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香事务所》星钿

2、执善承恩

　　今天是登基的日子。
　　我垂下眼睛，没有半分笑意。母妃前些日子剃了发常伴青灯去了，她说她不想因为她的身份，让我与皇后娘娘起了争执。所以我封了皇后为太后，也算是了了她当太后的心愿吧――不过哪个皇子登基，她会不是太后呢？
　　大太监尖声念着父皇遗诏，底下的众人或嘲弄或探究我都无法顾及了。
　　我又看见那个少年，站在丞相身后，吊儿郎当的样子。或许是接收到我的目光，他抬起头，咧开嘴对我笑了。
　　少年正当是明眸皓齿，这么一笑太阳光都揉碎在他眼睛里似的。
　　眉目做山河，山河皆无恙。
　　我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觉得做皇帝似乎也没有那么难捱了。
　　我不知道我为何会这样亲近他，只知道他能让我开心一点。
　　谁会不喜欢开心呢？

　　2年后。
　　“参见陛下。”少年清朗的声音在大殿上响起。
　　我惊讶地看向程恩，又看到他旁边强颜欢笑的老丞相，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待到下朝时，程恩小跑着拦在我面前，被大太监一瞪，才不情不愿地下跪。然后仰着头，不顾阳光刺眼，就这样笑眯眯盯着我。
　　可那一瞬间，我又是在想什么呢。我是在想，他终于能面对着阳光露出这样的笑容了，或许，他不再是在蔷薇花下一心求死的少年了。
　　我笑着将他唤起，撤退了身边的太监侍女们――我看他或许是有什么想跟我说吧。
　　可他的笑容立刻黯淡下来，他低着头，沉声对我说，我的母妃，死了。
　　我脸上尚还温情的笑容，立刻僵硬住。我的母妃，那个温柔唤我小七，只求我健健康康长大的母妃，那个到最后都不愿给我添麻烦让我忧心的母妃，死了……？
　　“程恩，你说什么呢。”不顾君臣之礼，我直呼他名讳。嗓子一瞬间哑住，喉咙里像堵着什么，但我无暇顾及了。
　　我想要冲出殿外，却被程恩拦住，这个时而阴郁时而明媚的少年此刻显出不符合年纪的沉稳：“陛下，此刻您要是出去了，恐怕太后的人早就等着您呢。”
　　“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是太后对我母亲……”我再说不出话来，是了是了，母后一直对母妃颇有成见，难道就连母妃去了古寺她也要这般吗？
　　我毫不犹豫的相信了程恩的话，并在浑浑噩噩中，听从他的建议。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相信他，可我确实也没有能相信的人了。

　　窗外春光乍泄，清脆的鸟鸣不绝于耳，我看着从云层中射出的光线，只觉得天昏地暗。我看不见的地方，程恩抬了抬手，有些犹豫，但还是从背后环住我，忽明忽暗中，他脸上温柔的笑意。
　　我起先僵住身子，然后突然转过身，将脸埋进他胸前，低声呜咽起来。这下轮到他僵住了，他似乎没想到我会如此。不过程恩到底还是个……温柔的人吧，他轻轻地拍我的肩膀，没有说什么话，我却很安心。这么久以来，我都不曾有过半分表情上的动摇，面无表情的走过每一天。我是大周的王，我不能表现出悲痛，哪怕我其实已经悲痛欲绝。
　　直到意识到鼻间萦绕的清爽香气是谁的，我才急急忙忙退出来，尴尬极了，掩饰性咳嗽两声：“咳咳……谢谢你……”
　　程恩笑了，好看的眼睛眯起来，他朝我说：“没关系的，在我面前，陛下可以……为所欲为。”
　　我为他最后一个词闹得脸红心跳，他却依旧笑嘻嘻，狡黠的样子还像个孩子。
　　不，他就是个孩子。我不由得失笑。
　　“皇上别再把我当小孩了！我已经长大了！”果然是只有小孩子才说的话呢。
　　要真说，我也就比程恩大两岁，却再也不会有他这般了。潜意识里，我好像已经忘记了当初阴沉求死的少年，只把他当做普通的孩子了，我望着他亮晶晶的眼睛笑了。
　　程恩瞧着我这般模样，忽然下跪。平日里浪里浪荡的少年此刻突然正经起来，我不知所措，忙将他唤起，他不肯，只是就这样一直看着我的眼睛，看进我的心里，闪烁不明意味的光芒：“历史的长河无足轻重，可你不一样，我的陛下。”
　　我从未经历过爱恋，没有过心爱的姑娘，藏书阁里的书也没有告诉过我，心脏漏跳一拍是什么病症，雀跃却一点一点漫上心头，我想牵起嘴角，却又不知道究竟怎样的表情才是正确的，只好先把他叫起来。
　　他笑嘻嘻的站起来，借着身高优势揽着我的肩，信誓旦旦地说我可以依靠他。我只当是玩笑话。却想起了最近长江流域的水患灾情。父皇拟指时是说过我学艺精进，但我从不曾实打实的解决过灾情，眼下母妃的逝世令我忧伤而又分身乏术。竟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程恩见我犯难，犹豫半晌，终是开口：“臣唐突，不过若是陛下有何为难的，可以与臣共同商讨。”
　　我还来不及细思他此刻换了的自称，便已经随口将烦忧之事说了出去。不料程恩只是眉头皱皱，问了我几个问题，便思索出了答案。我惊讶，他却三缄其口。我也只好不问。
　　他自请去救灾，我虽是不舍但也不好阻挠，对他的青睐和信任更多一分，不消半晌竟是要将他作为心腹了。
　　只是，为什么不舍呢……？只是对合我心意之人的不舍吧。毕竟他如此能干。我失笑。

