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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少年 ...

  •   春天。
      桃花开了。
      漫山遍野的诗情画意勾动了顾川心底最温柔的弦。

      顾川早早地起床收拾了画架颜料等物什,喊醒了顾山眠。
      “今天写生。”
      “好。”
      十多年来,这对父子之间的对话总是简之又简。父亲像一个威严的将军,从他被烟熏得焦黄的齿舌间蹦出来的字都被加以不容反驳的意味,却又像一位只收了他一个长工的吝啬财主,对他惜字如金。
      这并不让顾山眠感到太多难过。
      最难过的是,仿佛独独在他这里,父亲惜字如金。

      顾山眠麻利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在桌前喝完牛奶,安静地走到了门口,系好鞋带,等待父亲。
      当他把手放在门把上,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惺忪的“爸”。
      顾秋辞披着毛毯,跟爸爸和哥哥道过早安,转身慢悠悠地洗漱去了,丝毫没有跟着他们出门的意思。
      “秋辞。”顾川探身喊了她一声。
      “哎!”秋辞嘴里含混着泡沫应了一声。
      “出去玩吗?”
      “不去。”秋辞漱过口,应答清晰多了。
      “那你按时吃饭,我跟山眠出门了。”顾川挑挑眉,无奈地向顾山眠示意出门。

      清晨的阳光透过树梢的缝隙,在门口的小路上铺开一层金箔。
      秋辞在楼上远远地目送他们离开。
      她知道他们要回乡下。
      她太清楚自己像一颗定时炸弹缠身的瘦弱兔子。

      新的一天开始了。

      顾川开车带顾山眠回了深山里的爷爷奶奶家。
      到山的那一头时,顾山眠长舒了一口气,父亲已经很久没有带他回乡下了。
      顾山眠小时候,顾川和爷爷奶奶赌气也罢,无人照料他们兄妹俩,顾川也还是要带他们回去托付给父母一段时间。等到顾山眠长大了,父亲的事业越发繁忙,他们兄妹俩回乡下的日子也越来越少了。
      他远远地便看见爷爷奶奶家的大院,还有旁边紧挨着的秦家的院子。

      爷爷和秦家的爷爷奶奶坐在院子里喝着茶,奶奶忙活着给山眠做好吃的。
      秦家的奶奶看见了顾山眠便开口问:“小川啊,你家姑娘呢?”
      “秋辞懒得出门,我就没带她了,”顾川的嘴角扯了一下,“我带山眠回来写生。”
      “写生?”一个端着冒热气的茶杯的人影从秦家屋子里出来了。
      “是啊,你怎么有空回来了?”原来是秦深的爸爸秦瑯,顾川的笑一下子漾开了。
      “我带秦深回来啊,也是写生!”秦深已经背上了画板,也从屋里走出来,“顾老师来了,跟着去吧,正好给你指导指导,你的画啊真是不能看!老师都说你几回了,你还嫌你那老师眼光挑剔哈哈哈哈......今天可好好画,回头你那作业又要批重画!”
      “爸!”秦深透亮的目光迎过来,撞在顾山眠的眼中,又悄悄带笑收回去了。
      顾川跟父母打过招呼,便带着山眠和秦深去了山溪。

      秦瑯虽打趣秦深画技不如他人,可秦深画画的架势却足足的,在河畔选好了位置,放正画架,又放了纸,拿起铅笔开始画底稿。
      山眠刚摆了画架,便悄悄地看着秦深出神。
      秦深的长发拿发绳随意地盘起来,垂下的几缕乱发耷拉在耳后,山林里穿过来的阳光洒在她身上,把她的眼角眉梢柔和了千万倍。宽松的白色衬衣搭着牛仔裤,正是青春年少的样子,日光把她心口的那颗纽扣映得好亮。
      秦深好久不穿长裙了,顾山眠心底暗暗翻起她从前长裙飘飘的样子,不觉之间红了脸。
      “山眠,怎么还不画?”顾川看山眠半天没有放纸,走过来提醒。
      “啊,秦深的山画歪了......”原是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没想到却让一旁的秦深红了脸。
      “我画得不好,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秦深听了山眠的话,赶紧把画纸扯下来换上新纸。
      “别搭理他,心思不正,纵然山再正,到了他眼里,也是歪的。”顾川瞪了山眠一眼。
      “我......”山眠自知理亏,赶紧把目光收回来,开始画画。
      顾山眠的脸越发红了,旁边的秦深也红着脸,山溪旁的两个年轻人的脸,像极了山野上开遍了的桃花。
      顾川坐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们画画,目光常常定格在秦深的身上。
      要是秋辞愿意画画,她此刻也一定坐在这里大肆挥洒自己的青春才华。

