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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先生。”章临毕恭毕敬作揖,朝方席儒行礼,后垂手,低眉顺目。本就打小搭着离经叛道的边,如今正经一下,让方席儒听着怎么都觉得不是个正经东西,抑或是多年不见,少了些少儿心性。

      这样子若叫军中之人见了,怕是要大呼,再扶一下自个儿的下巴,几年前,章临被老将军接到军营里打滚,士兵们何曾见到过章临这狗脾气对谁这么恭敬过,哪怕是侯爷,章临亲爹都没怎么享受过此等规格的待遇。

      “章临。你怎么来了?”方席儒转身,镀上一层德高望重的皮,转身之间,还隐约存了些许年少时的张狂,如今,被岁月蹉跎得只剩下一身的无能为力与无可奈何。

      那时皇帝尚在潜邸,李迺、章邕、方席儒也曾对酒当歌,谈笑几何,直至那人位极九五,大权在握。章临曾被章邕扔到浮丘书院,美其名曰让方席儒这酸朽好好雕琢一番,章临在浮丘书院学了些许皮毛,因着父辈一层关系,方席儒对他甚是关照,捉鸟斗蟋蟀,就差上房揭瓦。

      自从老将军去世后,章临便不再留在书院,王府本就人丁凋零,老将军去世,只留下章临这黄毛小儿,皇后看着孩子可怜见的,便向皇帝求了恩典,接到宫中抚养至今。方席儒也只守着浮丘书院这一亩三分地,算是断了联系。

      如今,三人一行,或死或忘,只留下他一人浑浑噩噩,守着浮丘书院,纵使贱命一条,倒还存了些许壮志,只是不知道这摇摇晃晃的一丁点热血,何时会凉。

      故人不在,在得意忘形之时,少了那个踢一脚的人,只好自己心中存一条鞭子,时不时抽两下,好叫自己知道自己还有个师长的身份,还要端着长辈的架子。

      方席儒随手指了指院中石凳,示意章临坐下。章临着一身长袍,倒是入了方席儒的眼。“长袍多好,别一天到晚打打杀杀。”方席儒对章临的印象还只是在进宫前,章临对着蝈蝈喊打喊杀的阶段。方席儒怕是忘了自己时不时被那臭和尚气得喊打喊杀。

      “先生,学生此来一为辞行,二为。”

      话还没说完,方席儒抬手打断他,“章临,你去哪。辞的哪门子行。行了行了,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端的哪门子恭敬如斯。”这才多久,方席儒那层幌人的德行就丢了,看来是那条鞭子暂时罢工了。

      “西北。二为。”

      “格老子的,你爹时不时跑到那破地方,现在你也要去。别二为了,你倒是说说看,那沙子你是没吸够是不是。要真没吸够,我天天给你端沙子去。”

      一阵风,勾的蒙灰往事扬尘,却又是硬生生压下去。

      “他竟放你去西北?”方席儒喃喃道,当初章邕远镇西北,安定一方,最后却落了个“青山埋忠骨”的境地。

      虽说方席儒此话声音细小,章临也过了耳,也只装作没听见,双眸放于远处,不知在想些什么,堪堪出神片刻,精光凝聚,仿若刚才神游太虚者不是他。

      皇后知晓章临要远赴西北,其间更是钟老将军多次谏言,说武将之子安有酣眠宫中之事,皇帝便顺水推舟卖了钟老将军的人情一事,自是颇多顾虑,但碍于已成定局,便由他去了。

      章临十分苦恼自己的“二为”被打断两回说不出来,眉眼中透露出一丝不耐。

      “师父,学生前来二为讨您一句话。”章临正色,那丝不耐也已经隐去。

      “什么话。”方席儒依旧没好气,想着面前这个混小子要学他老子去西北,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隐约觉出一丝丝重蹈覆辙的宿命感。不过八年光景,故人血尚未凉透,又要浇上一把新鲜的吗。

      “这书院为何名唤‘浮丘’?”