　　再见到程恩是在灾情彻底解决之后，已有两月之久。这么长时间未曾见到他的面容，倒是时时想念，只是他从来不肯入我梦来。
　　想到这里，我哑然失笑，想什么呢，怕是思春了。话说母后也总是提起娶后纳妃的事情，只是都被我各种搪塞过去。不知怎的，她每每提起，我便每每想到程恩的脸，他笑起来的两颗虎牙和弯弯的眉眼，脸上隐藏的狂傲和藏不住的稚气。还有……还有他眼里的光。
　　不知道为何总是想起他，扰的自己心绪不宁，一会儿忧愁一会儿又兀自嘻嘻笑起来，活像得了痴病。
　　赈灾的日子，他总是上奏许多折子，隔三差五便收到，偏偏每一份折子又洋洋洒洒的写许多，但我却恼不起来，偏爱在堆积成山的折子里找他的那一份，细细看。就算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他也要上报，龙飞凤舞的遒劲字体倒像他人一样。语气里却透着孩子般的骄横。
　　“过两天该是你的生日了，便和赈灾的庆功大典一起罢，好么？”这天下了朝程恩照例要留下来拉着我闲扯，我伸手替他把过长的袖口稍微卷一卷，又顺口这样问到。
　　程恩懒洋洋的坐着，一只手捏着茶杯，一只手却扯着我的手臂，像个没断奶的孩子。
　　“好啊。”他眯着眼睛喝了一口茶，“还是哥哥这里的茶好喝。”
　　我失笑，才半大的孩子哪里能知道茶的滋味呢。
　　程恩眸光微闪，扯着我的袖子不放手，嘴里还叫嚷着“哥哥又把我当小孩子了！”，许是太激动了，我竟一不小心跌进他怀里去。他脸色微变，旋即搂住我的腰，装似不放心似的轻声说到：“小心些。”
　　我抬头装进他的眼里去，黝黑的瞳仁里此刻只映着我一个人的身影，我甚至能看到我茫然无措说表情。目光不受控制地将他的脸扫遍。少年挺翘的鼻梁打下深邃的阴影，眉毛浓黑，形状嚣张跋扈，却偏偏生了一双无辜至极的眼睛，平添了一份可爱。脸部轮廓越发明显，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有着婴儿肥的阴郁的孩子了。他真的长大了。
　　我叹了口气，莫名有些惆怅。程恩疑惑地看着我，一手还搂着我的腰，一手紧了紧头上束发的深蓝发带。接受到他灼热的目光，我才想起我还在人家身上没起来呢，腰间的温度逐渐滚烫起来。我慌忙起身，装作正经的样子咳嗽两声：“既然如此那就这么定了。”
　　程恩含笑点点头，咧开的嘴角藏不住他两颗小虎牙。又像是想到什么事情，他脸上的笑逐渐收敛，最后只剩下一个常有的漫不经心的笑容。

　　宴席上。
　　程恩坐在我下首，本不合规矩，但他求了我许久，又说要近距离保护我，又说坐的太远瞧不见我，撒娇个不停，我只能答应他。对外只称他这次是立了大功，特地允许的。
　　此刻他正托着腮笑眯眯地盯着我。我轻咳一声，掩饰性地喝了一口酒，又假装认真地看舞女，努力不去在意那两道目光。
　　殿内响着悠扬的音乐声，下支舞蹈开始了。穿着大胆的舞女鱼贯而入，我既不敢盯着看，又不敢去在意程恩，只好虚虚地盯在舞女身后的蟠龙柱上。谁知从程恩那里看去，我却在盯着中间的舞女目不转睛。程恩捏紧了酒杯，微微把头低下去，嘴角常有的笑意不减，再抬头，他若有所思地盯着舞女，再看一看首座的皇帝，眉目间一闪而过的狠戾。妖媚主子的东西，该斩。

