,反而越发分明——深夜,天光反而更亮了,红得反常,似一场风雨即将来临。我匆匆与之告别,无需言语,已将心肠揉碎。

      只带了两样心爱之物,称着夜深人静,不曾与谁话别,当我独自一人,站在孙秀新的府邸门前,天空,开始飘雪了,扬扬洒酒,漫天漫地。

      孙府的守卫团团坐于屋檐下,暖一壶酒,嘻嘻哈哈聊着天。

      “未料到咱们主人也有封王拜相之日,吾等亦跟着出人头地。”

      “吾家主人深得赵王欢心,有此一日,亦算不负数年用心。”

      “正是,但听闻明日便要迎娶王妃,但不知这世间还有何等女子能配得上吾家主人之才貌双绝。”

      “汝等有所不知,主人所娶王妃,乃晋朝第一美人,先皇御封石府侧夫人绿珠是也。”

      “石府?这美人儿再美,到底非未嫁闺女,如何能做王妃?”

      “非也非也,吾尝闻主人数年心血,皆为此女,可知这绿珠美色非凡,吾等难以想像。”

      ……

      绿珠?我仿佛听见另一个人的名字,与我无关,风更紧了,从耳畔呼啸而过,落雪如同冰另子,刮在脸上生疼。只听守卫中有人喝道:“来者何人?此乃新封郡王府上,汝速速离去,不可久留。”

      斜刺里驶过一阵寒风,将我的雪帽刮落,乌丝轻扬在发际,我听见自己淡笑嘲弄的声音,缓缓道:“吾乃石府侧夫人,绿珠是也,今自投于孙府,汝等还不速去回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8章 绿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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