      顾秋辞仿佛天生不爱画。
      顾川从前教她和顾山眠画画,顾山眠勤勤恳恳地下笔,而秋辞总是皱着眉头不肯好好画。有时顾山眠在书房练习,她也只在门口闷闷地看一会就走,后来父亲总说山眠画技无进,她便更少去看顾山眠画画了。更不提画展,哪怕那天美术馆的镇馆之宝是自己亲爹的画作,她也最多祝贺两句,然后想方设法回避美术馆,不会移步去看。
      纵是顾川这样爱画的人,平日里把勤学的顾山眠骂得抬不起头来,也舍不得说秋辞一句,反倒天天捧着星星月亮去哄她拿着笔。
      可是谁也不知道,秋辞的画好。

      顾山眠十二岁那年,一次顾川出远门,临走前给顾山眠留了练笔的作业,要他在家好好练画。
      家里连着几天没有看着秋辞的人,顾山眠便自然地临时充了任。平日顾川在家,秋辞要闹也闹不出什么,毕竟要什么小玩意,顾川就想法给她,没得挑剔,小姑娘也好满足。可是顾川一出门,妹妹大大小小的要求都落到了山眠的手上。顾山眠一边要应付妹妹稀奇古怪的要求准备一日三餐,还要抽出空来练习,忙得头晕目眩。
      秦深的爸爸和顾川是好友,两家从前在乡下就是邻居,两家的儿子长大了在城中成了家,又住了隔壁。秦深的妈妈也喜欢山眠和秋辞兄妹俩,顾川出远门的时候,就叫秦深去他家喊上这兄妹俩来家里玩一玩,吃顿饭。
      正当秋辞吃过了山眠做的小点心,终于兄妹俩开始安静地各做各的事情,隔壁的秦深又把爽朗的笑声大捧大捧地塞到顾家的院宅里来,顾山眠强压着好奇,加快了手上的笔速,多画两笔。匆匆画完了一幅,听着楼下欢闹的声音,又忍不住从楼上往秦家的院子里看了几眼。
      秦深正在同小狗玩闹,秦叔叔抱着小狗让秦深快些画画,小狗不懂事地往秦深怀里钻,秦深也像不懂事似的,拿着笔在纸上随性地点几个墨点,转眼又和小狗玩了起来,秦叔叔却也不骂她,只是笑她仗着顾老师对她不严苛。
      秦叔叔说的一定不是我爸爸,山眠心里暗暗嘀咕。
      顾家没有小狗,顾川也不会让他和小狗嬉闹浪费时间。
      顾川只会让山眠临摹他的画本。
      可是年少的顾山眠早就看腻了爸爸的那些画作,一心想画出自己的一派山水画。
      他悄悄地调了色,站在书房前遐思乡野间看到的那些静谧的山水,笔下虽说一刻不歇,却怎么画都不如意,于是揉了丢在垃圾桶里,闷闷不乐地暂时搁置了自己的创作念头,继续临摹。顾秋辞跑上来跟他打过了招呼,便又跑去了隔壁,找秦深来吃哥哥的小饼干。
      秦深来了,那片笑声又近了。
      楼上努力扼制着玩心的山眠正画着画,女孩子叽叽喳喳的说笑声虽然吵闹,连手中的笔都跟着秦深的笑声时快时慢了,可他心里却一点也不反感秦深的到来。

      家里很少有这样的笑声,明朗温馨。
      秋辞虽然被父亲纵得大小姐脾气 却碍于娘胎里母亲给的病,脸上从来只有淡淡的笑,文文弱弱的,少有清风撞铃的笑声大片大片地往哥哥的耳朵里扑。
      父亲更不会这样笑。
      宽和娴淑的母亲走了,冰雪聪明的妹妹却又生了病,他这个没什么天赋的傻儿子再怎么努力也不得他欢心,加上他创作繁忙,更无暇去笑了。
      大概也只有秦深,这样不经世事、毫无杂质的女孩子,才会有这样环佩相击的脆朗笑声。

