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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祸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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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国大部分在耕土地都贫瘠,产粮不多。六年前,丞相石弥生为了囤积粮食增强国力,要求除已经登记在籍的大商贾,其他小买卖人一律贬为贱民,返回自己的籍地事农,赋税以粮食的形式收缴。
无法缴够赋税的百姓则统一发配至荒凉之地,垦地开荒,直到缴够欠赋为止,才能恢复普通百姓身份。若有人私下继续做买卖,按律充奴,拖去牛羊市与牲畜同卖!
穆阳县山多地少,野兽无穷尽,粮食颗粒却数得过来,无论如何也无法缴够赋税,全县百姓曾经都以做小买卖为生。此令一下,都成了贱民。
为了不让百姓被发配至荒凉之地,沈冠古便偷偷安排年富力强又能说会道的子弟出去,带着猎取野兽后糅制的上等毛皮去聿国交换胭脂和香料,回来再去产粮大户人家换取粮食,用来缴赋税。
这本是好事,也能助益曹享的政绩。但曹享为人心胸狭窄,见百姓爱戴沈冠古,甚至有人私下议论他的官位得保正是沈冠古的功劳,因此觉得沈冠古冒犯了自己,虽然表面上没有苛责过他,然而心里却对沈冠古极为不满。
沈冠古自然能察觉出曹享对他是皮笑肉不笑的逢场作戏,也继续与他虚与委蛇,保护着穆阳县百姓的太平生活。
这些陈年旧事,除去曹享的部分,沈弄璋皆知,于是打断董庸之,又问道:“为什么曹享要陷害我爹,他与穆阳县息息相关,这样对他有什么好处?”
董庸之轻轻一叹:“你们还小,不知这世上人心的复杂。”然后便将这其中的厉害关系分析了一通。
因为这几年年头始终不好,仅有的薄田产量一年不如一年,穆阳县的子弟出去做小买卖的人数也就越来越多。
这样违法的勾当曹享睁一眼闭一眼放任几年,必然越来越担心事情暴露后对自己的前途不利。因此,很可能是他贼喊捉贼,自己拟了章本,揭发穆阳县之事。一来证明他先前不知情,二来证明他大公无私,涉及到自己的利益也绝不徇私枉法,三来,一经上报,国君必然按律惩处穆阳百姓,曹享是要借国君之手除去穆阳县这个贫瘠的隐患。
事实上,董庸之所说不差。
曹享正是谎称查出穆阳县有百姓暗自经商,仍旧自甘作贱民,更痛陈自己的疏忽,自请处罚。
于是,国君穆唯朴下令惩处穆阳县全县百姓充做军奴,却对曹享的诚实和忠勇大加赞赏,更赏了大量布帛和一柄玉锤,要他用玉锤时时锤炼、提醒自己。
全县充军奴,既除去了碍眼的沈冠古,又除去了几千个累赘,曹享怎会耽搁这好事情,立即便带兵赶去穆阳县,却不料遭到沈冠古的反抗。一不做二不休,曹享借士兵被打之故,干脆认定沈冠古带头造反,欲一举彻底解决这些隐患。
只是他能力不济,而穆阳县百姓又齐心协力,他拿穆阳县城没辙,这才惊动了太子穆砺璁。
沈弄璋出门与各型各色的人打交道,初始缺少经验,确实被人骗过毛皮,甚至有人垂涎她的容貌而使用各种下三滥的手段。但这些预防手段在她出门前,沈冠古便会耳提面命地不停叮嘱她,使她虽有些小小的损失,却从未吃过大亏,不曾想过人心还有这样阴暗复杂的一面。
明明错在曹享,其人更是阴险无耻,为保自己前途,不惜牺牲穆阳县城所有百姓!偏偏那个国君对他竟深信不疑,却来为难本就生存不易的普通百姓,这是怎样黑白颠倒的世道!
“那个高高在上的国君是眼瞎心盲吗?”不由自主地,沈弄璋愤恨地发出质问。
“瞎不瞎要看日后,国君思考的是天下安定的大事,更有诸多利弊需要权衡,非简单的忠奸对错是非黑白所能概括。”董庸之声音越来越微弱。
沈弄璋冷哼一声,不屑道:“不分忠奸善恶,罔顾百姓性命,德不配位,有什么资格做国君!”
