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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少年游 ...

  •   早春的齐州城,乍暖还寒。一场新雨过后,无忧泉旁的垂柳吐露嫩芽,泉底的鱼儿仿佛也因着天气欢快了些,远处的山峰雾气缭绕,看不清本色,但城中的人都知道,山上的木兰花快开了,到那时,又是另一番让人流连忘返的景色了。
      淳申元年二月十四这日,齐州城中热闹非凡,江府通至刘府的芙蓉街商贩络绎不绝,行人摩肩接踵,道路两旁更是早早的挂满了红灯笼,只等着夜幕降下来点亮一整条街。盆景花卉,糕点蜜饯,鱼羊生鲜,应有尽有。不出巳时,酒楼便传出声乐,坊巷市井的百姓无人不知,这是为了庆祝刘家大公子刘去非及弱冠之年,行冠礼之仪。可一个年轻男子的受冠之式为何会引起全城瞩目?要说刘去非是谁,齐州城中妇孺皆知。垂髫之年便可吟诗作对,及至束发,一手经义策论连当朝名士张熙楼都赞不绝口,更是乡试榜首,自此之后第二年春天的礼闱夺得第一,殿试之上让皇帝青睐有加,当朝便要封他为官。可这位不及成年的年轻人婉言谢绝,以年级尚轻,还需历练,行冠礼之后定当为国为君为由,使皇上当堂说出随时迎其归朝的话来,从此声震京城。这样一个优秀到近乎无暇的人,对待周围人却从不倨傲自矜,甚至对府里的仆人也都以礼相待,谈吐和气。刘去非有个弟弟,刘图南。虽然两人年纪仅相差两岁,但他的品行却与自己的兄长截然相反。住在芙蓉街一带的人,总能听到刘图南这个小霸王带着几个喽啰吆五喝六大吵大嚷的声音,闹到人们拿他无可奈何的地步,就会请他府上的人来领他回家。刘老爷子对这样一个儿子万份头疼,不愿出面。于是街坊们经常会听到刘去非劝这位混世魔王回家的声音,会听到刘去非替他赔礼道歉的声音。那声音不疾不徐,温和有度,任是对方火冒三丈,对着这么一位谦谦公子也便不好发火了。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城中的妇人们在教育女儿的时候总是说,你要是长大了,能嫁给像刘家大少爷那样的人,该多有福气啊。城中的男人们在教训自己儿子的时候也会说,你要是有刘家大公子一半的能耐,老子也就享福啦。至此,刘去非成了齐州城里闺中少女心仪的丈夫,也成了城中万千少年憎恶的对象。而这憎恶何时起何时灭,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此时芙蓉街东面的江府,行轿距离刘府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江府府前与刘府的庄丽华贵风格相比反而显的拙朴自然。江卓群正在为刘府公子的冠礼送什么礼物而焦头烂额,他为官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偏偏在这种日常琐事上一窍不通。眼看着已近午时,只好催促洪望赶紧请夫人回来。洪望是江府的总管,老实憨厚却不够精明能干,不过他是已过世的夫人自出嫁便带着的下人,且篱落对他很是喜欢,日子久了,也就生出浓厚的主仆情分来。这个忠厚的年过半百的总管实际上是有名无实的,打点江府上下,记账发薪这些事儿往往都是傅千岩经手,想到傅千岩,江卓群叹了口气,用手揉着眉心说:“要是小傅那孩子这会儿在,准能给我出个主意,都怪篱落那丫头,大清早跑出去不见踪影,还得让小傅去寻她,也不知这会儿找到了没有”。江言修坐在汲水厅东侧的椅子上,一条腿挂在扶手上耷拉着晃悠,手指把玩着腰间的络穗,从桌上端起茶杯,也不在意杯中茶水已凉,喝了一口道:“爹,您不用担心,那丫头野惯了,直接跑去刘府看热闹了也不一定,要我说,随便拿点玉器书画什么的,反正礼都差不了多少……”,话还没说完,就看到江卓群扫了他一眼,伸出手指着他:“你那是什么样子,把腿放下来,坐好!