      正想着,笑声的主人来了他面前,山眠的心脏忽然加速跳动起来。
      明眸皓齿,一击即中。
      秦深悄悄拉起顾山眠的手,要他下去和她们一块玩。
      从书房到客厅的短短一截路,平日里沉稳得端水不晃的顾山眠竟然踉踉跄跄,眼前晃晃的万物可爱又新奇,熟悉的木制家具和浮着微尘的空气都像是活了般,推着他往前走。
      秦深走得快些,一蹦一跳地像一只小鹿,长而蓬松的裙摆轻飘飘地拂过台阶和山眠的脚尖,让山眠的心尖痒痒的,在他眼里心里开出一朵一朵的花来。
      山眠甚至觉得,秋辞衣柜里成排的昂贵洋裙都不如秦深身上的一件普通剪裁的布裙美。
      秦深的一切,都仿佛是最最别出心裁。
      恍恍惚惚地,顾山眠为了避开那轻飘飘的裙摆,脚下一空,摔倒了。
      秦深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了,取代笑声的是一声尖叫,恍惚了好一会,山眠才知道自己摔在了父亲搁在一旁的一排画架上了,画架倒了一地,他的右臂也疼痛起来,顾山眠这才惊慌起来。他赶紧站起来去扶那些画架,生怕碰坏了父亲昂贵的画材,突然发觉右臂没了力气,疼痛不止,一旁的秦深松开了顾山眠的手,愣住了。
      秋辞脸上也没了笑意,站起来看了一眼哥哥,迅速明白了什么。秋辞沉静地走过来,收拾了地上散乱的东西,把吓坏了的秦深送回家,又安慰了几句,然后小跑回来查看哥哥的伤势,山眠像是被打回了原形一般,俨然一个合格的十二三岁小孩模样,愣愣地端着自己受伤的右臂,靠坐在台阶上,看着矮他半头的秋辞。
      秋辞回来以后,轻轻地带上了门,走到哥哥面前,伸手检查了一下他的胳膊,反复问他要不要紧。
      “嘶——”山眠倒吸了一口凉气,试图掩饰手臂上的伤。
      “疼吗?”秋辞跑去厨房端了一大碗冰来。
      “不疼。”山眠强装镇定,躲开了秋辞难得关切的目光。
      “这是我要做刨冰的,”秋辞用毛巾裹了几块放在哥哥的手臂上,“你好了,还会给我重新弄的吧......”
      “嗯。”山眠不敢看她,只是低声应答了一句。
      “要不要去......”秋辞试探着问。
      “不用。”山眠知道妹妹想说什么,他并不想让她生命里出现那两个字,于他而言,所谓崇高无尚的“医院”两个字无情夺走了他的母亲,秋辞本来就年岁无卜,他实在不想让她那么早就接触到“医院”两个字。
      在小秋辞的认知里,“医院”治病救人,可在山眠心里,“医院”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它救人,却也害人。
      山眠总是把事情想得很简单,他只当是小小的摔伤,过几天就会自然痊愈,却没想到那样沉的画架砸在身上,远不止是轻伤那么简单。
      单纯的念头,让山眠的右臂有了一条永远无法愈合的骨缝,也为他留下来一生的隐疾。

      黄昏,渐渐暗下去的霞光包裹着兄妹俩,柔和又美好。

      顾川过两天就要回来了。
      顾山眠享受了一回秋辞的照拂,一碗简单的热汤面下肚,秋辞过来收拾好以后,山眠冲她笑了笑,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一幅翠鸟的临摹还没动笔,纠结于手臂的伤和父亲的责骂,想着手臂的伤很快就会好,于是狠狠心忍着疼痛上楼继续画画了。
      “哥!”正在洗碗的秋辞在身后叫住了他。
      “怎么了?”刚取了书要去画画的山眠回头看秋辞。
      “你又画画?”
      “嗯。”
      “胳膊不疼吗?”秋辞的眉头迅速皱了一下然后又恢复原状。
      “没事的,”山眠咬牙忍着这种不流血的剧痛,“我还有一幅,画完就好了,明天爸爸回来要查的。”
      “嗯。”秋辞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秋辞啊,你......”顾山眠突然想起来有什么事情还没有同秋辞说。
      “我知道。”
      “......”
      “放心吧,哥。”秋辞的脸上漾开一抹淡淡的笑意。