董庸之勉力提起精神,温和地笑道:“沈大哥料到你知道真相后会如此说,所以才让我转告你——不要对这个国家和国君生出无谓的恨意,也不要向曹享寻仇,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们本就游走在律法所不允的范围内,受惩处在意料之中……”
“是那些每日锦衣玉食、不懂百姓疾苦的大官们逼得我们没有活路才触犯法律,我为什么不能恨?”沈弄璋反驳。
“律法已给了选择,我们可以去开荒,是我们……不愿背井离乡,去往……不熟悉的地方……”董庸之的声音越来越弱,脸上却始终挂着微笑,一如他在书塾时对待每一个孩子一样的带着包容的温和笑意。
沈弄璋一时语塞。
董心卿抹了抹眼泪,轻轻握着董庸之的手,说道:“爹,别说了,先歇歇。”
沈弄璋这才发现自己被仇恨支配,竟没有察觉到董庸之的虚弱,也连忙说道:“董叔叔,是我不懂事,您别生气,先养好身子……”
董庸之喘了喘,说道:“沈大哥知道你一时之间不能接受现实,也没有强迫你能马上明白人性的复杂,你只要记得他对你说过的话,等你再大些,阅历丰富了,以你的资质和心胸,一定会懂的。”
“爹……别说了……”董心卿看着仿佛交代遗言似的董庸之,又急又怕,泣不成声。
沈弄璋也看出董庸之不对劲,不敢再还嘴,与董心卿一起安慰他。
“我留着这条命就是为了告诉你们穆阳县事情的真相,并告知沈大哥的遗愿……如今,这些事都在今夜……提前完成……我已放心……”
“您没放心,还有我,您还得担心我,不能扔下我……”董心卿轻扯着董庸之的左臂,哭着哀求道。
“傻丫头!”董庸之缓缓抽出手,抚摸着董心卿的头颅,慈爱地说道:“我与沈大哥约好了……他死在……县廷门口……而我一定坚持……看到你们……”
什么意思……沈弄璋略微蹙眉——董庸之话中有话,难道父亲沈冠古和他的死,都是早就算计好的?
然而,董庸之已经没有了多余的精力去观察沈弄璋的表情,心中大事既了,他的精神便彻底松懈,心头这一口气也就跟着泄了。
看着董庸之颤颤地向自己伸出右手,沈弄璋立即便紧紧握住了,但喉咙哽咽得已说不出任何话来。
“弄璋……沈大哥是将你当儿子看待和培养的……你切不可辜负他的心愿……不要为了眼前……丁点的仇恨……就……舍弃自己的大好年华……不值得!和小卿……好好地……活……”
“嗯……”说不出话的沈弄璋拼命地点头,泪滴乱飞。
看着董庸之的眼神渐渐灰暗,脸上却挂着微笑,董心卿只觉得天崩地裂,世界彻底塌陷了。
“爹——”
撕心裂肺的恸哭声湮灭在沈弄璋手心之中。
这山洞虽然隐秘,但却不会隔绝与外界的声音,不知道山中是否有士兵,沈弄璋还是选择谨慎行事。
董心卿悲恸之中并没有失去理智,立时便将声音咽回肚子里,无声饮泣。
实则,她比沈弄璋还多知道一些事情,只是董庸之曾嘱咐她不要对沈弄璋说起,以免她悲愤之下作出傻事。
两个姑娘互相依偎着,守着董庸之的尸身,各自伤心着父亲的惨死,从低低啜泣到默默流泪,看着洞中虚无的某处,听着洞外时远时近的野兽嚎叫声,无眠……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董心卿感觉沈弄璋的手臂在动,迟钝地撇过头,看到她正在用两只手缓慢地揉着有些发肿的双眼,像一只猫在不停的洗脸。
想出声询问,但实在没了心情,董心卿没说话,一边暗暗心伤自己的父亲,一边偷偷留意着沈弄璋的举动。
直到看到山洞上方被堵住的出口处投进来一线阳光,沈弄璋才停了手,慢慢站起身,慢慢地整理自己的发辫和衣裳,慢慢地走到通向出口的藤梯,慢慢地说道:“心卿,你等等我,我去城里找把铁掀来,咱们葬了董叔叔。”
听到“城里”两个字,董心卿仿佛被烫了一样一激灵,连忙说道:“别去!穆砺璁和曹享还在城里。”
“没事,我是姑娘家——”沈弄璋伸手顺了顺长发,已经消肿的双眼里,眼神晶晶的亮,脸上竟有一丝似有若无的妩媚且诡异的笑意,“他们还要留着女子种田产粮呢。”
由于背着光线,董心卿看不清她的表情,却仍是坚持说道:“要去也是我去,这是我身为女儿……”
瞬间想到这话对沈弄璋同样残忍,但咬了咬嘴唇,还是说道:“的责任。”
沈弄璋心痛之余已察觉出她言行有异,试探道:“那么一起去,互相掩护,不用惊动士兵,我们便可……”
“不用不用,我一个人从城墙洞里钻进去,没人会发现。”董心卿连忙拒绝道。
沈弄璋愈发确定董心卿有事瞒着她,不由皱眉道:“心卿,我自小便当你是我亲妹妹,我们之间决不能互相欺瞒,莫不是曹享觉得需要斩草除根,正在城里等我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