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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秋水 ...

  •   秋水
      秋水渐渐地涨起来,又落下去了。
      又逢了端午节了。这一天,山水中的人家莫不擦了硫磺“王”,饮了雄黄酒的。就连小孩子,也要喝了昏黄的酒来抵御那风寒。喝了雄黄酒,意味着上半年的坏运气恶兆头都要教这一碗酒来杀死,意味着下半年大家都要过的顺顺溜溜。这样的溜溜节日,这么溜溜的太阳,这么溜溜的秋水,这般肥的溜溜白云,是只有山里面的人才特有的,是只有这样一群眸子像春茶一样清澈可饮的奇特生灵才特有的。这是自然对山人的赏赐。
      而此时,水保正口中哼着一支歌,离开群山驾着水流从青壁滩上往下滑动。
      山南水北谓之阳,水保本住在山水间最阳处。现在,他流过重重山川,跨过条条河流,要流出这崇山峻岭,是为了到镇上去找他的“人”的。他的“人”在镇上做工,自然是在大人物的家里做着好事情。缝缝洗洗,做的活儿又不累,又可每月往家中寄些贴补与一两句的信件。信件上的每一个字,都如春水般永不停息地翻滚在水保的心上。在月亮光溜溜的夜里,水保常把这些话语从心上翻出,让它们吹着晚风晒月光,于是月下便展开一条思念的蜿蜒河流了。这般光明的、又惆怅又甜蜜的月夜,是只属于水保一个人的,那些话语组成的思念河流,是只流在水保的心上的。可最近家信断绝,水保不放心,到底是要去看一看他的“人”的,更何况夫妻本不就该在节日里搭伙团圆的么?
      水保一面哼着水声,一面回忆起他的“人”刚到他家来的第一天。那天清晨,新娘一个人穿着红衣裳,系着红鞋子,踏进了水保家的大门。那是个头发乌黑、嘴巴像闷葫芦一样的新娘子啊,她什么也不说,眼睛只盯着鞋面上翻飞的粉蝴蝶,但可把心中的一点语言都表现在了脸面上——她的脸上泛起火烧荒原般的热辣滚烫。一个女子的脸红是最美的语言,火烧云般的羞涩胜过一大片情话,这可把心底的那一点最隐秘的情感全都表露出来。
      而现在,我们的水保又要顺着妻子的脚印,走出大山去往镇上。
      镇上的景象就不必多说了吧,各地繁闹水乡的景象总是差不多的。不必说水面上浮着的船只连接着天际,不必说两岸吊脚楼上的辉煌灯光多么“堂皇”,单说摊子上五颜六色的水果散发出来的带着袅袅蒸汽的浓郁香气,单说屠户案子上烤猪头闪耀的金色光芒,还有披挂着嫩粉色纱巾的高高角楼里传来的女子的歌声,这一切,都使水保这个乡下人大为惊奇。
      水保驾着一叶舟,在水面上七折八拐,又穿过昏暗弄堂与角楼人家,摸到了女子的住处。
      大而油光的发髻,小镊子扯成的细细眉毛,身上浓郁的桂花油闷香,还有全身粉红的卫生衣裳,使水保更为惊奇。昔日那个闷葫芦一样的小新娘从今日的太太身影里一点点显现出来,像冬雨一点点地浸过糊窗户的桐油纸一样。这是他的妻啊,他们本是一对儿夫妻的呢。水保是乡下人,乡下人惯不会表达感情,乡下人似乎天生的笨嘴拙舌。巨大的喜悦冲击着他,奇异的情感像春水涨潮般顶撞着他的胸膛。可惜他的嘴太小,一腔春水是倒不出的。水保感到嘴也闲,手也闲,头脑也晕晕乎乎,身子简直没有地方放,想从襟子里摸出打火镰点烟抽。突然地,一只白色的手抽过棕黄油腻的打火镰,递给他一只长长的、带滤嘴儿的“哈德门”香烟。水保一抬头,即撞见了女人扁平容长的白色大脸和一双会说话的的眼睛,水保差一点栽进女子那两只弯弯眼睛里的多情笑意中,心中更暗自吃了一惊。
      而女子更显出城中太太的大方气度来:“你且坐着,别动,别动!要吃烟喊我,要去茅厕喊我,要喝水也喊我,到了这儿不用自己倒茶喝,那还像个样子么?你还指使不动我的么?”说完又朝男子抿嘴儿一笑。又转身面向男主人:“先生,今日我汉子来,我去布置下酒菜吧?”矮胖粗壮的主人似乎是想了一想才点头:“去吧!”