你看看刘家公子,你们一起长大,你还比他大一岁,怎么学不来人家半点稳重端方。”江言修听了,眼皮一抬,眉毛一挑,嘴唇一抿,像是憋了笑,嘴上却说:“是是是,您说的对,要不您坐会儿,喝口茶消消气?”,他说着便把杯中的茶一饮而尽,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略略整理了衣衫,对着江卓群鞠了一躬,转身便要走。江卓群喊住他:“你干什么去?”,江言修用手指了指外面,弯起嘴角笑着说:“儿子先行一步,去刘府跟人家学如何稳重端方去”,说完也不等江卓群回话便出了汲水厅,往自己的书房走去。江卓群叹着气摆了摆手,正欲坐下,听到洪望来报:“老爷,夫人回来了。”他便直起身快步迎了上去。只见赵红香穿着一件竹青色的衫裙,外面罩了个茶白色的对襟小袄,远远的走过来,边冲他笑边说:“老爷莫急,我此次去拜见兄长,见他病情稳定了些,便和他说起刘家公子冠礼这事”,赵红香刚踏进厅门,江卓群便握住了他的手,许是外面天气还有些寒,手下的肌肤凉凉的。江卓群引她坐下,嘱仆人倒了热茶,才说:“不急,他们没有难为你吧?”赵红香愣了下,手回握住江卓群:“老爷放心,我没事,对了,我想起兄长与你,与刘家老爷,自幼相识,感情甚笃早年又都是出生入死的过命交情,如今刘府长子行冠礼,礼轻了也不太好,我便想起多年前偶得一幅翰墨,上有王献之提款,也算配得上身份的珍品,老爷觉得如何?”江卓群攥了攥手:“那可是你当年……那是很珍贵的东西”。赵红香笑笑说:“如今在老爷身边,不比那些身外之物珍贵千倍万倍?况且人人皆知刘府长子文才兼备,此物赠予他,我不遗憾。”洪望在厅外插了个声音:“老爷,咱们该启程了”。江卓群扶了扶赵红香的肩膀:“那好,我去收拾一下,你先歇歇,晚饭不用等我,如果篱落回来了,就让她在家呆着,不要乱跑。”赵红香站起来,拍拍他放在肩上的手,用一种可以安抚人心的声音说:“好”。
      傅千岩找到江篱落的时候,天开始飘起了零星的雪花,她站在刚刚冰雪消融的南溪岸边,穿着一件藕荷色的窄袖衫襦,乌青的发髻许是因主人的奔走有些凌乱。她闭着眼踮着脚在嗅树梢的玉梅香,发间簪着用绫绢做成的小小红梅,与树上的梅两相映衬。傅千岩那一刻没有唤她,而是轻轻地走过去,站在她身后停住。他恍惚想起了以前陪江言修读书时看到的一句诗:花里春风未觉时,美人呵蕊缀横枝。什么意思他不太懂,他一向讨厌读书,若不是为了帮忙打理江府,他是连字都不愿意认的。只记得当时江言修说:“梅花再美,也是冷的,世人都咏它高洁,也许它自身并不想这样,也许它也想和百花一起开放,你看,不然怎么说‘寂寥唯有夜寒知’,没有谁愿意孤独啊。”“你是来找我的吧。”傅千言被一个声音打断回忆,他看着对她微笑的江篱落,鬼使神差的问了句:“你觉得梅花孤独吗?”说完,他就为刚才的话懊恼不已,于是挠着头站在一旁又说:“咱们该回府啦,老爷说您不能乱跑”。江篱落跑到他面前来,拉着他袖子:“千岩,我不想回府,咱们去看刘家哥哥行冠礼吧。”“可是……”,傅千岩话还没说完,衣服就被人拉着往前走,他无奈的笑了笑,没有说话。走了一会儿,江篱落脚步慢下来,一手捏着下巴,好像在思考,转过身边和他说话,边倒着往前走:“我觉得梅花也许是孤独的吧,它没有可以陪它一起开放的花,木兰,连翘都比它晚一些,它连个朋友都没有,不像我,还有你陪我一起逛街,看雪。”她这么说完,便冲他笑了,眉眼弯弯。傅千岩想把飘到她头发上的雪打落,她却已经转过身去。伸出去的手快要停在她头发上的时候,突然顿了顿,握成了拳头又缩了回来。