      “闲得慌。”方席儒脱口而出呛了一声。

      章临长身颀立,不做声响。方席儒突然有了一种一圈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心想这小子什么时候懂了那糊弄人的“温良恭俭让”。

      方席儒抬眼,一下子装进了面前那混小子的眼睛,突然发现,往日在书院中逮蝈蝈的小毛孩在不知不觉中已然长成自己不认识的模样,除了身量拔高以外,脸也变得瘦削,棱角分明,一双漆黑眼中,藏了的是方席儒一时半会看不懂的心思,心道:这些年,这孩子到底经受了什么。

      自从章邕去世,章临被接进宫中,方席儒便不曾见过这小子,一为不愿为宫中事所缠,守着浮丘书院当他的破落书生,二为避嫌。

      “你此去西北,跟的是谁。”方席儒发了顿牢骚,心想这骨血里刻着的东西怎么可能轻易变得了,将门世家,怎么甘愿在四方城里做一只不怎么尊贵的笼中鸟。

      章临松了一口气,说道:“钟冯(ping)老将军。”

      “章临,你要去,我不拦你,我这把老骨头也拦不住你,你就听我一句话,山河倾覆也好,河清海晏也罢,都和你没关系,知道嘛。”那摇摇晃晃的丁点星火啊,欲灭未灭。

      “山河倾覆,家国不保,如何与我无关;河清海晏,安居乐业,又如何与我无关。”章临思虑半晌,终是低声询问。

      “因为覆巢之下无完卵。好好跟着钟老将军,别让你爹在地下不安生。”终了,怕的还是章临少年心性,心浮气躁。

      话音刚落,方席儒便感到丝丝不如意,不顾章临探究的眼神,生硬地转了话口。“老咯老咯,净操心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随你去吧,到了西北,莫忘记给老头子我写封信,好让我知道……你平安。”方席儒摆摆手,丢章临在原地。

      好让我知道,他不愿回来死死苦守的地方长什么样。

      好让我知道,他为之付出惨痛代价的地方究竟如何。

      好让我知道,我苟延残喘的地方有多么不堪。

      以前不愿问,如今却又害怕知道。

      章临站立目送方席儒远去,衣袍地下双拳紧握,眼神有一瞬间迷离,很快又是深不见底的模样。

      浮世万千,你我不过尘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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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英缤纷。

      小厮拿着扫帚勤勤恳恳将落叶归至一旁,那风仿若与他作对,忽又逞能不安分,刚刚扫好的叶子又是散落四地,他倒也不躁,抬袖抚额角,继续固执地完成未竟之业。

      走来一和尚,一手捻佛珠,另一只手抚着自个儿不守清规戒律的肚子,一路走来,只看见小厮扫走落叶,痛心疾首,忍不住高呼,“阿南,这一地诗意,你扫它作甚。”

      那手指头指着阿南,还装模作样颤抖几下,来附和自己的一腔悲愤与惋惜,只差手抚胸口,仰天长啸,叹世道不再,难免夸张些。

      阿南见来人一愣,放下手中扫帚,正要双手合十行礼,却见来人大手一挥,“别别别,你这般守礼数,到让和尚我好生脸羞。”说罢,还扶额一番装腔作势。

      “远一大师,师傅说,怕这一地诗意被您糟蹋了,特地让阿南来扫去。”阿南拄着扫帚,一板一眼重复师傅说的话,这传话传的好生木讷。

      “你你你,”远一似被阿南气得不轻,更气他那不着调的师傅,却忘记了自己也不在正调上。一连三个你,却不知你后面接什么,只好胡嘴扯一句“没大没小”糊弄过去来挽尊,甩袖前去,嘴里咕哝着,“好个迂腐老儿,不知教了阿南什么玩意,白白浪费一个好苗子。”

      这远一和尚啊,逢遇到顺眼的人便说根骨清奇,是个好苗子,如今南秦这么多麦田怕是装不下远一和尚口中那么多顺眼的根骨奇骏好苗子。

      阿南回望一眼,想了想刚刚有没有说错话,确定师傅就是这么吩咐之后,点点头,拾起扫帚,继续扫叶子,生怕远一走时又糟蹋了这漫漫一黄。

      “方老儿,方老儿,你果然在这里。你倒是说说看,和尚我怎么就糟蹋了你那一地黄叶子。”远一人未到,声先至,“不然和尚我拆了你这院子。”

