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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陷阱 ...

  •   08.陷阱
      这天晚上,塔矢独自一人在五十岚家附近踱步。她说这几天要赶着排练,于是就真的没有回来过,哪怕是中村发了这么瘆人的消息。
      塔矢这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五十岚的联系方式——他是想问的,但又怕冒昧。如果有的话,有个什么事不也能第一时间知道,给她出个主意吗?自己真是个矛盾的家伙,一面牵挂着她,一面又自恃清高;一面期待着她,一面又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暗下决心,明天再见到她时,一定要带她安然无恙地离开那个地方。

      梅居是高尾山脚一家颇负盛名的和式庭园餐馆,地处清幽,又引山间溪流来注园内池塘,池中有种种小鱼,皆是随溪流而来,又随溪流而往。庭园内种植山中移来的古松,草地上点缀着几盏石灯笼。矮墙外枫树耸立,红叶沉沉,压进园中,给沉寂的庭园添了一抹热闹。一条青石小路从门口迎人入园,石路旁点点黄白可人的小野菊在秋风中微微颤动。但是,这梅居却绝不像她的外表一样讨人喜欢,这里一天只接待两次客,中午与晚上各一次,预约排队至少要两个月,甚至等闲身份不接,很是高冷。
      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塔矢下了车,心中很是不安。他今天早早就打车到了,只希望能在门口等着五十岚到。但是一下车,就发现梅居门口站着个西装革履,头发和皮鞋一般锃亮的男人。那人阴沉着脸,朝他深鞠一躬,右手做出“请”的姿势,以一种不容置疑地口气说道:“塔矢先生,请。”
      一阵寒风卷着飘零的红叶扫过。秋天的山风总是更冷冽些。塔矢扣起衣袖的扣子,走进了梅居,那男人也跟随在他身后。穿过庭园,来到一处玲珑精致的离馆,那男人引他来到一个房间前,在门前说道:“中村先生,塔矢先生到了。”
      “哦。进来吧。”
      这肥厚的嗓音,塔矢记得格外清楚。
      脱了鞋,推开门,只见中村盘腿坐在棋盘边上,黑棋与白棋都放在自己一边,似在与自己对弈。墙上挂着一幅字,上书:“长月黄昏后,伫立露沾身”,字前一方矮几,上有一个青玉小瓶,插着一支含苞的菊花。
      “啊呀,塔矢君,你赏光来了,真是荣幸。”中村依旧是满脸横肉,一堆笑,一脸狰狞的褶子仿佛都跳动起来了。“我正在想怎么破自己这局。你看,白棋要下到哪里才好呢?听说你们职业棋手,是不和自己下棋的,毕竟总过不了自己那关,岂不更容易发疯?哈哈哈。”中村顾自大笑,惊得窗外的鸟儿们都收了声,逃到别处去了。
      塔矢跪坐在棋盘前,一眼便看出端倪:这局棋虽落子不多,但黑棋远占上风,白棋散乱,不战已败,稍微懂棋的人都能看出来,根本不是难题。但又想着这里是别人的地盘,言行还是谨慎些的好。于是,塔矢装作陷入沉思,一边留心听四周的动静,一边思考着如何应对中村,一边又审视着棋局。
      中村哂道:“怎么?难住塔矢九段了?”又将白棋推到塔矢边上,“请指教呀,塔矢九段。”
      塔矢心中鄙夷。以往与下指导棋,哪怕是让三四子,都不会对自己的思路产生影响。但这个人摆出这种残破的棋局,表面上说是请教,其实就是要自己执白接着跟他下。也就是说,中村认定自己执白绝对赢不了。但他并不是职业棋手,如何能揣测一个九段的实力?想到这里,塔矢忽然心中一沉:看来这个棋局,是有人事先帮他设计好的,目的就是要自己败落!
