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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衣 ...

  •   我第一次见到柳月如的时候十四岁。

      她着一身青衣,飘然的长裙拖在地上,身姿婀娜百态,莲步轻移。
      她是有名的唱角儿,好不容易来我们这偏远的小乡村唱上一曲,所以唱台前堆满了人。
      我从小就喜欢唱戏,可惜家里条件不好,也没有师傅教,便落下了遗憾。柳月如的表演打动了我,让我为之动容。
      她好似有千般面孔,能哭,能笑,收放自如。我的情感好像也随她的情感变化而变化。
      她眼波流转,视线倏地同我对上了。
      我心一颤。
      她笑着,又将头扬起,水杉袖一摆,变换成另一种姿态。
      我扭着自己瘦弱的身子,朝人潮中间挤,想要近些看柳月如的戏。
      她有股魔力,极诱惑人心。
      我年纪尚轻,不明白我当时为何会对她那么痴迷。
      戏散了,柳月如拱袖,随着帷幕的落下缓缓退场。我自然是不愿意这么快就离开的,趁着大家伙都散了,悄悄溜到了后台。
      柳月如正在卸妆,用手去捻簪子。
      我躲在木门后边,静望她。
      许是察觉到了我灼灼的目光,她偏了偏视线,从镜子里望见了站在不远处满脸通红的我。
      “嗯?丫头,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她站起来面向我,殷红的眼线在灯灰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动人。
      她素来是个清冷的女子,不过那份温柔是浸在骨子里的。
      我涨红了脸,不知道说什么。
      柳月如眯起眼角,细细打量我,从头望到脚,眼光中带了些欣赏的意味。过了会儿,她问:
      “愿意和我学戏吗?”
      我几乎是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用力点了头。

      柳月如说我面容清秀,身子纤细,眼里总透着一股子坚毅倔强劲儿,是个唱青衣的好胚子。
      我被她夸奖,面上不说,心里却是高兴坏了,于是卖力地学戏,练戏,日日不误。
      大家都说我家祖坟冒青烟了,柳月如是从不会轻易收徒弟的。我起先不信,后来柳月如对我管教有加,十分严格,我才服气。
      唱念坐打,她都会手把手地教我。那个时候她贴我极近,衣袂带有皂角和桂花的香气。
      “师傅真好闻。”
      不由自主地就说出口了。
      她怔了片刻,后而耳根染红,继续板着她那张寡淡的脸,用指节敲了敲我的额头:“……青莲,别胡闹。”

      我喜欢唱戏,也喜欢和柳月如唱戏。年年的勤学苦练,我成了剧团最出色的青衣。秦香莲,王宝钏,白素贞,我都一一扮演过。我喜爱那些角色,但更喜欢柳月如夸的我那句,「真好看。」
      年龄的增长使我逐渐明白了心中的这份悸动是什么,不过我不敢言谈,只好将一切藏匿于心中,还是像往常一样偷瞄柳月如。
      柳月如当然不知道我看她的缘故是什么,是以每次都会回我一个眼神,害得我内心又荡漾起来。
      她的眸子里,是藏尽了漫波若水,星辰缀点。

      ……嗯,我可能喜欢我的师傅。

      不知何时起,来看戏的人越来越少了。我在台上卖力表演,台下看客却寥寥无几,票卖不出去,也无人打赏,我们这些戏子总讨不到钱。于是我对戏的这份热情,在日积月累中,慢慢不知所踪。
      距离我入戏团已经十载的这年,家里突然出了变故,急需用钱。我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在这关头竟拿不出一点积蓄。
      我急了。
      一天,一个打扮时髦的男人到剧团找到我,满腔热情地对我说:“青莲小姐,我们公司正在包装艺人,以你的唱戏和唱功,绝对能火,你可有兴趣?”
      我蹙眉,斩钉截铁道:“没有。”
      他说传统戏现在在本地已经没有任何市场了,没有人再愿意看戏。他离开前把一张名片放在了木桌上,说,走阳关大道,还是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由我自己决定。
      我有点动摇,整日愁眉苦脸,想去赚钱,但又舍不得柳月如。柳月如爱戏,戏对她来说就像是生命。要是我自己离开了,她也会选择继续呆在这里演绎这专属于她的这份荣光,我们便会从此分道扬镳。
      依她的性格,我若放弃唱戏,我们必定会再无交集,可家里又逼得紧,我实在受不住,仔细想来,就坐立难安,终于在某个晚上去找了柳月如。
      “师傅,有人说……我能够做歌星。”
      “咱们是唱戏之人,并非戏子。”她低垂着眼帘,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道:“……没人爱看戏了。”
      她这才抬起眼角看了看我,然后又将头埋下去,在那一刻,我只看到了悲伤:“你出了剧团,你我师徒的缘分,也就尽了。”
      ……师徒。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特别怅惘,这种滋味说不出来,憋在心里又特别难受。
      她不想让我走的原因,仅仅是因为我是她的徒儿。
      眼睛倏忽间很热,有些酸胀,一股热流从我眼里浸出。
      泪珠滑落到我的唇齿间,很苦,很涩。
      我向来内敛,受罚时也闷着气不掉一滴眼泪,所以柳月如从来没有见过我哭,以为就算天塌下来了,我也绝对不会哭鼻子。现在她显然慌了神,不过后又平静下来,平息道:“也罢,你喜欢,也就去。我不拦你,只是以后不要再说我是你的师傅。”
      人人都说柳月如刻薄无情,我也第二次不信别人的话,亦第二次狠狠剜了自己。
      “车票在今晚。我要走了。”忍住内心的躁动,我压抑着声音。
      “去城里?”
      “去城里。”
      她不说话,就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殷红的眼线描摹着她动人的眼廓。这次,我好像看到了点别的东西。
      “师傅。”
      “……嗯?”
      “柳月如,我……”
      “不要说。”她忽然打断道,然后音调轻微却又颤抖:
      “……有些话……讲明了,就没有意义了。”

