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尘世妄言》卜茕

3、石（下）

　　说起逍遥仙君，他乃上古神兽鲲鹏化身，位列仙宗，世间除去昆仑师门，六界并无知晓其命门者，更少有能近其身者，即便是师门争锋，也未必敢对他出手。
　　渡尘不知轻重，伤的不仅是师父，更伤了六界的平衡。
　　既无知，便是天大的罪。
　　擅闯地府，是罪加一等。
　　又因错者是她，罪无可赦。
　　——第三章·石（下）

　　“庄周！你也休走！”
　　虽然手上没了判官笔，陆之道却没打算放过庄周，只见他掷出察查簿，察查簿落地变大，如一面墙拦住了庄周的去路，“今天的事我陆某一定如实禀给阎王，你且听审吧！”
　　渡尘和庄周，总得抓一个交差吧！
　　“哦？”
　　庄周转身，一脸叹惜状：“庄某倒是不怕阎兄审，就怕审完，庄某就再也见不到陆大人了……”
　　“什么意思？”
　　“陆大人啊，庄某虽和你相识不过百年，但看你为人耿直，有意奉劝你一句：阎王非仁君，陆大人若想握紧了判官笔，不但不能状告庄某，还要为着庄某，将今日之事遮掩下来。”
　　“不可能！”
　　“陆大人……”
　　“不必多说，不论阎王如何定夺，陆某一定将你上交！你若想辨，自与那阎王辨去！”
　　陆之道拒绝，袖中甩出一道捆鬼锁，将庄周左三圈，右三圈，给捆了一个结实。

　　庄周丝毫不慌，缓缓吐出二字：“魔石。”

　　陆之道抬脚欲走的脚步一顿，随即反应过来，横眉怒对：“你是故意的！为了魔……你！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威胁陆某吗？”
　　“不，老朽只是想告诉你，她的身份，现在可是不止陆大人和我知道。”庄周只觉有趣，笑意愈深，“哎呀，陆大人判官笔丢了，倒是一点也不着急呢。”
　　糟糕！阿孟有危险！
　　陆之道握着锁链的手握紧成拳，越想越觉得糟糕：那簿页方才如此近距离地从阿孟眼前扫过，她若有心，自然看得要比庄周还清楚。
　　若她已知情……
　　不，她不能！
　　知情者，会惹祸事上身！
　　尽管这里已经是阿鼻地狱了，可陆之道还是希望阿孟在这里过的好一点，至少，不能是因为他的无能，让她失去了她的忘川。

　　“看来陆大人还是很在意阿孟妹妹的……”庄周点破了陆之道的心思，在其怒视下，仍毫无顾忌的露出笑容，甚至扭了扭身子，“陆兄，你未免捆太紧了些……”
　　“孟婆知道怎么处理。”
　　“她若知道，方才为何不交给你？要知道交给判官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
　　“你在冥界为官百年，自然比我清楚，擅离岗位，私藏魔石的下场。”
　　“闭嘴！”
　　陆之道手一扬，链条猛地收紧，庄周随之被拽到眼前，陆之道毫不客气地扣住庄周的脖颈，见他还笑得出来，恨不得拿咒斧封了他的嘴，“你再乱说！我让你做无舌鬼！”

　　与此同时，地狱的另一端，那里是远离察查司追捕的奈何桥。桥上，孟婆望着眼前的渡尘，几番欲言又止。

　　“魔石转世，不死不灭。
　　无罪可赦，无功受禄。”

　　那张簿页上写着如此狠绝的十六个字，纵是孟婆这般看惯生死的，都觉得此十六字比十八层地府还要过分，然而此时，眼前的女子却是一脸若无其事，只静静地回望着自己，仿佛与那魔石无甚关系。
　　孟婆眨眨眼，桥头摆着的琉璃盏已悄悄盛满，“尝尝我的新汤吗？”

　　若遇之，即杀之。
　　那簿页真正标红的，是这个“杀”字。

　　魔石……是渡尘，那渡尘，又是怎样的存在？
　　从何来？
　　去往何处？
　　所爱何人？
　　所求何物？
　　……
　　这些，渡尘从未思考过，所以她每一次喝孟婆汤都像是在品茶，尽管她并未喝过茶水，尽管孟婆汤于她无效仍入口苦涩，她都可以做到，淡然处之。