      真是阴险又无聊的用心。但是就现在的情势来看,自己是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了。塔矢细细观察棋局:黑棋已然占据左上角,并且向左下角和右上角延伸,白棋三三两两地散乱在各处,不仅不能连成片,甚至还被黑棋裹挟在内。黑棋占据压倒性优势,白棋毫无胜算,但现在的自己,就是要帮助白棋反败为胜,大挫中村的嚣张。
      “中村先生,要解白棋的困局,仅一两招是不行的。您要是有兴致,我可以执白跟您对弈。”塔矢反客为主,面无惧色,坦然直视中村不怀好意的目光,倒让中村有些儿心虚。中村心想:难不成这小子有信心翻盘?不……以现在的局势,哪怕他是九段……更何况……
      塔矢已经理清了思路。他虽从未与中村交过手,但也耳闻过此人勉强算是业余中的佼佼者。五步之内,一旦探明中村虚实,自己立马奋起直追,有望在中盘取胜。塔矢想着,执棋时,却听得门外有人说道:“中村先生,五十岚小姐到了。”
      她来了。就在门外。塔矢微微一颤,放下了白棋,不由自主地转头看向门口,心中喜忧掺半。
      门被拉开了。
      鸟儿们此刻好像又回到这附近欢快地歌唱。
      五十岚轻轻走了进来,先是怒视中村,又颇为忧虑地看了塔矢一眼。她穿着一件绣着松竹梅的振袖。底色是淡淡的鹅黄色,很是清雅。松竹梅的图样是和着金线绣上去的,行动时甚至有微光粼粼。她那一袭长发高高束起,绾成髻,戴着粉白相间的樱花发饰,脸上带着淡妆,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有着与以往不同的端庄气韵。
      她今天的打扮过于明艳了。塔矢心想。
      中村冷冷一笑,阴阳怪气地讽道:“塔矢君,你看你多大的面子。你要是不来,恐怕连我也请不动这位大艺术家盛装来此呢。”
      塔矢心中思忖:难道五十岚是因为我才来的?这个中村对五十岚说请了我来下棋,又对我说请了她来助兴。是了,若不是中村耍伎俩,五十岚又岂会来见他?看来她是怕我在中村这里吃了亏,所以才冒险来的。她竟是为了我而来的!塔矢心中一阵雀跃,甚至差点儿露出微笑来。这段时间,他一直都是这样猜测着五十岚的想法,心情忽高忽低,现在藉由他人之口说出了塔矢最想要的答案,又岂能不开心?一定要赢下这局,带她安全离开。塔矢暗暗下定决心。
      正想着,一个侍者模样的姑娘进来将一把月琴递给了五十岚。五十岚不解,直问中村:“你这是干什么?”中村笑道:“坐。”五十岚心有疑虑,但还是缓缓走向棋盘左侧的藤编坐垫,跪坐下来。中村又笑道:“还不错。你在中国几年,还没忘了本,到底是个日本女人。”五十岚不满地噘嘴,并不答话。
      中村脸上的肉褶子又抖了一抖,“塔矢君,今日算是我请你来下指导棋,指导费什么的,你不用担心。但是吧,下棋对我而言只是消遣,不像你们那样总板着个脸,正襟危坐的,所以我才请了杨明霜剧团的牧小姐来,我们一边下棋,一边听听小曲儿消遣消遣,你看可好?”
      当中村提到“牧”字时,五十岚面露嫌恶,又听得中村说“听小曲儿消遣”,她更是大为不悦,她向来最厌恶别人把戏剧演员当做是供人随意娱乐的物件。
      中村又转头对五十岚说:“牧,你的老板杨明霜,最近很热心于在日本推广京剧。她来找过我牵线,说把戏文改成了日语,想在日本登台演出,还唱了一段什么葬花给我听。杨小姐年纪大了,声音跟脸皮一样干巴巴的,哪有什么可听的。你既然是在她麾下的,就随意弹唱几句让我和塔矢君开开眼界吧。”
      听到中村羞辱自己的老师,五十岚面色一沉,用力握住了月琴的琴颈,但旋即又缓和下来,她自然是想着唱几句也无妨。但此刻她并不知晓棋盘上的风云,唯有塔矢心知肚明:中村不仅设计让他接这个烂摊子,还让五十岚弹唱干扰自己思考,甚至卑鄙地以剧团的活动作为要挟。中村针对的不仅是自己和五十岚,甚至还是五十岚最为重视的剧团。他或许是以为这样会让自己手足无措,会让自己在输赢之间摇摆不定,他好趁虚而入。但是他错看自己了,塔矢亮会是个举棋不定的人吗?
      “中村先生。”塔矢直视着中村的双眼,但还是收敛了心中喷薄欲出的愤怒,波澜不惊地问道:“这局棋并非指导,您无需给我指导费。我只有一个请求,望您应允。”
      中村冷冷地扯了扯嘴角,似是猜到了塔矢想说的,“你在跟我谈条件吗?”
