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久莫相忘》香繁雪

9、舅舅

　　早上醒来的时候，我以为是被厨房灶具的声音吵醒，那一定是妈妈，奔跑到厨房一看，锅台冰冷，什么也没有。身上的衣服很多天没换了，头发也很久没梳了，我等着有人来喊我：“久久，你该洗澡了，衣服臭死了，把这件穿上，头发俩天洗一次，不然我把它剪成母鸡的尾巴。”我等着有个人来抱抱我，亲亲我，摸摸我脸上的皮肤:“我们久久长大了一定不会像妈妈一样，会幸福的像个公主。”会吗？连你都不在了。
　　噩梦不断。
　　灰色的天空，灰色的楼，泼了油漆似的，到处都是灰蒙蒙的。粉紫色的裙子，裙摆被风吹动，如同落叶一般，慢慢的飘落，好像永远也飘不到底似的，悠悠荡荡的，母亲的脸惨淡的侧过来，我甚至能看到齐耳短发的下垂的弧度与光泽，明明没有太阳，可她就是那样折射出冷光，像冬天梧桐树月白色的树皮，一点点的折射出寒意。
　　我伸出手想接住她，她从我的怀里滑落，跌落到无穷的黑洞，无数的呓语在耳边交替，我似乎走进了万花筒，黑的，亮的，璀璨无比的，世界交替反复。
　　醒来我一头冷汗。
　　明明我没有看见母亲纵身一跃的场景，可脑海里却一遍遍放映当时的场景，好像如果我早点到，也许我就能接住她。
　　五楼楼顶的阳台从此我不敢再去，我怕我会忍不住。我喜欢仰望，仰望一切高的物体，仰望中我感受着落差，感受着咸涩的泪水倒流进胸腔，浇灌着心里的根苗。时间越长，我的记忆越模糊，脑袋里越空白，只有夜的来临，我才能恢复肢体的功能，手和脚不再僵硬，在梦与醒之间，我一遍遍看清母亲，似乎一触手，就能摸到她。他们说我得了失语症，也许是夜晚我说的太多，所以白天我懒得讲。
　　沉香是树的眼泪，鲛珠是大海的眼泪，我是谁的眼泪？不断地仰望，是不是就可以少一点悲伤？
　　对母亲的想念日日成了梦魇，继母的白眼，刘父偶尔踹我一脚，我麻木地感觉不到疼痛，每次打倒了我会自己爬起来继续若无其事的把饭吃完，吃饭只是必须要做的一件事情，在空洞的数着时光的间隙，痛的时候我开始思考。当初刘父选择抛弃我，但我找了回来，像只狗一样，摇尾乞怜，我帮着他做家务，周末帮着家里去煤矸子山捡煤核，贴补家用，后来弟弟出生了，我也能帮着带小弟，刘父碍于母亲，总算留我一席容身之地。如今，我该如何自处？
　　母亲的亲人只有那个叫舅舅的人，他的被生活折磨的困苦的脸，注定了他缺乏讨伐的底气，不能成为我投奔依靠的人。大人们的争论，最终只有一个结果。
　　“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一切是她自己的选择。”他家里有五个孩子，最小的是男孩，其他都是女孩，他看看我，摸摸我的头，走了。
　　我能理解他，母亲在时，很喜欢说起她这个弟弟。他小的时候有多能干，会爬树，会摸鱼，还会画画，尤其是画画，画的花朵和叶子如同真的一样。我生日的时候，他还特意的用泥巴做了一只大雁，用火慢慢的烤干，身上用笔细细地描绘出五彩的羽毛，墨黑色的眼珠子仿佛会转动，原来他镶嵌了细小的染黑的玻璃珠。他和母亲一样都上到高中毕业，因为家穷就不再上了。他在乡下种地，养猪和生孩子，为了生男孩，拼了命的打零工养活家里生出来的一堆小孩。以前放暑假的时候，他也会把我接到家里去玩。他们家夏天种水稻，还包了鱼塘，里面种了一池的荷花。他把堂屋的桌子抬到了门口的晒谷场上，铺开大白纸，对着水缸中摘回来的荷花荷叶深吸一口气，便开始在纸上细细的勾勒，风吹荷叶月生莲便栩栩如生的跃然于纸上。
　　“舅舅，舅舅，教教我吧！”我看的喜欢极了，别的孩子早已看的习以为常，在那里你追我赶地做游戏。
　　“久久想学，舅舅就教！”他抱起我，故意说绕口令等我。
　　我在舅舅的怀抱中感受到久违的父亲的味道，望向远处的荷塘，恬静的看不到生活的艰险。暑假里我学到了一些皮毛，回来后用换废品的钱买了素描本，偷偷的练习着，希望等下次看到舅舅，让他看到我的进步。
　　“久久，对不起，你要听话，努力读书，舅舅没用，跟着舅舅，你连书都读不起。”他抿了抿嘴，从口袋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我，“这里面有二百块钱，是舅舅的一点心意，给你自己收着。”他看看四周没人注意，“你爸爸我联系不上，是个女人接的，她说你爸忙，没时间过来，电话号码我写在信封里，你在这听话乖巧些，你现在的爸爸能赚钱，起码还能给你一口饱饭，实在不行，你再打电话求求他。”他叹口气，眼神黯淡地走了。
　　我看着他走出了大门，轻轻地抚摸着那薄若蝉翼的纸张，一股力量慢慢的从指尖传到心脏，我冰冷的近乎僵硬的心似乎触到生机，它开始缓慢但有力的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