      庭内的人似是习惯了这咋呼和尚,连头也未抬,自顾自摆弄手中黑棋。远一见人没搭理他,摸了摸鼻子,感到自讨没趣。便又随嘴问了一句,做好了继续没回应的打算。

      “今儿个下元,宫中大宴,你怎得躲在这里。”

      “我若不躲在这里,你怕是要拆了我这破落书院。”方席儒落下黑子,不仅回答了还将白子移到远一面前,示意他执白子继续。

      “不下不下,这白子明显落了下风,你这老儿,又想骗我酒喝。”远一连连摆手,眉眼弯弯,问道,“扈大娘做的肉条还有没,和尚三日没吃,好生挂念。”

      这和尚着实不知“清规戒律”四字怎么写,倒也不枉“酒肉和尚”四字。

      远一远一,自释为远离青灯古佛,一心贪恋鱼肉,南山老住持还没将这不争气的弟子逐出佛门,反让他在外丢人现眼,怕是“天机不可泄露”,倒也是“我佛慈悲”。

      当年老主持在山门口拾到了这位日后不着调的孩子,取名远一,本寄寓远山一点,未曾料到这一点远山早早下山,说是要沾沾世俗红尘,好嘛,这一沾,是除不掉咯。

      至于方老先生和远一和尚的一段“孽缘”,真是说来话长,但也无非是俩老小孩为了几坛子酒,争天斗地,着实不知羞。

      “老夫何时骗过你酒喝。没有肉。有也不给你。”

      “就那回。”

      “哪回?”

      “就那回。”

      “哪回?”

      “诶诶,你这小老儿,记性不好,罢了罢了,就当和尚我请你的。”

      方席儒轻哼一声,作罢 。

      “章家那小子要回来了。”方席儒将白子又拿回来,一人下二子。“和尚,打一赌如何?”

      “章临?什么赌?”

      “对,他要从西北回来了。白子要是后来居上,你将你窖藏多年的桑落酒给我,若是黑子稳居上位,那兰生酒便是你的。如何?”

      “好。”远一贪恋那兰生酒许久,不顾的这棋子在他人手中,自可翻云覆雨,光顾念着这小老儿吝啬的很,从来不拿出来,如今有这等好机会,自是满口应下,全然忘了自己珍藏多年的桑落酒也是彩头之一。

      但相识多年,远一也愿意相信方席儒自不会行那龌龊之事。

      “那小子快要二十了吧。”远一眼睛紧紧盯着棋盘,仿佛那上面盛着满满兰生酒,漫不经心问道。

      “去那边疆苦寒之地四年咯,个混小子,再过三月就该冠字了。”

      “你可想好了?”

      章临曾在浮丘书院读过几年书,写过几个墨点子,虽说不上文采艳艳,但在治兵领军一套上总有奇谋,称方席儒一声老师,加之父亲八年前不幸去世,赐字一事便让方席儒来担着,是皇帝亲自授命的。

      “子渊。”方席儒手下未曾停顿,脱口而出,应该是早早想好的。

      “临渊羡鱼?方老兄,这寓意不好。”

      方席儒夹着白子,在棋盘上轻轻落下,轻声道,“远一,你那桑落酒归我了。”

      远一还沉浸在取字一事中,结果沉着沉着,自己的桑落酒跑到了别处,正要耍赖,只听得四字

      “潜龙在渊。”

      “方老兄,我家老主持催我回去敲钟呐。”果然,愿赌服输哪是远一的性子。

      “你小子,又想赖酒不成。”方席儒一听感觉事情不对,正要起来去追那赖户,发现他早已跑出一丈。

      “老哥,没酒啦,真的没有啦。哎,阿南,好好扫地啊,回见。”

      气的方席儒直跺脚,“你小子!”

      阿南一时愣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等到想起应该拦住那和尚时,已经来不及了,望着那抹酒肉过剩而略显臃肿的背影,继续扫地。

      故人见,喜上眉梢尔。也或许是鸡飞蛋打。

      然腾必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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