      屋子里只撇了水保和那个男人。水保对着那个男子一笑,很短,像是笑错了似的,又收回去了。男子用穿皮鞋的脚尖儿拨弄着地上一条小虫,青色的小虫翻来覆去的,显现出一点可怜样子。男子没话找话地对水保说:“你们乡下的生活近年成还好么?”
      水保高兴起来了:“嘿,我们那里的猪!…………嘿,我们那里的麦子!…………”那里的麦子新抽了穂,那里的一对儿肥猪新养了儿子。
      男子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两人空对着无话。
      太阳像鸡蛋黄儿一样,在西边滑下去了。
      水保和男子,都低着头想事情,心事重重的样子。女子还没回来,水保想,她是不是一直走一直走,走到西边绚烂瑰丽的晚霞里,融进去了再也出不来了呢?
      男子却“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对水保略一点头,说:“你初来,四处都不省得,我去寻一寻她!”
      天空为夕阳烘成桃花色的薄云。吊脚楼上的人家全都升起红色灯笼。晚风拂过金色的高高角楼,吹进水保的心里,在水保心上的河流吹起一弯涟漪,泛起一种带着痛楚的温柔。他学习过很费力地思念一个人。唉,一个人记得太多事情真不幸,懂得太多事情真不幸,经过太多事情也不幸。庸人自扰,徒增烦恼罢了。不想!不想!不想!
      夜把河上改变了,岸上河上已经全是灯火。女子提着一小块草绳拴着的生猪肉回来了,倒是欢天喜地的,仿佛刚参加过婚礼宴会归来,颧骨也烧红了一小块儿。
      水保看见女子,不怎样地高兴,也不怎么样地吃惊。女子却在一进门时,就用手拍着大腿,高声地声明着:“诶呀呀!都是我的错,都是屠户的错,都是神明的错!我不该为了一块猪肉同屠户吵这半天,屠户不该昧了良心往肉里注这许多的水,神明不该在我汉子来的今天安排这样一场机缘巧合。”
      水保却直直地盯着那块肉皮发卷、戳着蓝色印章的一小块肉。一两只胖大如豆的黑色苍蝇停在上头,女子生气地用白手去拍,发出肉腻腻的响音。伴随着肉的微颤,生猪肉的气味涌入到水保鼻子里,那生冷的、粘腻的、驱之不去的猪的尸体的味道…………水保忽然很想大笑,你们这穿着皮鞋的城里人也用吃猪肉的么?
      水保忽然没头没脑地问男子:“我大嫂呢?”男子想了一想,才把头绕了半圈儿,低下头,沉重地说:“啊,她死了!”这更加重了水保心里一点翻滚着的对这两人可笑的疑虑。
      水保忽地坐不下去,屁股来回的扭。淡的寂寞袭上了身,他愿意转去了。又扭了半点钟,终于忍不住对女子说:“我走了!”女子的脸上吓了一吓,却又镇定下来,保持城中太太的气度如糍耙般温和地说:“‘一漫天’的荤油包子不用去吃的么?那是你从前欢喜的包子!”

      “……………………”

      “今夜的社戏不要去看的么?《三岔口》,叮叮咚咚的,好热闹!那是你从前欢喜的曲目!”

      “……………………”

      水保在这盛情下不得已又坐回了凳子上。如何呢?他看着窗外水乡繁闹的市镇景象,看着接天的小山似的水果堆儿,闻着烤猪头喷发出来的浓稠香气,听着楼上传来的玫红色的女子歌声。他忽然很想念远方的清晨太阳,想念水塘里肥胖的像贵妇人一样慢慢凫水的白鸭,想念一双踢踢踏踏沾满露珠曾经走进过他心里的红鞋子。乡下人,不便于说迷茫的。可是之前从未有过的一种情感在他的心中翻腾,他又一次地望向窗口那只占了一个角落露出来一点儿绿边的远山。
      风吹过来,浩浩荡荡。唉,可惜山不听,它在远方沉思;水不听,它在下头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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