      顾山眠在原地愣了一会,去了书房。
      咬牙画了几个小时,没有一幅能称心意。
      顾川平日里训他的时候常说的话犹在耳畔,“你画的画,要先能过自己的眼睛,才能送到别人眼前去看。”
      一个哆嗦,山眠赶紧换上新纸继续临摹,画的时间长了,胳膊的疼痛越发地不能忍,他快把自己的牙齿咬碎了,继续勾勒翠鸟的形态,直至夜深的某一刻,疼痛到昏厥。
      门边的秋辞,又皱起了眉。

      第二天,秦叔叔领着哭得惨兮兮的秦深来家里看山眠。秦深来时,顾山眠趴在书房的桌上睡着了,红着眼睛的秦深好不容易在一地的废纸间找了个空处,附着顾山眠均匀的呼吸声,轻轻道歉,看见山眠的脸上沾了墨点,忍不住笑了起来,拿手在顾山眠的脸颊上轻轻点了几下。
      那天清晨,顾山眠做了一个很美的梦。

      顾川提前一天回了家。
      兄妹俩难得默契地把顾山眠胳膊受伤的事情瞒住了爸爸。

      顾川在书房检查着山眠的画作,顾山眠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秋辞坐在不远处翻弄着一本杂志,心思漂浮不定。

      父亲每一幅都批了个“平”,直到翻到那幅翠鸟。
      顾山眠心里一惊。
      这回倒不是画毁了要挨骂,只是那幅翠鸟,且不说与他平日画技相比,比起父亲画本上的旧作,还要更胜一筹。登时,顾山眠的心里只剩感叹和惭愧,险些忘了那幅画并非出自己手。

      顾川那日因为那幅翠鸟大夸山眠,更是少见地笑了起来。
      虽然摔了一跤摔伤了胳膊,却因祸得福让父亲高看了自己一眼。

      年少的顾山眠听妹妹说早晨秦深来书房看过他,他心里想过一遍以后,排除了不会进自己书房的妹妹顾秋辞以后,笃信秦深的才智,便把这幅翠鸟从父亲手上要回来装裱好,挂在了书房的墙上以示自勉之意,父亲看在这画上,也没多说什么。
      后来秋辞问他,这画有那么好看吗,山眠定定地点头,目光中的坚定,让秋辞挑了挑眉,眼角也漂浮上一点笑意。

      在顾山眠的记忆里,关于那些日子,只有秦深梦呓般的细语和父亲笑逐颜开的样子。

      他怎么也不记得问问秋辞,平日被骄纵成大小姐的她,如何细心,给他粗枝大叶的顾山眠,下得一碗热汤面?

      山眠画好了几幅山水速写,向父亲示意。
      顾川翻看着山眠的作品,心里觉得表现依旧平平,却又不太好当着秦深的面说他,于是淡淡地笑了笑,说了句“还可以”,让山眠在旁边等一会秦深。
      秦深见山眠早画好了,心里着急,手上速度又加快了一些,越急画得越不堪,秦深的前额上沁出了细小的汗珠,顾山眠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拿了张纸巾出来给秦深擦了擦汗珠,秦深抬头看了一眼山眠,慌忙低头,又红了脸。
      顾川坐在后面静静地看着山眠和秦深,有那么一个瞬间,他觉得自己作为父亲总该说他两句,可是看到秦深的羞怯模样,不禁想到了自己从前同样年轻可爱的妻子,又不忍心打破年轻人之间相处的美好氛围。
      秦深的山是彻底画歪了,顾山眠没忍住,轻轻笑了她几声,秦深赌气,噘着嘴收拾起笔墨嚷嚷着不画了,顾川笑着问她怎么了,她便指着顾山眠说顾山眠嘲笑她,她可画不下去了,顾川看着她和山眠吵闹的样子竟然一点气也生不出,心里默默地放过了了画技平平的顾山眠。待他们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回去的路上,顾川无意间看到秦深的画纸一角上,有顾山眠随手画的一只小猪。
      心里忍不住觉得好笑,平日苦心教他水彩油画中国山水,他倒好,什么都学不精,反倒是在小姑娘的画纸上画卡通出彩得很。
      顾川为山眠画艺不精而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一点。

  • 作者有话要说:  铛铛铛!你们的欢又肥来啦!考试考完啦,快乐地玩了好几天呀,这才想起来《深山》还没有推更,emmmmm没关系!欢欢这不是肥来了嘛!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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