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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越衫罗袂(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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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落下来,明月当空,月华洒在地上,如雪一般。夜深露重,似一下子入了冬。
□□握着手中的物件,仿佛间总觉得置身于一个特异的地方,白日的号角声、刀光剑影一并褪去了。静谧的时候总叫人回想起过往来,他明明还未老,总觉得这一年像过了一生一般,跌宕起伏,甜蜜心酸都尝了个百遍。
方才参军在营帐里教他念《采薇》,他已成亲之事除了宋将军军中无人知晓,参军念着诗暗示他可有婚配。
“娶了,死了。”
简简单单四个字,便概括了他这一段往事。参军没在多问,他就出了营帐,走了几步,那首《采薇》萦绕在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食指摩挲了会儿手中的金镶玉梳篦,他拉开衣襟正准备将梳篦放进去,自嘲的想,写这首诗的人还有人等着他,可他呢?他又在期待些什么。
未到北府前他想着今后的飞黄腾达,可来了后他才发现,上了战场,没成为一具枯骨就是最大的幸事。
“你这看什么呢!”郭放从他背后蹿出来,抓住他胸前的手抢走了梳篦。
他扑过去抢,不料郭放退开几步对着远处的河滩一把扔了出去。
“你干什么!”
他冲上去狠狠推了郭放一把,急忙往那河滩跑去。“咵咵”几步踩如水中,岸上郭放笑的放肆,挥舞着手臂冲他道,“没扔!回来吧!”
他踩在浅滩中,河水没过膝盖,从贴着水的皮肤处传来沁人的寒意,“你耍我!”
“谁想到你这么蠢,我真扔了怎么会连水声都没有。”
□□瞪他一眼,劈手夺过梳篦放入衣襟之中。
“我说老弟,你魔怔了不成,随身带着这个。”郭放见过一眼这个梳篦,那日他撺掇着□□别还回去,拿去典当了能值不少钱,谁成想他还留着这个东西,这是旧情难忘啊。
“关你屁事!”
“关老子屌事成不?”
“你他娘的讨打!”□□拽住郭放的胳膊扑上去,一拳打在他胸口,郭放也火了,一脚踹在他腰上,二人扭做一团。
他们本就是市井无赖,在军中混了这些日子,说话愈发放肆,一口一句脏话,打了半日,身上都挂了彩,出口全是骂人的话。
郭放踹开他,抬手抹过嘴角,那里方才被□□一拳打裂了嘴,他疼的合不拢嘴,“下手真狠。”
“……”
“怎么着,你还想着不可能的事儿?”
“关你屁事!”
“嘿——你他娘的,别以为现在官比我大一级就成了我头儿了,老子好歹是在劝你。”郭放这个人爱絮叨,搭着他肩说起来,嘴跟开了闸一样,“你掂量掂量,他娘的跟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有什么区别!那是什么门第,我们这等人上了谢府,坐的胡床不被拿出去烧掉就是人家看的起我们。你那取的娘子,病的都快死了就嫁给你,你真当人谢家将你当自个儿人?说句难听些的,养条听话的狗罢了,这么拼死拼活的值当么?”
“我知道。”
“呸!你知道个屁!□□啊□□,我一直觉得你比我聪明,怎么见了人家九娘子就被迷得五迷三道的?听老兄一句劝,等过个几年,你回去娶一房续弦,好好过日子,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没可能!老子来了才知道,这军营就是个吃人的地方,等到秦国一打过来,有没有命回去都不好说,老子可是有家室的人了,我那婆娘虽然五大三粗,怎么着也是我婆娘……我可不想死,我要好好活着,活着回去抱着婆娘睡觉,嘿,压着她跟坐船似的,你没试过,唉,这营里母的只剩牲口了。”
郭放话越说越荤,□□没理他,显然还是不肯放下心中的那点执念。
“老子唾沫都干了,你这混账,不听劝是吧!她谢九娘子不就生的好看些么?好看能当饭吃啊还是咋滴!”
“当不了饭吃,我正好拿出来看看,被你撞见了,这梳篦可值钱了,我不得好好藏着啊。”□□被他说了一通,虽知定然瞒不过郭放去,还是勾嘴一笑寻了个籍口。
郭放“切”了一声,劝不动□□,索性不劝了,转而哼起调子,月华如水,河水微微荡漾着,映出月光,像是在水面上撒上了金子,他双手交叠枕在脑后躺下来,小调绵软悠长,断断续续的哼了会儿,他吐出一口痰,“他娘的,这日子过的!旱死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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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姝一连病了几日,加上阮先生的事总是闷闷不乐,每日只在院子里长吁短叹。
阿兄回来后对于少卿的近况半字不肯多说,她实在担心,可又怕见到少卿。
谢家明明可以替先生再求情,可阿父没有。
他们都在骗她。
“娘子,夫人来了。”
珍馐轻声提醒了她,谢姝收回思绪,放下手中绕着的一段青丝,庾氏穿过珠帘进来,面带笑意。
“你瞧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边上桐月打开锦盒,里头装着一身衣裳。
她抚上绣缎,触手细腻,再仔细一看缎上的图案似有层次,比先前的凤凰朱雀锦还艳上一分。她素来是爱美的,庾氏以前就常拿衣裳哄她开心,只是这次不管用了。
“你姨母到了蜀中后第一个就命人为你做这身衣裳,试试合不合身,若是不合就让绣娘改。”
蜀绣珍贵可也不是什么得不到的物什,只是这份心意难得,谢姝看着庾氏高兴的模样也不想扫她的兴,便让华裳珍馐伺候着换上了。
庾氏替她整理着衣襟,手指抚过衣襟上的刺绣,一旁绣娘拿尺子量了记下,庾氏后退一步,打量着谢姝全身,“大了些。”
“姨母在蜀中可好?”