      刘府门前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行人纷纷驻足观望。篱落好不容易才钻到了府前挂着的大红灯笼下,扯扯手里攒着的衣角,指着头上悬着的红灯笼,对傅千岩说:“千岩,灯笼还没点亮呢。”傅千岩一只胳膊挡着拥挤的人,低头看着篱落说:“现在刚过午时,灯亮还得半天呢。”“那咱们晚上再偷偷过来好不好?”篱落抬头眨着眼睛看他。傅千岩别过头去不知在看什么,嘟哝了声:“去年少爷行冠也是点了灯笼,一样的。”篱落“哦”了一声,没再说话。她想说那不一样,可是自己也说不上哪儿不一样,只好作罢,便又抻着脖子往府里看。看门的仆人有一个认出了她,和颜悦色的问:“江家小姐,您要不要进府,小的去通报一声?”江篱落忙摆手:“不用劳烦您了,我这就回府了”。仆人觉得这个小姐倒是怪异,换成旁人许早就进去了,但转念一想,下着薄雪的天让人家江府大小姐站在门口总归不太好。他便冲篱落躬了躬身,正要转身进府,突然冲过来一个人影,他还未看清,便见那人影被府前的台阶绊倒,扑通一声膝盖就跪到了地上。他这才回过神来想用手里的杖把那人赶走。那人似乎用手撑了下地,但摔的太疼没有起来,他穿的衣衫褴褛,看身形年纪不大,仆人抬脚作势,但感觉脚一沉被那人抱住了腿,那人抬起头,头发仿佛太久没有修剪挡住了大半张脸,眼睛被遮的看不真切,仆人听到他说:“帮我……找一下老袁,袁亨”。仆人用棍杖打在他的背上,一边甩腿一边不耐烦的说:“快滚,府上没这人。”那人伏在地上,挨打也不撒手。江篱落正想上前制止,却被傅千岩按住了肩膀,冲她摇了摇头。此时从府里走出来两个人,为首的应该是司阍人的头儿,他长的高大魁梧,络腮胡很是浓密,皱着眉头训斥那仆人:“何事喧扰?”仆人指着地上的人愤声说:“这臭乞丐说要找什么老袁,赶也赶不走。”那人听了,用手指着仆人的鼻子低声说:“今日是府里的大日子,赶紧把这麻烦弄走,别触了眉头”,又转头对身后的一个人说:“你来”。“好嘞。”篱落听到现在众多仆人中的一个人欢快的应声,走到乞丐面前半蹲下,用力拉着乞丐,还顺势掐了他几下。乞丐这才松了手,顺势给了乞丐一脚,乞丐还没来得及站起来便从台阶上滚了下去,伏在下面的石子路上半天没动。篱落恍了恍神,定睛看着地上那人,总觉得他在颤抖,来时的好心情经这事儿瞬间消亡了。她看了仆人一眼,胳膊从傅千岩手里挣脱出来,跑到台阶下蹲着用手轻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皱着眉头问:“你还好吗,摔到哪儿了?”那乞丐抬起头看着篱落,虽然隔着散乱毛躁的头发,篱落却觉得看到了他的眼睛,很大,却遍是红血丝,眼眶里像是含了泪,她觉得这泪闪啊闪,却始终没有掉下来。她不知道还说什么,愣神间,忽然觉得手上一凉,低头看,原来被那人抓住了手,一个带着很严重鼻音的沙哑嗓音说:“你认识他吗?你让他帮我找找老袁。”江篱落还未做出反应,便感觉有人拽开那乞丐握着她的手,把她扶了起来。她看向扶起她的傅千岩,低声说了句:“千岩,你去……”“不行”,傅千岩打断她的话:“他府之事于情于理我们都不便插手,且今日为刘家公子行冠之日,小姐还是不要管了吧”。江篱落垂眸看着地上的人,抿嘴咬了唇,没说话。她觉得有一刹那两个目光仿佛对视了一瞬,她还不知该怎么说,就见那乞丐低下头用手揉着膝盖慢慢站了起来,走入人群里。傅千岩从衣襟中拿出一条手帕,递给她。篱落接过来,看着自己的手,才发现手上沾了泥土。她蓦地想起了刚才那人握着她手时的冰凉和颤抖,不由自主的抬头望去,人山人海中哪儿还能找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这时听到人说:“快看,江府的人也来了!”她才看见自家府里的轿子已近在眼前了,她往前走了几步,傅千岩立在其后。江卓群刚从帘里探出头来,便见篱落站在一侧,瞪了她一眼,这才下轿。篱落躬了躬身,江卓群摸摸她的头,叹着气说:“你呀,雪天湿重,早些回家,别着凉。”江篱落微微颔首,抬头看着江卓群,小声道:“爹,我……可不可以……”,她顿了顿,又低下头,垂眸:“没事,爹,您快回去吧,我这就回家”。江老爷嗯了一声,对篱落身后的傅千岩说:“小傅,照顾好小姐。”傅千岩低头应:“老爷放心。”他这才转身进了府,江篱落看到一些人上前迎了他,直到背景消失了,她还在往门里张望着,也不知在看什么。