　　孟婆知道不是对手，内心轻叹一声：真正的大道无情之人……偏被造化捉弄，沦落至此。
　　“你……已经死了。”
　　“我知道。”
　　“世间每一个灵魂，在轮回前都必须渡过忘川，而过忘川，便要喝孟婆汤，只有喝下孟婆汤，洗涤罪孽的灵魂才能在渡川时一身轻。”
　　琉璃盏飘在两人面前，渡尘的视线落在那碗五彩斑斓的汤上，迟迟没有接碗。
　　“你都看到了吧。”渡尘周身光芒暗淡下去，她的语气，像是肯定孟婆已经看到了那十六个字，看到了那十六个字里的自己，不配。
　　孟婆没想到渡尘如此直接，整个人愣住了，琉璃盏也随之转停。
　　“你想杀我吗？”
　　“我……”
　　孟婆承认，她确实是想杀她，若能立功，或许她也能脱离这无边苦海，转世为人。
　　但是……

　　渡尘见她点头，便已了然，她接过面前的琉璃盏，仰头一饮而尽。
　　孟婆见她喝得如此急，也急了：“我知道你心里苦，我让你喝汤，是不想陆之道刁难你。阎王兄有规矩，凡是喝了孟婆汤的鬼，便是可以往生的鬼，你既喝了我的汤，从此便只归我孟婆管，阎王兄也不能拿你怎么样！你明白吗？”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渡尘握着盏，皱着眉头看着她，好像没听明白。
　　孟婆没工夫再解释一遍了，只一个劲儿的问她：“你说话啊，你还记得我不？”
　　“咳咳……齁……”
　　渡尘嗓子都齁哑了，把盏塞回孟婆手里，郁闷无以复加——没想到几百年不见，孟婆汤的难喝程度又上了一个等级。
　　“记得就好，你放心，一会儿陆之道来了，你只管站在桥上看风景，一切有我。”孟婆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
　　“不了，我还要去寻师父。”
　　“师父？”
　　“是，我师父的魂魄不见了。”
　　“啊？”孟婆忍不住红了脸，“所以你才来地府的啊，我还以为……”

　　我还以为你是来找我的……

　　“我记得回去的路，你不用送。”渡尘谢过孟婆的好意，行礼拜别，“下次……下次我再来喝你的汤。”
　　“快走吧。”孟婆摇头苦笑，“哪还有下次。”
　　“多谢。”
　　渡尘捂着肚子下桥，刚走到桥头，后脚还没落地，就被一股力量揪着后衣领子甩回了桥面。霎时，河面狂风大作，一道急急如律令牌如带火的箭矢，划破渡尘的衣摆，插进桥头的河泥里——好险！正是方才渡尘所站的位置。
　　“孟妹，厉鬼当前，怎能心慈手软！”陆之道刚落地，孟婆的汤盏就送到了他嘴边，伴随着一声亲切的“陆哥，别说话，喝汤。”
　　“胡闹！”
　　“简直胡闹！”
　　这附和陆之道的正是豹头环眼，铁面虬髯的判官钟奎，孟婆看到钟奎，收敛了一些，但仍然是笑着，“钟哥。”
　　钟奎黑着脸：“孟婆，忘川几百号鬼都等着你发汤，你怎么还在这？”
　　“忘川是我家，我想在哪在哪咯。”
　　“别妨碍我们执行公务。”
　　孟婆手中琉璃盏一转，河面波浪大起，一层水幕自高处挂在桥头，形成结界，将陆钟二人分隔在桥外。
　　“孟妹！你这是做什么！”
　　“忘川是我家，我想做什么做什么咯！”