      塔矢正色道:“今日之事,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哦?”中村玩味一笑,“你说吧,我可以答应你。”
      “我如果赢了,还请您既往不咎,让我和五十岚离开这里。”
      中村哈哈大笑,好像已然猜到塔矢所思所想,“可以。但不得不说,你毕竟还年轻。”
      中村这话仿佛意有所指,但塔矢此刻已经顾虑不了太多,他只想赢棋,带着五十岚离开。五十岚明白他的意思,心中大为感动,不禁朝塔矢微微一笑。塔矢心中一暖。她现在不能说太多话,不能做太多动作,像一只被绑了羽翼、关进笼子的鸟。唯一能给予塔矢的,恐怕也只能是一个微笑了。
      “那,多谢中村先生了。”塔矢夹起白棋,落子,开始了这场无赖棋局。
      一旁的五十岚也不得不续续弹奏月琴,唱起已由杨明霜改编成日语的京剧《黛玉葬花》。这一版本来是等着剧团在日本登台表演时,由杨明霜和黎露一同献唱的。五十岚虽不唱青衣,但平日里听着她们练唱,久而久之也就会了。只是她的嗓音仍旧是花旦那般娇俏,没有青衣的端正矜持。只听她唱的是:“花谢花飞飞满天,随风飘荡扑绣帘。手持花帚扫花片,红消香断有谁怜!取过花囊把残花来敛,携到香冢葬一番。”
      彼时中村与塔矢已经下了几手。中村棋力不俗,但如此狠厉的下法不像业余风格,果然这一局是有人背后指点。塔矢心中冷笑,自步入职业以来,看多了棋手之间明争暗斗、相互倾轧,甚至内外勾结、吃里扒外的事也不少。而自己近年来一往无前地升段,难免遭人嫉恨。所以有人要借机献媚于中村,顺便打压自己,实属正常。
      五十岚婉转的歌声在耳边飘过,不免让塔矢有些心乱。他虽不懂戏,但也知道这是极难的行当,一句唱词百转千回,岂是人人都能学得的?五十岚也同自己一样,展露了锋芒,就难免成为众矢之的。她说过自己只是想自由自在地做喜欢做的事情而已,但仅仅如此也是满路荆棘。
      白棋已经逐渐连成片。塔矢压制住了企图深入中盘的黑棋,在确保了自己在中盘的优势后,塔矢单枪匹马直指黑棋腹地。这不动声色的挑战,让中村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他甚至阴沉着脸瞪了塔矢一眼。
      五十岚瞥见棋局,猜测塔矢已经占据上风,心中一阵欢喜。接着换了一个调,低眉信手,唱道:“取过了花锄仔细剜,轻松的香土掘一番。回身倒出残花片,好将艳骨葬黄泉。怪侬底事泪暗弹,花谢容易花开难。”
      中村与塔矢在黑棋的领地中一阵厮杀,中村渐渐感到力不从心了。他如此这般,是想让塔矢知道,任他塔矢亮在棋坛如何风光,不也照样要乖乖任自己摆布。但是吧……竟让他这么快就给翻了局!中村心有不甘,左上角已经被突围了,然而自己仍然没有想出对策。好个塔矢亮!中村扯了扯嘴角,心想,一会儿收拾你。又瞥了一眼一旁轻声弹唱的五十岚,不怀好意地说道:“牧,你会不会是第一个穿振袖唱中国戏的日本人?”
      五十岚的手微微一颤,旋律忽然有些儿乱了。她知道中村这个民粹主义者又在钻空子嘲讽自己,于是答道:“是不是第一个我不知道,但应该不会是最后一个。”说罢又继续唱:“一抔净土把风流掩,莫教飘泊似红颜。质本洁来还洁返,强如污浊陷泥团。荷锄归去把重门掩,冷雨敲窗梦难全。”
      她答得很妙。塔矢心中略感欣慰。只是这唱词,说的好像是一个很悲伤的故事。
      补了几手之后,黑棋白棋平分秋色。中村自知不能再继续走下去了,于是起身,整了整西装,道:“待会有一个重要的客人要来,我先去接他。有劳两位等候片刻。”说罢走出房外,拉上了门,对候在房外的手下说:“好好看着这两位贵客。”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塔矢和五十岚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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