      我愣了愣,好久才反应过来,幽幽地答了句:“……好。”
      但是这个时候,柳月如已经离开了,无尽的夜色中,只留下了我一人。

      在慌乱中我收拾好了行李,匆匆赶到车站,风吹过来,很冷。
      远远听见火车鸣笛的声音,我心知时候到了,该离开了。望了一眼故土后,准备启程。
      “……慢着。”
      冷不防响起了我最熟悉的声音。
      我蓦然回首,柳月如气喘吁吁,脸颊绯红,额头上还沾着一点薄汗:“站住,等等。告诫你你几句话,到了大城市后,不要吃亏。”
      我有些触动,正想要开口,又被她的话憋回去:“在那边就好好打拼,你我师徒二人缘分已尽,就不要惦记这边了。”
      “那……”我道,“最后,满足我一个请求好吗。”
      柳月如瞥我,乌黑的瞳孔有些灵动和沉寂:“……也好,我答应你最后一个请求。”
      火车如期而至,汽笛声十分刺耳,趁着这份嘈杂,我抬起柳月如的下巴,吻了上去。
      柳月如很震惊,但她毕竟答应了我,就没说什么,只好认栽,缓缓阖上了眸子,去迎合我的亲吻。
      时间很晚,站台人数寥寥无几,没有人注意到我和柳月如。
      我捧着她的脸,身体里像有火舌在窜动,尽情地享受属于我的这份最后的奖赏。

      因为我知道,我踏上火车后,这份从童年而起的悸动,就该结束了。

      对不起,柳月如,我曾经想和你以同样的视角去欣赏世界,但可惜我们看到的,始终不是同一片天空。

      最终我还是踏上了火车,带上了我的心绪,我的思念,我的情怀。

      那个男人没有骗我,我果然火了。唱歌,商演,春风得意。热闹精彩的生活,渐渐淡化了我最爱的戏以及柳月如的影子。
      五年后的一天,我和老板约定在一家咖啡厅商谈演出事宜。我去的早,不远处,有几个年轻人望着我窃窃私语。
      “看,那不是歌星青莲吗?”
      “她唱歌挺好听的。”
      “听说她以前是唱青衣的。她的唱功,动作,神态,都有传统戏的影子。”
      “原来她以前是唱戏的啊,怪不得唱歌总有种与众不同的味道。”
      老板来了,我别开头,轻轻问了一句:
      “……你当初,为什么觉得我能唱出来?”
      “因为你有戏剧底子,唱得有特色,要不然,你怎么会红?要知道,现在会唱歌的人一抓一大把。”
      我的心里犹如被投入了一块沉重的石头,波涛汹涌,仿佛想起了某些往事。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依旧是那个熟悉得不得了的戏台,我和柳月如在唱戏。我们演的是《白蛇传》,她演白蛇,我是法海。
      到了中间,我们二人对打起来。我一剑刺过去,柳月如没有借位,也没有躲开,硬生生地承受住了那一刃。我刺穿了她的胸膛,她倒在戏台上,鲜血染红她的白衣,浸红她白皙的面庞。

      我从梦中惊醒,眼角挂着一颗还未曾流落下来的泪。

      第二天我取消了所有活动,赶到原来所在的剧团,却发现大门紧闭,冷冷清清。向周围人打听,才知道剧团没有生意,半年前就倒闭了。
      我心中五谷杂陈,忙找到柳月如的家里。
      一位面和慈祥老太太转过头来,盯着我,半晌才问:“……是青莲小姐吗?”
      我没有回答。
      因为老太太的背后,是一尊灵位。灵位上的黑白相片,描摹着那个人钟灵毓秀的容颜,此生不忘。
      ……啊。
      “我是月如的表姑。”老太太道。
      我一时呆愣,觉得整个人都是麻木的,不会笑,不会冷,亦不会痛:“你怎么知道,我是青莲。”
      老太太叹气:
      “月如说过,你迟早会来的。”

      柳月如是在昨天去世的。自剧团倒闭后,她的身子就愈来愈差,卧病不起。
      爱戏的人越来越少,懂戏的人越来越少,她心力憔悴。
      就在昨夜,她走了。

      “月如临终前叮嘱我,把这个给你。”老太太摸索出一个盒子递给我,我颤巍巍地接过来,打开。

      里边装着的,是一套青衣的戏服。
      我识得它,那是我初次看柳月如唱戏时,她穿的那一套。

      后来我就不再唱歌了。
      剧团重新开张,幕布拉开,我从那之下款款走出来。
      锣鼓铿锵,乐声四起。
      台下没有人,但我仿佛却在那片土地上,隐隐望见了柳月如的影子。

      青衣戏服下其实还压着一张字条,上边写着:

      殊不知你何时才能归来,本来我也想和你一起,再看看天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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