　　钟奎挥动斩魔剑，水幕即刻被斩出一道破口，然而不等他追击，水幕瞬间又恢复成原状。于是，钟奎每挥一次剑，忘川就响起一阵鬼哭。
　　直到忘川的哭声愈来愈大，孟婆也被钟奎的气势逼得步步后退。
　　“你走吧……他们是杀不死你的。”
　　孟婆说出这话，无疑是在激怒对面二人，但她敢用自己的孟婆汤打赌，渡尘的修为绝对在对面二人之上。
　　她对自己的孟婆汤还是有自信的。
　　渡尘不好连累孟婆，道一句谢，便转身离开，然而她才迈出半步，就听身后一声厉呵：“魔头休走！”水幕破裂，杀气袭来，渡尘回头，只见斩魔剑的盛光有如寒铁利刃一般，简直要刺瞎眼睛。
　　不仁！
　　不义！
　　不忠！
　　不孝！
　　渡尘步步后退，一直退到了奈何桥另一头，然而她以掌化盾，硬生生地接下了这四剑，且未伤分毫的站在钟奎面前。
　　钟奎大惊，忍不住看了一看同僚陆之道。
　　陆之道并未与他说实情，只道是厉鬼，被钟奎这么一瞪，急忙传音道：“钟兄小心！她乃魔石化身！”
　　“什么？魔石不是已经……”

　　钟奎不禁认真地打量起眼前的女子来，衣着朴素，眉眼寡淡，面无表情，不知言语，若不是周身始终围绕着一股无形的强大的力量，意在阻挡他可能进攻的每一个方向，他或许都不会以为这是一个厉鬼。
　　钟奎再度举剑，可剑气还未出，渡尘周身本就微弱的光芒却骤然破裂，紧接着，她清晰的身影迅速暗淡下去。
　　“阿尘！”孟婆惊叫起来，“这不可能！”
　　怎么会！渡尘怎么会被钟奎打败！眼看着渡尘的身影越来越像魂魄的存在，孟婆开始慌了起来：完了？完了！这回渡尘是真的死定了！
　　孟婆欲上前，不料被陆之道从身后一把拦住。
　　只听陆之道大喊一声：“钟兄！有效！”
　　“破！”钟奎大喊一声，再次凝结剑气，一举突破那无形的结界刺进渡尘的头颅之中，分毫不差，没至剑柄！
　　魔石没有心，头才是魔石的命门。

　　渡尘生平第一次感到痛，这让她几近窒息，心口撕裂，头痛欲裂，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将她击倒在地，她喘息着，努力回想着……是谁？
　　谁能杀她……
　　“师……”
　　“师父……”
　　孟婆拦在渡尘身前，不许钟陆上前，三人争执，谁也听不清渡尘在喃喃自语什么，孟婆隐隐听到身后渡尘在嘟囔些什么，可她顾不得，论武力，她根本对付不了陆钟，只是强行拖延时间罢了。
　　“孟婆，你若再执迷不悟，休怪我不留情面。”
　　“此事事关重大，需阎王兄亲自审理！你们先斩后奏，目无王法，若阎王兄事后追责，你们谁承担的起？”
　　此话不无道理，钟陆二人眼神交流，相继点了点头。
　　孟婆因此舒了一口气，这才得已回头查看渡尘的伤势，渡尘除额头外并无外伤，只是面色死灰，神志不清。孟婆不解：渡尘无情，向来喝汤如饮水，不知辛涩，可这模样，分明像是孟婆汤起了效果。
　　难道是因为中了钟奎的剑，引出了汤的功效？

　　见孟婆出神，陆之道忍不住对孟婆道：“孟妹，你若知错，我和钟兄看在这么多年同僚的份上，觉不为难与你。”
　　“孟婆汤只此一家，阎王兄少不了我，你们想参我，尽管参，不过是再多熬几千年岁月罢了，这么多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
　　钟奎道：“孟婆，我们此刻便将魔石压往阎王府，既是在忘川捕获，还需你陪同。”
　　孟婆瞧着已陷入半昏迷状态之中的渡尘，无奈笑笑：“好说。”

　　“薨……”
　　一声沉闷的巨大空响自地府深处传来，悲鸣回荡，闻者落泪，见者心寒，瞬间激起地府上下十八层，层层凄叫。
　　饶是钟奎这般肝胆，握剑的手也颤了几分。
　　孟婆陆之道自不必说，皆是一脸震惊。
　　“不，这不是地府的丧钟。”陆之道最先反应过来。
　　“是神陨！”
　　“是谁？！”
　　地府诸位哗然，渡尘睁开眼睛，不敢置信地听着。
　　“师父……”
　　是天地赠与师父的丧钟。
　　难怪……难怪她找不到师父的魂魄，也找不到凶手……原来竟是她自己，亲手杀了自己的师父！