      江卓群刚迈进正厅,就见刘朝升满面红光的走上前来,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被刘老爷子拍着肩膀引到座位上:“瑞鹤兄见外了,犬子小事,还特意备了厚礼相祝,快请坐”,他刚说完,又对刚刚自江卓群进府时便站在一旁的刘去非说:“去非,快谢谢你叔父”。刘朝升声如洪钟,平日里上朝同意见不合的大臣争辩时旁人便插不得话,一番言辞之后直叫人败下阵来,江卓群初识时不曾想,后来才习惯他下了朝也如此。趁着他停下的间隙,终于说了句话:“明昌兄客气了,去非是我看着长大的,这等重要的日子,我岂能不来,他从小就才华横溢,那幅墨宝也算为兄我的一点心意”,江卓群边说边看向立在对面的少年:“许久不见,贤侄都这么出类拔萃了”。他这话倒不是客套,上次见这孩子大概是五年前,朝堂之上,面见圣上,在众多殿试者中脱颖而出,殿试问题深奥艰晦,他却答的有条有理,颇为精彩。如今几年历练,更是脱去曾经的稚气,举手投足间尽是不不凡之气。江卓群觉得,终有一日,他会超越他们这些老臣成为名垂青史的国士。刘去非对江卓群致了谢,便说:“叔父过奖了,晚辈不才,全靠家父平日训导,才略知诗书章法,叔父之礼实在厚重,晚辈定当珍视。”他对江卓群笑了笑,又说:“叔父,外面天寒,您请喝些热茶”。江卓群听了这些话,一手端起座位旁的茶杯,一边看向他们父子俩:“贤侄,你快坐别站着,不知犬子几时能到,你们一起长大,见了面应该更有话聊,比和我这老朽说话有趣多了。”刘朝升拍了拍手说:“瑞鹤兄你这说的哪里话,小辈本就该听小辈教导,有趣的话虽好听,但毫无益处,方才言修已经同我打过招呼了,你不知道?”没等江卓群回答,他对刘去非说:“去非,你和言修说完话,他去哪儿了?”刘去非应声:“父亲,叔父,言修说他想在府中逛逛,我便让他去了,此时应该还在府中,若要走的话,他会同我打招呼的。”江卓群听到这话,又看到对面坐的端正的刘去非,心里想:那臭小子整日和刘去非打交道,怎么没学来一星半点。他把茶杯放下,叹口气道:“我那儿子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比去非还年长,这知礼守矩真是比去非差远了,这也不看看什么日子,唉。”刘朝升抚着胡子笑说:“无妨,言修那孩子性情亲和,将来定成大器的。”江卓群苦笑道:“明昌兄可别这么说,他不闯祸,安生过日子,我就万事大吉喽。早知他来了,我就让他带他妹妹一起回家,等会儿你们还得迎其他客人,省的他在这儿给我添堵”。刘去非闻言站起身:“叔父您说篱落妹妹也来了?”江卓群应说:“是啊,那丫头不好好在家习字,经常偷溜出来,方才我在府前看到她,让她赶紧回去,也不知走了没有,这兄妹俩呀”。江卓群揉了揉额头,似乎颇为苦恼。刘去非看着他说:“叔父,您和父亲多日未见,想必有很多话说,晚辈去找言修,您别担心,到了时辰我便回来”,他这么说着,目光却转向了刘朝升。刘朝升微微点头:“好,去吧,若是遇到客人,就让他们到正厅来。”刘去非欠了欠身:“是,父亲”,又对江卓群致了意:“伯父,你们聊”。
      刘去非走出正厅,沿着长廊快步穿过厅前花园,快到府门时,迎面走开一群阍侍嚷嚷着:“不知道哪来的混小子,不识抬举。”看到他后纷纷噤声低头作揖:“少爷”。刘去非放缓脚步,低声问:“方才府外可有什么人?”一下人低头应声说:“并无人,少爷劳心了”。刘去非顿住:“嗯,有劳各位”。他说完调转了方向,走向府门右侧的暗香园,弯腰进拱门,走过湿滑积满薄雪的石阶,绕过园中的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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