“她信中说丰腴了,蜀中一切都好,叫我不要挂心,一会儿你也写一封信,我让他们回蜀中时一块儿捎上。”庾氏口中的“他们”指的是如今的益州王司马钧派到建康来的使者,前几日刚去王府给司马钧向王依依提了亲。
这事也惹的建康震动不小,只是谢姝病了这些日子还没听说。
“你表兄要娶王家娘子了。”
“哪个娘子?”
“王丞相的女儿王依依。”
“哦。”她还记得王依依趾高气扬的模样,若是她嫁给了司马表兄她们岂不是成了亲戚?可这事又不是她能管的。“王丞相能应允?”
“怎么不答应,一早说好了才让你表兄去益州的,他如今是实实在在的益州王了。”
“又是联姻。”
“你呀,一说联姻就不喜,你姨母信中说了,桓文一表人才,怕是人家还嫌着你呢!”庾氏一指按在她肩上,转身问绣娘道,“可量好了?”
“好了,娘子愈发瘦了。”
“听到没有?脸都快没肉了。”
谢姝支支吾吾应了声,她不是不想好好用饭,这些日子来坏事接二连三的发生,她怎么有心思用饭。
“小娘子正是抽身段的时候呢,我那萍儿这个年纪也瘦的很。照这样,小娘子及笄的礼服还要再改一改。”
庾氏点了头,“说到你家的,三公子可说了喜欢不喜欢的?”
旁人在她这岁数都抱上孙儿了,可谢轶的婚事暂提不得,也叫人无奈。
“公子倒是不提,奴婢催着她主动些……”
“也好,轶儿是个内敛的孩子。”
庾氏虽然忧心,可不近女色也不是什么坏事,这一点他倒是像了谢广,内院干干净净也叫人清净。
“阿娘,阿兄一定要有侍妾吗?”
“哪个男子不是三妻四妾的?你不能妒,不能怨,这是我们做女子的苦。”
“哼。”
“虽是这样说,你若有手段自然也能叫人家听你的。”庾氏见她居然也因这撅起嘴了,笑着搂住她,“明面上自然是不争不怒不怨,这私底下有的是法子惩治那些个不规矩的。”
“夫人说的是,小娘子您跟着夫人学,往后打理起后宅来一准得心应手。”
谢姝神思又飘了出去,双足在地上摩擦了下,拉着庾氏衣袖求道,“我想见见先生。”掌邢狱的廷尉吴大人是庾家的人,她知道阿娘未出阁前与吴大人的夫人情同姐妹,此事若找阿娘还有商量的余地。
“阮先生现在在大牢狱里,哪里是谁想见就能见的!”庾氏立马沉下脸,“我知你心里难过,可阮先生的事牵涉的不是一点半点,谢家要明哲保身。”
“可我是先生弟子,老师在大狱里,弟子连去看一眼都不行吗?况且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陛下一向以孝治天下,怎会苛责于我,更何况我向先生学琴的事人尽皆知,这时候避嫌也来不及了!”
“你不许去。”
“阿兄!”
她看到谢轶站在门口,他面色发青,下巴上胡须都未剃干净,乍一看像是老了十岁。
“这是谢家的态度!”
“阿兄——”
谢轶没有理会她,瞥过脸去对着庾氏行礼,“阿娘,谢家不能去,就让少卿一个人去送一送先生吧。”
庾氏瞧着她的儿子,长呼出一口气,“应该的,我写一封手札,你去吴大人府上让他通融一下,我兄长好猜忌,这事千万别让他得知。”
“多谢阿娘!”
“旷儿这孩子,也不容易,这件事是我们谢家欠着他了。”
庾氏写完手札,亲自合上递给谢轶,“你如今大了,房里的丫鬟是我给你选的,开枝散叶,也是要紧事。若是这几个不喜欢,那就再换一批。”
“不用了,孩儿觉得很好。”
庾氏上前一步用袖管在他身前拍了拍,又替他拢好衣襟,他打小就比旁人聪慧懂事些,只是太过懂事了些,记忆中的轶儿从不向她撒娇。如今孩子长大了,就更疏离了。“去吧,早去早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