　　程恩猝然盯着上首的皇帝，却见皇帝还在神色恍惚的盯着那个舞女。
　　“啪嗒。”那筷子竟是生生被折成两段。我应声回头，看见程恩微微发抖的手。慌了神：“程恩，你怎么了？”
　　可是在程恩眼里，皇帝此刻只是怕他治舞女的罪而慌乱，鼻腔里哼笑一声，猛然起身，大步走向殿外。
　　这宴会的正主儿都走了，还有什么兴致可言？于是我吩咐了下人让大臣们尽兴，自己也连忙追了出去。
　　却没看到坐在右首的太后微微抬了抬眼皮，猩红的嘴唇勾起一个弧度。
　　追出殿外，才茫然发现根本不知道去哪里找，身边的人也被我留在殿里。我望着挂在树梢上的月亮，不自觉捏紧了袖子。小小声喊到：“程恩？”
　　一连喊了好几声，也没有人答应我。我有些沮丧，举步想要先回寝宫。却被人拉住了手腕。回头便看见程恩一大半隐在月色里的脸。
　　“他真好看。”我不适时宜地冒出这个想法。
　　程恩哼了一声：“陛下就是这样唤人的吗，声音竟是比那幼猫还细微。”
　　我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没话找话：“刚刚你怎么了？”
　　不提还好，一提程恩神色更莫测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该是我问陛下这话才是，刚刚为何一直盯着舞女看？她十分貌美吗？”
　　说罢他歪了歪脑袋，似是仔细对比了那。舞女和自己，皱了眉毛：“不及我半分。”
　　他孩子气而狂傲的话引得我噗嗤一笑。我伸手替他将鬓发理好，这才笑着说：“我什么时候看舞女啦。一直盯着蟠龙柱呢。”
　　“真的？”
　　“真的。”
　　程恩将信将疑低下头审视一半地看着我，我也不恼，笑眯眯地也盯着他。他淡粉色的唇在月光下重新勾起弧度。我却觉得空气突然燥热难当。
　　“唔……”我摇了摇脑袋，抓住了程恩的臂膀，身形有些站不住。
　　“怎么回事？谁给你吃了什么？”程恩当即反手捉住我的手腕，厉声问道。
　　“就是…那个舞女给的一杯酒呀。”我东倒西歪站不稳，随性窝在程恩怀里，笑嘻嘻抬头看了看他，“唔……确实不及你半分。”
　　程恩抽抽嘴角，伸手摸摸我的额头，不像是发烧的样子，却又浑身滚烫，烧的我神志不清迷迷糊糊的，朦胧着一双眼睛盯着程恩瞧。程恩好看的喉结滑动一下，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随机扭头死死盯着大殿，眼里闪过阴寒，咬牙恶狠狠道：“太――后――！”
　　这时我已经听不清程恩在说什么，只看见他嘴唇蠕动，和脸上焦急犹豫的神色，我摸了摸他的脸，喃喃：“程恩啊……”然后踮起脚吻了上去。完全是出自本能，或许……或许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情吧。
　　程恩身体一僵，随即搂紧我，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的挤出来：“你可别怪我。”
　　说罢一个飞身，我再睁眼，看见的是我床顶的重重帷幔。然后是程恩放大的俊俏的脸。
　　我闭上了眼睛。

　　次日清晨，我捂着微微发痛的脑袋，慢慢坐起身，却发现身边躺了个人，四脚八叉赤身裸体的睡得正香。
　　再一看，不是程恩又能是谁？
　　我吓了一跳，又想起昨夜的放浪形骸，羞得即刻就要下床。却被人从后面环住了腰，身后是程恩略微沙哑的声音：“去哪里。今日沐休。”
　　我尴尬的笑一笑，嘴唇开合了半天却讲不出话来。只好赌气似的背对着程恩坐着。
　　程恩低低地笑了一下，把我掰过去，亮晶晶的眼睛认真地盯着我，脸上虽然带笑，却是少有的认真神色。
　　“陛下……一开始我……”他想说些什么，却哽住了喉咙，只好调转了话锋，“我知道这有悖常理，但是……但是我喜欢你。”
　　“欲求你为妻的那种喜欢。”
　　我惊得说不出话，程恩突然的表白让我措手不及，我来不及细思确认自己的感情，便觉得，程恩不该这样，我……我不该耽误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